前陣子王家姆媽的大兒子,從黑龍江兵團回來。我們都叫他王大哥哥。王大哥哥是被病退回上海的。他的病是夜尿症,就是像嬰兒一樣要尿床的。王大哥哥二十多歲,身材瘦削卻不顯單薄,國字臉兒,濃眉大眼,穿一身沒有領章和帽徽的軍便服,那本是兵團裏的人才有資格配置的服裝。王大哥哥在兵團裏拉二胡,回家來自然也不肯放棄老本行。他拉得最拿手的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那琴聲吸引了不少弄堂裏的女孩子。隻要琴聲一響,姍姍的注意力就會全部集中在王大哥哥身上。所以姍姍的神不守舍,我以為全是因為王大哥哥的緣故。

王大哥哥總是黃昏時分,坐在天井裏拉胡琴。他拉胡琴時穿著軍褲和雪白的襯衫,那樣子看上去很瀟灑也很親切。這便有足夠的魅力,攪亂女孩子的芳心。姍姍便是其中一個。隻不過姍姍比別的女孩子含蓄、內斂。她躲在家裏,從玻璃窗紙上摳個洞,窺視拉胡琴的王大哥哥。在她眼裏,王大哥哥的一舉一動都是美的。每天一到黃昏,姍姍就盼著王大哥哥的出現。如果有一天他不坐在天井裏拉胡琴,那麽姍姍就像丟了魂一樣地沒頭沒腦。

姍姍也想讓王大哥哥注意她。她常常假裝出門,從他身邊走過去又走過來。她在家裏試穿讓她曾經羞澀的胸罩,但她終究還是沒有膽量穿出去。於是她每天換衣服,花的、紅的、白的、藍的像蝴蝶一樣飛進飛出。隻要王大哥哥轉一下身,姍姍便以為王大哥哥在注意她。為此,姍姍總期盼著王大哥哥與她四目對視。

然而王大哥哥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的女孩中,喜歡上了四號牆門裏的劉蔚琴。劉蔚琴那天坐在王大哥哥身邊,兩條雪白的大腿露在裙子外邊。他們有說有笑,劉蔚琴還拿王大哥哥放在方凳上的茶水喝。而王大哥哥用他拉胡琴的手,捋一捋劉蔚琴的劉海。這細微的動作,正巧被姍姍從窗紙洞裏窺視得一清而楚。姍姍一下呆住了。她想原來王大哥哥喜歡這個臭名遠揚的瘋丫頭。

我進房間的時候,看見姍姍坐在窗前發呆。祖母在窗外喊她吃飯,她也不作聲。我說姍姍你怎麽啦?她卻“哇”一聲哭起來了。她哭得很傷心。祖母說:“莫名其妙,哭什麽?”

幾天後,我偷看了姍姍的日記。原來姍姍是真正初戀上了王大哥哥。而我覺得王大哥哥連正眼都沒看過姍姍的。我心裏想姍姍真傻,幹嘛要喜歡一個不喜歡她的人。然而這就是姍姍的初戀。初戀是各式各樣的。但姍姍就是以這種方式感受了初戀。

這年暑假來臨的時候,姍姍初中畢業了。姍姍沒有升入高中,這並不是她成績不好,而是那時候升高中,一個班五十多個學生隻四五個名額,而且全部要照顧幹部子弟和工人子弟,像姍姍這樣的“黑六類”子弟是輪不到的。姍姍有一個哥哥,早些年已經去了雲南農村。姍姍完全可以留在上海,或者到她父母的五七幹校去。可姍姍固執地要去安徽農村插隊。這正是1975年的夏天。這年夏天,祖母為著姍姍的固執己見大病了一場。然而姍姍不顧祖母的病,在學校第一個報名去農村。學校工宣隊師傅表揚了她,她揚眉吐氣地說:“我堅決響應的號召到農村去。農村是廣闊的天地,是鍛煉我們青年人的好地方。”

