姍姍有了孩子後,覺得自己越來越變得婆婆媽媽。那些從前父母嘴裏的上海故事,成了她給兒子講的故事了。紅房子西餐館、西點店、霞飛路上的皮鞋店、夏天的紫雪糕、比利翁舞曲,以及衡山路兩邊高大的法國梧桐,都讓她感到親切。她喜歡抱著兒子走在陝西路和長樂路上,這都是上百年曆史的老馬路。街邊的老房子,一種是融合了巴羅克風格的石庫門,另一種就是磚木結構的洋房。這種房子乍看和歐洲的老房子一樣,但仔細看就能看出中國工匠留下的影子。

姍姍抱著兒子在這兩條路上走。在這兩條路上,她會遇見熟人和過去的同學。但姍姍主要是想遇見何家奇的情婦趙飛花。她知道這兩條路,是趙飛花從家裏到單位的必經之路。她想在路上逮住她,警告她不要再勾搭她老公比到她單位和家裏都給她麵子得多。但幾個月下來,姍姍一次也沒有遇見趙飛花。姍姍很沮喪。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痛苦的糾纏。快兩年了,這種痛苦的糾纏常常折磨著她,讓她神不守舍。她不知道為什麽生活竟成了這個樣子。這個樣子的生活從來不是她要的。她常告誡自己要強悍起來,抵禦八麵來風。然而她是脆弱的、敏感的、哀怨的。她隻好一天天燃燒自己、殺死自己、埋葬自己。

與何家奇周期性的吵架,已經讓姍姍覺得生活平庸到了極點。但她沒有離婚的決心。她想總有一天何家奇會回心轉意。姍姍總是往好處想,卻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很苦很累。自己帶孩子、做家務、上班,直到孩子進了幼兒園全托,她才舒一口氣。而這時候,我的姑母忽然得了一種內分泌失調的怪病。她的能量消耗很大,因此需要經常打一種進口的據說是美國總統夫人才用的營養針劑。這使家裏的經濟十分拮據。姍姍想著去賺錢,盡管姍姍與母親比較疏遠,但事關責任和人命,她無法甩手不管。

姍姍在那些日子裏,很快找到了第二職業。那是應聘了一家公司的業務員,業務員的工作就是聯係客戶,把產品推銷出去。所以姍姍有時一天要訪問四五家客戶,從浦東跑到浦西,從虹橋跑到吳凇。她在上海的版圖上縱橫馳騁,為的是賺更多的錢。所以東奔西忙一天以後,她回到家裏已疲憊不堪。這時候,她格外渴望何家奇能給她溫暖。可是何家奇要麽不在家,要麽不思上進地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姍姍失望極了。姍姍已經懶得與他說什麽了。姍姍覺得什麽也不說,比說很多有力量。姍姍已經不想吵架了,她覺得吵架傷元氣。畢竟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

姍姍後來除了周末去幼兒園接兒子,平時也很晚回家。沒有了愛情的婚姻,家就像沒有了靈魂,就像墳墓一樣。姍姍每到黃昏和晚上,就顯得分外寂寞。她有時會獨自逛逛商場,累了就在商場的咖啡吧裏喝茶或者咖啡,但那天她去了一家異國情調濃鬱的小酒吧。她獨自坐在小酒吧裏並不想認識人,也不想遇見熟人。她嫻靜地喝著咖啡,想著心事。忽然身邊來了一個年過六十的老男人。他身材挺拔,衣著講究。他一坐下來就對姍姍說:“你是姍姍吧!我是楊叔叔啊!你不認識我啦!”

姍姍想起來了,他是她父親的朋友,與她隻見過一麵。那時候他是政府官員,後來下海經商賺了很多錢。姍姍一想到這裏,便對他的熱情有了相應的回報。姍姍說:“楊叔叔你怎麽也來這裏?”

