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日子後,姍姍接到我的信知道劉蔚琴死了,有一種對不起她的感覺。她說她曾經是那麽地妒嫉她、詛咒她,而她實在也是可憐的。弄堂裏的女孩子沒一個理她,她完全是被我們強迫性孤獨的。我沒想到姍姍會這麽說。“強迫性孤獨”,這話太深刻了。我驚訝姍姍的成熟。也許農村確實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它是鍛煉年輕人成熟的地方。於是那天我讀完姍姍給我的回信,對祖母說:“我初中畢業也要到農村去。”祖母聽後凶狠狠地朝我白一眼說:“去吧!去吧!你們都去吧!”

我讀初三的時候,離開上海回到杭州父母的身邊。那時候我的父母已不再“隔離審查”了。他們獲得自由的第一天,就把我從祖母家接回來,並且很快把我從上海的學校,轉到了杭州的學校讀書。他們要與我過團聚的日子,要把與我分開多年的感情,重新培養起來。可是我想念上海。我的心依舊在上海的弄堂裏。盡管弄堂裏的那些大人和孩子,也許已經很快把我忘記了,但我想念他們。尤其想念死去的劉蔚琴。想念她的時候,還帶一份內疚和歉意。因為我雖然沒有詛咒過她,但也從沒有理過她。我當年是怕理她後,自己也被人看成壞女孩的。然而心裏確實又被她的張揚、美麗、妖嬈而喜歡。

回到杭州後,我看過一部《印度支那》的電影。這個美麗淒絕的故事,深深感動著我。那個要衝破一切羈絆尋找愛情的卡蜜兒,很容易讓我想起劉蔚琴。是的,愛情總讓人越過生命極限,進入一種迷狂。然後是碎裂,死亡。很長一段時間裏,劉蔚琴的影子總是在我眼前飄浮不去。淒美、哀傷像鬼魂般附麗在我的身體上,但我沒有把這個感覺告訴姍姍。我以為姍姍一定會比我更自責。後來我發現我們的通信,似乎雙方都在回避談起劉蔚琴。仿佛劉蔚琴的死,當年我們弄堂裏每一個不理她的女孩子都有責任。直到有一次,我與姍姍都因為想念上海,不約而同地回到祖母家裏,才又談起了她。這時候她的父母一家已經搬走,房子也已經歸還給了孔先生家。而王大哥哥這時已經與他同一個工廠裏的女工結婚了。新房就做在王家姆媽的西廂房裏。然而這時候的姍姍,依然喜歡王大哥哥。她說王大哥哥是她心中永遠的白馬王子,她日後一定要找像王大哥哥這樣的男人。

接下來,很多年過去了。姍姍已經從安徽農村考入了上海的大學。考入上海的大學,就等於回到了祖母的身邊。與過去不同的是,姍姍的父母與妹妹都從一座深山裏的五七幹校回來了。姍姍每個星期天,都可回家與他們團聚。但她還嫌不夠熱鬧,非要我坐三個半小時的火車,陪她聊天和回憶往事。她說沒有什麽能替代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感情,一起長大的感情是最珍貴的。

我們除了聊天、回憶往事,還一起逛街。淮海路上的人很多,已經可以看到很時髦的上海女孩子,在路上慢慢地走。還是春天,這種時髦女孩子已經穿裙子了,一點也不怕冷。她們是特地打扮好了,來淮海路給別人看的。這讓我想起當年的劉蔚琴。她就是打扮好了讓弄堂裏的人看的。所以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走在路上裝著不在意的樣子,其實目光一直在注意別人,注意別人是否被她們吸引。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與七十年代,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不少男人手中拎著四喇叭收錄機,那個神氣不亞於如今擁有寶馬、奔馳牌轎車。食品廠新烘的點心出爐,半條街都是店裏飄出來的奶油香味。這時候買點心已經不要糧票了。我和姍姍都喜歡吃椰絲球,這種點心很甜,很香。而食品商店糖果櫃台的營業員,已經燙著長波浪,指甲上塗著亮晶晶的指甲油,也有塗紅色指甲油的。她們的手抓糖果時,與包糖果的玻璃紙一樣漂亮。

進口糖已經很多了。店裏開始標明出產的國家。有日本的、馬來西亞的、還有瑞士、法國的。但我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吃糖了,原因是我的爛牙齒越來越多。我倒是與姍姍一樣注重打扮起來,一家新開張的服裝店,寫了個外國店名,淮海路上這樣的服裝店,開始多起來。它們屬於精品屋,價錢貴得嚇人。

我知道我們都是靠父母生活的學生,根本買不起櫥窗裏的漂亮衣服。但店堂裏的女營業員招呼我們說:“試試吧!”於是我們從衣架上取下我們看好的服裝和裙子,走進小小的試衣間,脫下自己的衣服。然後在陌生的試衣間的長鏡子裏,我看見自己被一條白底紅花的連衣裙,穿得挺拔而高挑,漂亮極了。那是我嗎?我的眼睛很亮,臉上紅撲撲的,兩條辮子長長的,很有“五四”學生的風情呢!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個漂亮的女孩是我。我心裏很吃驚。我遲遲不肯脫下這條連衣裙,直到又是一個顧客來試衣,敲著薄薄試衣間的門,我才脫下連衣裙,穿上自己的衣服。出來時女營業員問我:“要嗎?”