那天姍姍從學校回家,我對姍姍說:“你能留在上海,幹嘛去農村?農村很苦的。”姍姍的回答出乎我意外。她說:“這是我應該承受的苦難。”

姍姍過了夏天,就要去安徽農村插隊落戶了。但她依然每天黃昏從窗戶紙的小洞裏,窺視王大哥哥。她不明白自己哪一點比不上瘋丫頭劉蔚琴?劉蔚琴比姍姍大兩歲,十八歲了還在讀初二。劉蔚琴一家,是前幾年才搬到四號牆門的。她們家住上了原來的資本家孔先生家的三間房。而孔先生一家文革初期,便被勒令搬到棚戶區的青蓋瓦房去住了。劉蔚琴的父母都是棉毛針織廠工人,且都是殘疾人。父親是獨眼,母親是啞巴,可生出的兩兒兩女,卻是男孩結實健壯,女孩漂亮苗條。劉蔚琴是家中長女,家裏弟妹們的事一半由她說了算。她仿佛天生就有招引男人的本領,許多事情她隻要找上男人就容易解決。

在她小的時候,她們家常受人欺負。獨眼父親和啞巴母親,也常被人歧視。她是在被人欺負和歧視的環境中長大的。十三歲那年她發誓要以她的力量,保護這個家庭。於是她便成了她弟妹的保護人,也成了這個家庭最有力量的對外抗爭者。一旦有人罵她父親獨眼龍,或罵她母親啞巴子,她就拿一把菜刀追出去。這時候她風風火火的形象,讓不少男孩害怕。然而平時劉蔚琴盡量要讓自己妖繞、風情,並且還要媚態。她懂得隻有“媚態”,才能把男人握在手心。

劉蔚琴小學轉到我們學校的時候,與我就是同班同學。升到初中,她與我又在一個班上。她是班上最孤獨的女孩。女生大多不理她。理她的男生,又是班裏成績最差的男生。但她毫不在乎,依舊我行我素。不管別人對她品頭論足,她照樣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很洋氣。天生光潤細膩的好皮膚,雖然黑了些,但她渾身散發出一種新鮮的水果般芬芳。

那時候的女學生要麽是齊耳短發,要麽就是緊緊地編結兩根發辮。然而劉蔚琴卻大膽地披著齊肩長發,額頭也不留劉海,隻飛出幾縷柔軟的碎頭發,垂掛在眼睫之上。她的睫毛很長,眼睛不大卻很媚人,尤其那眼神有一種勾魂心魄的力量。每天傍晚時分,她吃完晚飯洗好碗,就會在弄堂裏走來走去。她明白隻有走來走去,才能招蜂引蝶,才能讓自己親手改製的褲子和親自編織的毛衣,曲線優美地進入別人的視線,尤其是男人的視線。

劉蔚琴的褲子又大又長,經她自己改製後,臀部包裹得緊緊的,顯得腿很修長。而她編織的毛衣,確切些說是線衣,用的是彈力針型,穿在身上也繃得緊緊的,顯現出女性的身材來。劉蔚琴的身材挺拔苗條,個子不高卻更顯女孩子的婀娜多姿的味道。男人們都喜歡多看她幾眼,她便感到很自豪。於是更加想盡花樣地打扮自己。比如冬天她會圍上一條方格長巾,像男人那樣地圍。而夏天她把十個腳趾甲,用玫瑰花汁染成紅色。這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整個上海的女孩子中,是絕無僅有的。

弄堂裏的女孩子都不理她,對她嗤之以鼻。但她不在乎,她有的是男朋友。弄堂東口的小酒館旁,經常聚集著很多小夥子。他們大多出身好,天不怕地不怕,嘴裏刁著香煙談天說地。他們有時會惡作劇地抓一隻貓來,殘忍地把它活活弄死。劉蔚琴與他們混熟後,也會參與他們的聊天與活動。後來這些小夥子都很喜歡她。他們爭風吃醋地向她獻殷勤,而她來者不拒,常常曠課與他們出去遊玩,有時索性整夜不歸。