“我為什麽不可以來這裏?”楊叔叔幽默、溫雅,說話的聲音是輕輕的,但很有力度。姍姍這晚與楊叔叔聊得很開心。真的,姍姍還從沒有與一個異性男人聊得這麽開心過。這晚姍姍也與楊叔叔談到了母親的病,談到了昂貴的美國營養針劑。楊叔叔慷慨地說:“沒問題,我與你父親是多年的老朋友,明天你再來這裏,我給你一張支票。”

姍姍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姍姍從來沒有拿過除父親之外的男人的錢,包括何家奇的錢。何家奇注定要吃女人飯的男人,這使她從當初對他的癡情,漸漸產生了對他的鄙視。於是她半信半疑地答應了楊叔叔明天再來。她想這都是為了母親的病,隻要母親的病好,她什麽都願意去做。姍姍想原來自己也並不那麽死心眼,自己的觀念也會悄悄地改變。

第二天晚上,姍姍早早地來到了小酒吧。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楊叔叔遲遲沒來,姍姍便想不能輕易相信人,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假的。姍姍想著想著自卑起來,她覺得自己什麽也做不好,卻又總是想幹些事情。她回味著自己一路走過來的日子,像咀嚼青橄欖那樣,心裏有點苦澀。她想為什麽自己樣樣不如表妹呢?

姍姍說的表妹就是我。我那時光已經正式分配到醫院做腦外科醫生,並且已與同醫院的外科醫生許傑結婚。我舉辦婚禮的時候,場麵很大。我和許傑穿著婚紗與禮服,還很洋氣地走了長長的紅地毯。在教堂神父麵前,我們交換了新婚戒指。那天我們邀請了姍姍、何家奇與他們的兒子濤濤一起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們的婚禮讓我幸福得不得了。我完全忘了我這樣的婚禮就是姍姍夢寐以求的。

姍姍那天在我的婚禮上,抱著兒子沉浸在自己結婚時的回味中。那苦澀的微笑,讓她看不見她的妹夫,看不見她的舅舅、舅媽,看不見我們明快、舒適的新家。此時此刻仿佛她身在異處,與誰在一起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內心苦澀的回憶。

那天晚上鬧過新房之後,姍姍一家到她的舅舅、舅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家過夜。我母親後來與我說,姍姍與何家奇當夜根本沒睡,一直在吵架。隔著客廳,我母親都能聽見姍姍的哭聲。第二天姍姍沒有與我告別,一家人就匆匆回了上海。我怕許傑嫌我的這位表姐不辭而別,特意向他解釋了一番,並說表姐如何如何吃苦耐勞,比我優秀。許傑聽得很羨慕我有這樣一個表姐。

現在姍姍坐在小酒吧裏等楊叔叔。她正等得不耐煩時,楊叔叔來了。楊叔叔要了兩份咖啡和西點。然後從他的公文包裏取出支票,遞給姍姍說:“這伍萬元給你媽媽買營養針劑吧!”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伍萬元錢不是一個小數目。姍姍一陣驚訝,又一陣感動。姍姍說:“這,這怎麽可以白拿你的錢?”楊叔叔說:“我有點事想讓你幫忙,不知你每個星期天下午有沒有空?”

“應該有空的。隻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做。”姍姍點點頭。她穿著灰色的外套,裏麵是一件黑色的薄絨羊毛衣。她把支票就藏在灰色外套的右邊口袋裏。她不時地摸一下支票,生怕像小時候祖母讓她買黃酒時把錢弄丟了。

“我想寫一部自傳,但沒那個水平。知道你是中文係出身,又在出版社工作,我想由我口述,你執筆來完成這部書。書成後我會付你報酬。至於出版就靠你幫忙張羅,公費自費都沒有關係。你願意接受這個工作嗎?”

