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擱下電話,心裏想姍姍肯定等不及何家奇來找她,她就找上門去了。按祖母的說法,就是輕賤了自己。我明白祖母為什麽不喜歡姍姍,那完全不是她笨的緣故,而是自卑與輕賤自己。祖母是經過上流社會良好教養的人,若是祖母遇上這樣的事,她肯定不會主動去找對方。無論等得怎樣不耐煩,都要端莊優雅地等。姍姍自然是做不到的。為了姍姍的做不到,也為了姍姍日後不吃虧,我打電話對姍姍說:“你來杭州玩玩吧!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他不適合你。”

“那麽誰適合我呢!我橫豎是上輩子欠了他的。我不想失去他,你別管閑事。”姍姍說著把電話擱了。我碰了一鼻子灰,心想我其實並不了解她。

轉眼姍姍與何家奇,即將畢業了。他們都沒有被留在實習的單位。姍姍被分配到一家出版社做編輯。何家奇要落實哪裏來、哪裏去的政策回家鄉。但何家奇並不著急。姍姍天天往他的寢室跑,他一股愛理不理的樣子,仿佛要留上海的不是他而是姍姍。姍姍說看你沒精打睬的,我們先去結婚登記吧!這樣你就可以留在上海,運氣好還可以分得好一些。你好就是我好。於是,何家奇高高興興與姍姍去結婚登記。登記的當天,何家奇又搬回了姍姍的房間。他們睡在一張大**,姍姍這天從被子到床毯,全部換了幹淨的。

我的姑母與姑父,並不知道姍姍自作主張與何家奇結婚登記了。這一點姍姍實在比我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女孩子結婚是頭等大事,但姍姍把大事平常化了。她是先懷孕,再舉辦婚禮的。姑母與姑父雖然不讚成這門親事,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姍姍的婚禮,沒有她原先想象的禮服與婚紗。甚至也沒有一套質地好一些的服裝。她穿著大紅的滌倫衣服,在四桌酒席的親朋好友間點煙敬酒。我心裏酸酸的,才二十幾歲她的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

六、做母親

姍姍的新房就按在祖母這套房子裏。我曾經與姍姍住過的那個房間,做了他們的客廳。後來,我若去上海就住旅館。姍姍問為什麽不住她家,我無言以答。記得這一次我去看姍姍時,在弄堂口遇上了王家姆媽。王家姆媽一家,在祖母去世的那一年就搬走了。她是特地來看看即將臨產的姍姍。她對我說她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像姍姍這樣一個好媳婦。我驚訝王家姆媽與姍姍的感情,更驚訝姍姍能與王家姆媽常年聯係著、來往著。而姍姍與自己的父母、妹妹卻是不大來往的,有事也不太商量的。

王家姆媽搬走後,入住的那家女主人大家都叫她亭子間嫂嫂。亭子間嫂嫂是個勤勞的女人,喜歡家常裏短助人為樂。她給姍姍翻嬰兒的棉衣棉褲,也拿出自己家裏的破被單,給姍姍準備嬰兒的尿布。姍姍是個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人。她把亭子間嫂嫂對她點點滴滴的好,都記在日記本裏,待有機會就報答。

我走進姍姍屋子的時候,姍姍正坐在沙發上一邊編織嬰兒的毛衣,一邊聽著拉威爾的音樂。那是一支《西班牙狂想曲》,旋律正從一架老式電唱機裏,流到姍姍的心底、胎兒的耳朵裏。這架電唱機是祖母留下來的遺物,也是我熟悉的東西。我曾經就坐在祖母的房間裏,一遍又一遍地聽拉威爾的靈魂,在一九三七年晚雨的空氣中,濕漉漉地複活。

姍姍穿著寬大的孕婦衫,快要做母親的她,臉上洋溢著安詳。這是極難得的安詳,在我的感覺裏,姍姍總是勞碌的、煩惱的。我們靜靜地聽著音樂。在無言的默坐中,我忽然感到了與姍姍的距離。老實說,姍姍婚後的生活是否幸福,我一點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姍姍畢竟是姍姍,她除了在我這裏能夠真正暢快地傾訴,便沒有別的地方了。

我已經記不清,她是怎麽打開話閘子的。在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知道何家奇一些劣根性的東西是無法改變的。比如他不洗腳就上床睡覺。比如他一個月大概隻刷三次牙。比如他吃飯吃得啪啪響。比如他的臭襪子喜歡塞在床墊下。當然,比這些更令姍姍氣憤的是他在外邊有情婦。

姍姍說那個妖婆,外貌倒是很像從前的劉蔚琴。說起劉蔚琴我馬上想起了那天我在一家充滿著異國情調的小酒吧裏,看到了劉蔚琴的妹妹劉小琴。其實那家小酒吧光線很幽暗的,生意倒不錯。牆上掛著些壁畫,也有雕塑小掛件之類的東西。吧台前一個紮馬尾巴的女孩,坐在鋼琴前彈貝多芬的《給愛麗斯》。這是一首洋溢著青春熱情的鋼琴曲,優雅的抒情像陶醉於愛的讚美。我就在聽完《給愛麗斯》後,看見了劉小琴。盡管很多年不見,盡管在幽暗的燈光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她也認出了我。

劉小琴與我同齡。小時候劉小琴沒有劉蔚琴的張揚。她是在姐姐的照顧下長大的。但姐姐的去世,讓她很快接替了姐姐的位置。不過她比姐姐要收斂得多,也絕不與弄堂東口小酒館門口那幫男人鬼混。所以按她自己的說法,她是幸運的。貧賤的花朵,最能開得飽滿而燦爛。