獨眼父親知道女兒在外邊的種種事情後,也從不多問。因為女兒每次整夜不歸,第二天就會帶回家很多吃的和用的。他與啞巴妻子的工資都不高,一家六口生活十分艱難,而他又愛喝酒,隻要女兒有酒拿回來,別的他就不管了。

王大哥哥被劉蔚琴迷惑住時,不知道劉蔚琴弄堂東口小酒館旁有一群小夥子。他喜歡與劉蔚琴聊天,喜歡看她長長的睫毛和微笑起來的模樣。他覺得她是上海最美麗的女孩。於是他不顧母親的反對,硬是喜歡與劉蔚琴在一起。其實,王家姆媽對劉蔚琴了解也不多。她的所有對劉蔚琴的印象,都是從姍姍這裏聽來的。姍姍喜歡王大哥哥,自然會把劉蔚琴說得壞一些,讓王家姆媽一聽就緊張兒子的選擇。

那天黃昏王大哥哥依然像平時一樣,坐在天井裏拉胡琴。他拉的《二泉映月》,如泣如訴很動聽。一曲拉完,又再重新拉一遍,直拉到劉蔚琴的到來。

劉蔚琴這天比平時稍微晚了些才來。她一股慵慵懶懶的樣子,仿佛剛從**起來。其實她可能剛做完了飯菜,或者洗了幾件衣服累著了,就顯現出這副慵懶的樣子。王家姆媽經常上中班,不大看得到她。偶爾看到就會指桑罵槐。劉蔚琴從不當回事,照樣與王大哥哥說說笑笑;而姍姍這天也依然在她窗戶紙的小洞裏,窺視著他們。姍姍雖然已經不會再為王大哥哥哭了,但心裏終歸還是妒嫉劉蔚琴。她酸酸地窺視著他們。忽然她看見一個蒙麵人,闖進牆門來。蒙麵人一腳踢翻了王大哥哥,並在王大哥哥臉上猛揍兩拳,然後把劉蔚琴帶走了。整個過程一閃而過,讓姍姍看得目瞪口呆。等姍姍反應過來,跑出門去想把王大哥哥扶起來時,王大哥哥正眼也沒有瞧她一下,就抱起胡琴走進屋去了。姍姍感到一陣失落。姍姍想真是作孽啊,怎麽被人打了還忍氣吞聲?!

第二天黃昏,王大哥哥照舊在天井裏拉胡琴。與平時不同的是,鼻子上塗了紫藥水。姍姍一聽到琴聲,也照舊到窗戶紙的小洞裏去窺視他。這似乎成了一種習慣。然而這習慣終將要隨著姍姍的離開上海,而不存在了。姍姍扳著手指,數著她離出發還有最後五天的日子。

這天劉蔚琴沒來,接下去的幾天劉蔚琴都沒來。劉蔚琴不來了,姍姍心裏便高興。可就在姍姍離開上海的前一天,劉蔚琴又來了。劉蔚琴似乎比原來胖了些,但還是那樣有著一種不可一世的妖嬈。王大哥哥與劉尉琴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他們依然與過去一樣,說說笑笑。姍姍心裏不是個滋味,她想這對狗男女怎麽就分不開呢?!