“好吧!我願意。不過你不用再給我報酬了。這支票已經夠多的。”姍姍微微一笑,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了自信。

“按勞付酬,這是我的慣例。那支票是我作為你爸爸的朋友,送給你媽媽的。”楊叔叔語氣堅硬,似乎姍姍再對支票的提醒與暗示,都是對他的輕侮。姍姍不再作聲。她默認了楊叔叔的意思。楊叔叔說:“這樣吧,這個星期天下午就開始,你到我家來,這是我家的地址。”楊叔叔的字寫得很漂亮,剛勁有力。姍姍看到地址就明白,這是上海西區新建的高級住宅區。姍姍心裏忽然有點釋然,伍萬元對他這樣的有錢人,也許實在算不得什麽。

星期天下午,姍姍把兒子濤濤放到了母親家,便到楊叔叔家去工作了。楊叔叔家有一間六十多平方米的工作室。兩堵牆是書櫥,擺著很多精裝的書籍和畫冊。姍姍不懷好意地想,這準是裝裝門麵的吧!楊叔叔真會看那些書?工作室的中間放著兩張長沙發,一張辦公桌。那辦公桌大得像總統桌。靠門邊豎著一隻大花瓶,有一人那麽高,插著孔雀羽毛。整個房間看上去井井有條,簡潔優雅。家裏有個上了年紀的女傭,走起路來輕手輕腳的,且動作利索敏捷,隻是一晃便不見了人影。原來楊叔叔要自己招待姍姍,要親自為姍姍沏茶、煮咖啡,表示著一種親切。

姍姍後來辭去了公司兼職,為楊叔叔寫自傳。她覺得這比東奔西跑的業務員工作強百倍,且又可以得到一大堆素材,訓練自己的寫作能力。隻是楊叔叔的敘述語無倫次,需要她做筆記後加以整理。工作量雖然大一些,但姍姍一想到那伍萬元錢的支票,便心生感激。

楊叔叔每次回憶往事前,總會與姍姍聊聊天。有時也會關心地問姍姍一些家事,也會講講自己的家事。楊叔叔講家事時,比講她在政界和生意場上沮喪得多。他說自從下海經商賺了很多錢後,他的老婆兒子反而與他疏遠了。他說他成了一個孤家寡人,有誰能撫慰他大半輩子走過來的心酸路呢?

姍姍很同情楊叔叔的遭遇。姍姍想這麽好的男人卻身邊沒有一個溫柔的妻子,而何家奇不思上進卻有她日日為他操勞。這世界真是不公平嗬!於是姍姍每個星期天的下午,都會在楊叔叔家一直呆到晚上。這期間大部分時光,姍姍都在聽楊叔叔傾訴往事。楊叔叔說,我出生於1936年,1950年高中畢業參加中國人民誌願軍,奔赴朝鮮戰場。我在戰場上榮立一等功。回國後,我進了上海一家重型機械廠擔任團委書記。從這以後,我的官運極好。我曆任廠黨總支書記、黨委書記、局黨委委員、局黨委書記。然而正當我躊躇滿誌時,卻遭到了小人的暗算,被人汙告為“受賄”罪,撤職查辦。於是我從一個紅得發紫的局級幹部,一下成了令人不恥的階下囚。而真正“受賄”的貪官汙吏卻消遙法外。後來案子查清,我雖然得到平反昭雪,但一氣之下,憤而辭職,與朋友南下海口創辦了一家房地產公司。炒地皮、做股票,為了一筆生意,心狠手辣的事也做過不少。後來回到上海,繼續做房地產生意。在浦東一塊地皮轉手倒賣,就賺了陸千萬元。錢真是來得快,可我老婆卻說我昧著良心做黑事。我老婆是個非常仁慈的女人。她並不要我賺這麽多錢,隻要我天天守著她。可我一個男人哪裏能這樣呢?我做不到,我們就分居了。

原來是這樣。姍姍說:“那你可以少做些生意,少賺些錢,天倫之樂才是重要的。”楊叔叔說:“你不懂。真正的生意人,倒後來也不僅僅為了賺錢。隻是自己已變成了一架開足馬力的機器,停不下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