“我要的。可是沒有帶錢。”我說。

“沒關係,我給你留著。你回家拿錢來買吧!”女營業員說。

“好吧!我等一下再來。”我聽見自己這樣說,嚇了一跳。我哪裏有什麽錢,難道向祖母借?姍姍說:“你別發神經了。一條全棉的連衣裙賣這麽貴,買回去保證給祖母罵。”我說:“可是我喜歡,我必須試試向祖母借錢。”姍姍說:“祖母一定不會借你這麽多錢的。”我說:“我要試試。”

回到祖母家,我對祖母說:“我看中一條連衣裙,要90多元,你借我100元吧!”祖母說:“什麽裙子這樣貴?”我說:“是進口名牌。”祖母說:“你眼格倒不低,隻是你一個學生哪裏有錢還我?”我臉紅紅的,想著祖母一直對我不錯,便不作聲了。其實那時候的100元是很值錢的。那時候一個大學畢業生才54元,100元也就是近他們兩個月的工資了。

“好吧!喜歡就買,這脾氣像我。”祖母說著慷慨地從她一隻紅色絲綢布麵的皮夾裏,掏出10張10元給我,厚厚的一疊,讓我心裏暖暖的。我知道祖母是銀行對她的存款解凍了,才有錢的。於是我高高興興拿著祖母給的100元錢,與姍姍回到那家服裝店。我交了錢,拿到了我喜歡的裙子。姍姍並不妒嫉我,她總是讓著我。

我們回到祖母家,天井裏晾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在風中飄動。這些衣服全加起來,都沒有我這條連衣裙貴。我高興極了。誰家的收音機,在聽上海電台的立體聲廣播,那個女播音員的聲音,是我熟悉的聲音。

我與姍姍回到小屋,我穿好裙子出來給祖母看,祖母說:“好,很好。像我年輕的時候。”我被祖母讚美得像在做夢。我覺得我真的像在做夢了。

第二天我坐在返回杭州的火車上,抱著我喜歡的裙子忽然又想到了劉蔚琴。我想劉蔚琴愛打扮,愛在男人的胸前長成花朵,在那個年代實在需要勇氣。而盛開的花朵,總是被人采摘。劉蔚琴是不幸的。但人生的路又長又遠,好女孩也許都會為愛而憂傷,都會明亮的眼睛裏滴著淚水。姍姍曾經為王大哥哥流淚。而我,將會為誰流淚呢?

我考上大學的那年,姍姍已經讀大二了。那時候她常來信與我探討愛情是什麽,什麽是愛情的話題。她說沒有愛情的日子,特別會冒出那種空落落的心,瞅著空落落的思緒。一聲歎息,一縷苦笑。我知道姍姍是一定要心裏有愛情的女性。她這樣的歎息,證明著她已從對王大哥哥多年的單相思中走出來了。我很為她高興,但也害怕她再一次誤入歧途。所以那天我在電話上對她說:“你一定要讓對方追你,讓她真正愛上你!”然而,姍姍的秉性是難以改變的。

姍姍在大三的那年春天,眼見著班裏許多同學談上了戀愛,見著他們在校園樹蔭下相依相擁,便心裏著急。她覺得班裏的男生中,她看中的沒有一個對她產生愛意。他們甚至像當年的王大哥哥一樣,從沒正眼瞧過她。這讓她感到絕望。於是她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在畢業之前談上戀愛,絕不輸給班上談戀愛的女生。她的這一發誓,使她不在乎對方愛她什麽、愛她多少,隻要她自己感覺到了愛,有了愛的**抑或是癡情,她就覺得過癮。這就給假裝愛情,略有圖謀的男生有機可乘。我曾勸過她,何苦一定要在學校裏談戀愛找對象呢,這種事情應該隨緣,這種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何家奇和姍姍確定了戀愛關係,是大四的秋天。秋天的楓葉和烏桕,金黃的葉子在風中飄,仿佛蝴蝶飛舞。姍姍要做一隻飛舞的蝴蝶,要感覺第一次伸手可觸的愛情。這愛情自然是姍姍愛何家奇遠遠超過了何家奇愛姍姍。但姍姍並不計較。姍姍甚至很感謝這個曆史係大四男生能在節骨眼上,與她談上戀愛,使她的誓言得以實現。而我在見過何家奇一麵後,憑直覺便知道這個浙江金華農村來的貧苦學生,與姍姍戀愛的目的,就是要留在上海。於是我旁敲側擊地對姍姍說:“有些愛情是虛假的,他們隻為了某種利益。”可姍姍衝我說:“真正的愛情是不計較的。”姍姍的話也許沒錯,但我怕的是姍姍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愛情到頭來換回的是傷害。