王大哥哥挨打的消息,不脛而走。王家姆媽知道後,十分生氣但也無可奈何。她隻有與我祖母訴苦,才解心頭之恨。她說:“那個狐狸精讓我兒子鬼迷心竅,我兒子要害在她手裏了。”其實王家姆媽的擔心是多餘的,但也在情理之中。王大哥哥後來知道自己遭遇了小酒館門口那幫小夥子的醋意和暗算。但他並沒有怪劉蔚琴,他想這是男人們的競爭。情場如戰場,王大哥哥喜歡戰場上的感覺。他想總有一天他要讓他們看到,他娶了這個美麗的女孩。

姍姍出發的日子到了。祖母雖然不高興她去安徽農村,但還是為她準備了不少吃的和用的。那天一早,我送姍姍去學校。我們早一天已將大包小包的行李,集體托運了。學校裏鑼鼓喧天,他們這屆去安徽插隊的人還真不少。大家開開心心的,仿佛是出門旅遊。送行的隊伍中,幾乎不太看得到父母和祖輩的人。姍姍說他們開過一個會,不讓大人送,不想流淚離開上海。

我不知道該與姍姍說什麽,汽笛拉響的時候,我與姍姍擁抱了一下。姍姍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安徽農村插隊嗎?我說不知道。她說那是為了不想在王大哥哥的眼皮底下,折磨自己啊!我相信這是姍姍的真心話。但我覺得如果僅僅是為了這個,那就沒有必要了。

姍姍給我的來信中,還是沒有忘記提起王大哥哥與劉蔚琴。我本不想告訴姍姍,劉蔚琴已經死了,但我還是說了。我說那一天我們正在上數學課,劉蔚琴突然昏過去了。與她同桌的同學,看到腳下從她身上流出來一灘血。血,還在不斷地從她身上汩汩地流出來。同桌驚慌地尖叫起來:“血、血……”

數學老師是個還沒有結婚的小夥子。他看到這麽多血,也驚慌失措起來。全班同學幾乎全都驚慌失措。“快送醫院。”數學老師終於清醒勇敢地,背起血泊中的劉蔚琴直奔醫院。隨數學老師一同去醫院的,還有正副排長和兩個班長。那時候我們的班按部隊編製,一個班就是一個排,一個小組就是一個班。

劉蔚琴被數學老師,快速送到離學校最近的醫院急診室。但還沒有開始搶救,就已經死了。醫生說那是血崩。是宮外孕血崩。數學老師和四個班幹部,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不知道什麽叫宮外孕,但他們知道是宮外孕血崩才讓劉蔚琴送了命的。那麽讓劉蔚琴宮外孕的人是誰呢?

劉蔚琴的獨眼父親和啞巴母親,知道女兒死於宮外孕後,並沒有要追根尋底捉拿與她女兒睡覺的男人。他們草草地在郊外埋葬了劉蔚琴。班裏的同學也沒有為她開追悼會。死去後的劉蔚琴在一片驚訝聲中,依然是個壞女人。女生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把從前詛咒她的妖嬈換成了猜測。他們猜測到底是誰讓劉蔚琴宮外孕的?女生們大部分也就是住在一條弄堂裏的女孩子。她們有的猜測弄堂東口小酒館旁的那些不正經男人,有的就猜測王大哥哥。她們把原來對王大哥哥的愛慕,變成了鄙視。王大哥哥當然能感覺到她們對他的鄙視。所以自從劉蔚琴去世後,王大哥哥便再也沒有坐在天井裏拉胡琴了,也不拉胡琴了。

那些日子,王家姆媽也聽到一些流言。王家姆媽對祖母說:“我早就知道這隻狐狸精,人際關係複雜,外頭有不少男人的,現在弄出人命來了,我兒子是正派人,不會與她做越軌的事。”王家姆媽說完嗚嗚地哭起來,接著又說:“我老早讓他不要與這種女人來往,他偏不聽,這小鬼就是固執。”

祖母說:“我看著你兒子長大的。他那麽老實,不會做那種事。”王家姆媽得到了安慰說:“是啊是啊,他不會做那種事的。過些天,他就要到街道紅蕾印鐵製罐廠上班去了。”祖母說:“上班就好,病退回來不容易!哪像我們家姍姍,自己搶著要去農村。唉,這丫頭看她笨笨的,還真是不聽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