我多麽想劉蔚琴還活著,能夠看見今天多姿多彩的生活,能夠用指甲油塗指甲,而不是當年的玫瑰花汁。現在劉小琴做著這家小酒吧的女老板。她說窮則思變,過去太苦難了。不過苦難的日子,教會了她堅韌與奮鬥。我離開小酒吧時,劉小琴給我一張名片。她讓我常來她的酒吧做客,也讓我代邀舊時的鄰居。她說鄰居一律優惠打五折。她說話的聲音,很親切很真誠。但有一種讓舊時鄰居,看到她如今揚眉吐氣的感覺。

我沒有邀姍姍去小酒吧坐坐,也沒有告訴姍姍遇見了劉小琴。我什麽也沒有說,繼續聽姍姍的傾訴。姍姍說你別看我外表平靜,內心卻是翻江倒海的。開始知道他有外遇,我整天都坐立不安,每晚都掉眼淚。為什麽上天要這樣懲罰我?為什麽愛情這麽快就黯淡了?那些日子,姍姍說她在夢中看見燭光一支接一支,灼灼而來。那燭光綿延不盡,像一條河流。她屏住呼吸凝望它們,閃閃跳動的火苗,仿佛從遠古而來。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入心頭。有誰是你的燭光?有誰能引導照耀你?喪失溫謦情懷之後,片刻之間仿佛已是滄桑無限。於是想哭想笑,想死想活,想上天入地,最後她想一定要做母親,把孩子生下來。

姍姍說著說著,情緒就激動起來。不知不覺,她已淚流滿麵。她哭訴時坐在沙發上,叉開兩條腿,肚子已經很大很大了。我望著她長著幾塊黃褐斑的臉,沒有勸她。我想讓她盡興發泄。她說我真想報複他,找一個小白臉男人回來。她說我真想報複他,一走了之不要這個家了。我見她比從前有決心,便忍不住老毛病又犯。我鼓動她無論如何要出這口賊氣,與他離婚。我的話,姍姍遲遲沒有回答。半晌,她說這是不可能的。於是我便吸取上次的教訓,不再說什麽。

這天我離開姍姍的家後,直接回杭州了。這次專程來看她,卻是有點苦澀而歸。姍姍為什麽是這樣呢?為什麽老是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我為她陷入一種痛苦裏。我想姍姍那麽愛美,追求愛情和幸福,卻又讓自己最不講究自己,偏偏喪失自己所追求的。她本該可以與我一樣,戴手鐲、掛耳環、穿真絲綢睡衣、沫香水、塗口紅、腳蹬長統靴子的。然而她卻忘我地陷入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愁之中。

回到杭州後,我去醫院做畢業實習。我被分配在六病室,癌病房。由於姍姍馬上要生孩子,我常會去婦產科看看。然後把看後的記錄,寫給姍姍。當然順便也告訴她,我們病室座落在醫院花園中央。它是醫院裏最獨立的病室,用來給最重的病人住。那時候大家的概念裏,癌症差不多就是等死的意思。病室的房間小而舒適,隻是幹燥陳舊的綠色牆麵,飄浮著一些煙霧。病人大多都躺在**,或坐在**,像等待著什麽。我一路走過去,總有眼睛看著我。那些眼睛開始讓我害怕,漸漸地就不那麽害怕了。

一個護士悄沒聲地推著一輛白漆小車,與我擦身而過。然後拐一個彎,通向一段很幽暗的凹廊。凹廊的盡頭有一扇門,門楣上亮著一盞老式的玻璃罩燈。護士推著小車進去,門裏邊就飄出來酸腐之氣。一個很蒼白很瘦的男人坐在**,穿著病員的條子衫,樣子看上去很嚇人。我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我想這是我每天都要看到的病人。

我把手****白大衫裏,接著往前走。醫生辦公室在走廊的盡頭。我看了幾個病房後,明天查房便有了些準備。而下午,我要去醫院的教室上課,上屍體解剖課。這是我第二次上屍體解剖課。心裏的害怕與緊張,應該比第一次好些。第一次見到供解剖用的屍體,女生們往往會感到害怕與恐懼。有的甚至會暈過去或者嘔吐出來。不過,那次我雖害怕,卻是冷靜的。我發現屍體經過防腐處理,看上去與真人之間的距離,僅一步之遙。你可以想象那個躺在這裏的男人,原來有著自己的家和家人。他也許喜歡體育、喜歡旅遊。他曾和他的妻兒外出度假,享受天倫之樂。現在他這麽神秘地睡著,是否在做一個巨大而美妙的夢呢?

那一次我沒有動手解剖。我看著教授用刀切著、割著、挖著,嘴裏還說著:“打開胸膛,檢查肋骨、肺、心包、靜脈、動脈,還有神經”。應該說,屍體解剖是最能長知識的,隻是能真正解剖屍體的機會並不多。

一個多星期後,姍姍在上海婦產科醫院生了一個兒子。姑母打電話來時,我能感受到她的高興。畢竟是母女,即使有點矛盾也是一家人。姑母是心疼姍姍的。姑母說:“姍姍難產生下一個八斤二兩重的兒子。”

嗬!姍姍做母親了。我也很高興。這天我第一次為姍姍寫下一個短文《做母親》:你裸地來到這個世界,你用落地時第一聲響亮的哭聲,乞求母親對你的愛。嗬!可愛的小精靈,讓母親溫柔的手臂熔化你吧,你是屬於母親生命中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