姍姍讀大三上半學期的時候,祖母忽然高血壓中風去世了。祖母去世前,在醫院住了三個月。姍姍每個星期天都去醫院侍候祖母,可祖母依然要說她笨,做不好事情。而我偶爾坐火車去醫院看一趟祖母,祖母就心疼地讓我別累,別來回跑,還從她絲綢布麵的皮夾裏掏出錢給我說:“拿去吧!買自己喜歡的東西。”

那時候我常常把祖母給我的錢,買衣服和書。所以無論姍姍多麽喜歡買衣服和花布,她的衣服料子遠遠沒有我高檔。這使她有時不再讓著我,會心裏不舒服地露出祖母偏袒我的話。但她從不敢在祖母麵前抱怨。在祖母麵前,她一貫地表現出大度、不計較。我有時覺得過意不去,就買一些書送給她。我第一次送給她的書是拜倫與雪萊的詩集。拜倫的《雅典的少女》中:“雅典的少女啊,在我們分別前,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還!或者既然它已經和我脫離,留著它吧,把其餘的也拿去!請聽一句我別前的誓言:‘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這是纏綿悱惻中,姍姍最喜歡的詩句。姍姍讀的是中文,不像我讀的是醫科。醫科講理性、靠實證、用邏輯,而中文在閱讀理解之後,還需要想象力和創造力。姍姍的想象力不僅在她寫的文章裏,還落實在她的行動中。自從她愛上何家奇後,她的想象力就飛了起來。她想她要與他在校園裏浪漫地手挽手散步。她想她要與他坐在樹蔭下偎依著喁喁細語。她想她還要與他一起出門旅遊,在海灘上奔跑。

然而姍姍想的全部落空。何家奇哪裏也不與她去。何家奇隻喜歡到祖母家,那個姍姍曾經與我的房間裏呆著。那時候我們是兩隻小床,近些年姍姍換成了一張大床,那房間就意味著全部屬於她的私人空間了。我每每再回祖母家,就不再與她一個房間,而是住在祖母的房間。祖母去世後,這房間是空著的。因為姍姍的父母與妹妹,都搬去了新居。

何家奇不願意很張揚地,與姍姍公開他們的戀愛關係。姍姍雖然心裏不開心,但也遷就了他。她想戀愛畢竟是兩個人的事,確實不用敲鑼打鼓做宣傳。姍姍想何家奇是謹慎的,成熟的。畢竟他們還沒有畢業,已經偶而住在一塊兒過起了日子,讓姍姍享受到了愛情的甜蜜。盡管這愛情離姍姍幻想的浪漫,距離很遙遠。但務實的愛情生活,也給她帶來了莫大的樂趣。姍姍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每做一件家務事就膽戰心驚地怕祖母罵。現在姍姍就是主人,她快樂地給何家奇洗衣服、洗襪子,給他做飯、做他喜歡吃的菜。她忙碌得像一隻蜜蜂,而何家奇卻像少爺一樣地躺在**看書。

習慣成自然。每個周末到星期天,他們都這麽過。何家奇見姍姍勤勞,索性把一個星期的衣服、襪子全都拿來讓姍姍洗。姍姍把這些事情,當作結婚前的操練。她想她對他們的戀愛是認真的,是朝著婚姻的道路邁步的。何家奇鄉下的家人來上海,姍姍全部承包了下來。包吃包住包玩,還掏錢給他們買營養品,把自己每月從菜金上省下來的錢,全部倒貼了進去。然而,何家奇還嫌姍姍沒給他母親買幾件衣服。姍姍說你當我是搖錢樹啊!何家奇說你是毛腳媳婦見公婆!

那個周末和星期天,姍姍都在為何家奇的父母忙。黃昏的時候,姍姍陪著何家奇把他們送上火車才舒一口氣。姍姍有些累,不過她想既然是未來的公婆,對他們好一點也是理所當然。姍姍這天感到莫名的幸福,那是因為何家奇的一句“毛腳媳婦見公婆”,讓她陶醉在想象之中。

小時候姍姍就夢想做新娘。她喜歡《灰姑娘》的故事。夢想自己就是灰姑娘變成的漂亮公主,然後在某個夜晚遇上英俊的王子。現在她想何家奇就是她的王子,她想像著將來婚禮上的場景。那時候他們穿著禮服、披著婚紗,他們浪漫地舉杯祝酒。

大四的春天,是四年大學的最後日子。這個學期,姍姍被分到一家旅遊雜誌去實習,而何家奇則被分到了圖書館。實習的地方,也很可能就是畢業後被分配工作的地方。所以比較姍姍,何家奇工作得特別勤奮努力。以之於他們聚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後來何家奇索性連每個星期天的相聚也取消了。姍姍心裏著急,她疑心何家奇有了別的女朋友,但又不敢冒然追問。那天姍姍給我打電話,她說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我說你別太癡情,別人也許隻是與你玩玩的。姍姍說你別胡說,他不是那種人。我說好吧,那你就等著他來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