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已經有了一個五歲的女兒。我與丈夫許傑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但每當我出差到上海時,姍姍就會津津樂道地與我講些生意場上的事,以及她如暴發戶那樣地很快富裕了起來。我便驚訝姍姍的能力,也不敢再勸姍姍離開姚卉。同時對自己一直不變的工作環境,也開始產生了換換環境的念頭。有一天我走在淮海路上,在巴黎春天附近忽然邂逅了王大哥哥。多年不見,王大哥哥已不是從前拉胡琴時的王大哥哥了。他的頭發過早花白,臉色看上去也很憔悴。他說他有心髒病,他隻拿一點點病假工資在家休養。然而他沒忘記向我打聽姍姍。他說姍姍是個好人。我告訴王大哥哥姍姍去了澳洲又回來了,並且做了超市的總經理。王大哥哥很是驚訝,他說沒想到姍姍會有這麽大的造化。王大哥哥向我要了姍姍的地址和電話,王大哥哥說要去看看姍姍。

我的姑母一直反對姍姍與姚卉同居。姑母與我說他們要麽結婚、要麽分手,這樣同居算什麽呢?姑母是傳統想法,但也不無道理。隻是姍姍與姚卉,也許無法談到婚姻。但據我的觀察和感覺,多半是姚卉不想結婚。姍姍愛上了姚卉,便讓自己作出奉獻和犧牲。姍姍是有犧牲精神的。那天姍姍很甜蜜地與我說:“你知道嗎?愛一個人就是奉獻,就要為他作出犧牲。”我望著她甜蜜的笑容,笑而不答。

王大哥哥後來果然去找了姍姍。姍姍與我說:“你知道嗎?王大哥哥如今好可憐,經濟條件也很差,我一下捐助了他伍仟元錢,他感動極了。”我並沒有為姍姍的舉措驚訝,姍姍對她愛過的男人總是不錯。這天我與姍姍一起去了劉小琴的酒吧。我想這兩個從前弄堂裏最不被認可的女孩子,如今卻是最出人頭地了。舊鄰新交,姍姍與劉小琴談得很投緣。而我對生意是外行,隻能給他們當聽眾。我心裏想如果祖母還活著,看見姍姍那麽能幹了,該會多麽高興。我還想如果劉蔚琴還活著,一定比妹妹劉小琴更能經營生意。

那天晚上我離開上海,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想,我是否應該像姍姍那樣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呢?比如出國留學、比如下海經商、比如離婚同居?我的想象就像奔馳著的火車,對未來有著無限的憧憬。

後來姍姍被姚卉拋棄的時候,我已經在美國伯克利加大留學讀博士了。我對姍姍的了解也隻能通過電子郵件,或者MSN對話框對話。其實姍姍與姚卉同居將近十年了,家裏人和親戚朋友都把他們看成了事實上的夫妻。姍姍雖然沒辦法讓姚卉與她登記結婚,但她一直盡著做妻子的責任。她完全沒想到姚卉會攜財而走,與超市裏的打工妹私奔,把他們近十年的恩情付東流。那天姚卉攜財私奔而走時,姍姍正在劉小琴的酒吧開初中同學會。姍姍很高興地與劉小琴說著姚卉如何如何疼她對她好,讓劉小琴聽得很是羨慕。

應該說,姍姍召集這次同學會是成功的。初中班五十個同學,除兩個已去世的,其餘四十八位全來了。三十年後,大家聚在一起開心著、感慨著。姍姍即興為同學會寫了一首詩《重逢》:

也許是注定的

三十年後的重逢

目光與目光包含一切

多少風雨滄桑

在兩手相觸的那一刻

化成彩虹橫亙於天空

人生還能是什麽呢

也許是注定的

我們終將要告別

所有愛、傷害與苦惱

瞬間便是相聚的歡樂

請記住這一天吧

當你的靈魂在絕望中時

這一天,便是你的清茶與美酒

姍姍寫完詩又朗誦完後,同學們都被姍姍的才華驚訝極了。想當年姍姍在班裏既不是班幹部,也不是語文課代表。誰也沒有把她當一回事。如今姍姍終於得到了全班同學的認同,姍姍心裏很高興。聚餐時,姍姍喝了很多酒。她想酒真是個好東西。如果沒有酒,這世界將會失去多少樂趣。因此,姍姍非常感謝儀狄和杜康這兩位酒的鼻祖。沒有他們,誰知道世界上還有酒這麽好的東西可以陪伴寂寥的人生。說起酒,話就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但議論得最多的是唐朝詩人李白。李白的酒是出了名的。杜甫為李白寫過一首詩曰:“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姍姍小時候把這首詩背得滾瓜爛熟,弄堂裏的女孩子都知道,姍姍背來背去就隻會背這一首詩。

那天姍姍開完同學會後,有點微醺地回到了家裏。她躺到**便呼呼大睡,一覺醒來發現姚卉沒有回家。姍姍心裏有些急,她不知道姚卉去了哪裏?姚卉的手機是關的,他的單身公寓也沒有人接電話。於是天沒亮,姍姍就去超市上班了。值夜班的小李說:“姚董事長昨天沒來過店裏。”姍姍馬上意識到出事了,但她一時還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等到她心跳加速地坐到辦公桌前時,一張白信箋赫然入目地寫著:“我走了。我與王莉去另一個城市發展了。”

這張紙條如一個晴天霹靂,姍姍有點受不了。十年的同居生活,就這麽剩下一張薄薄的紙條。更可惡的是姚卉將超市的大部分資金轉走了,留下來的是欠債和固定資產。也就是說姍姍如追不回姚卉轉走的資金,那麽超市債台高築,必定是馬上倒閉的。姍姍一下病倒了,這個打擊對她太厲害。

很長一段時間,姍姍都神思恍惚。不收拾房間,也不打掃衛生。**攤著姚卉沒帶走的衣服,晚上下班回家她就把自己陷在衣服堆裏昏睡。有一天劉小琴來姍姍家裏找姍姍,進門就嚷起來:“姍姍,你怎麽啦!”姍姍沮喪地說:“為什麽我會成為這樣的人呢?”

我坐在“美美百貨”寧靜的咖啡吧裏等來了姍姍。她一見到我就說:“嗨,你好,上海。”這是我網上與她對話的網名。我一邊應著她,一邊為她要了一杯焦糖瑪其朵咖啡。我說:“看你的氣色還不錯,你還是挺過來了。知人知麵不知心,以後再找男朋友要當心些。”姍姍說:“不找了,我再也不要找了。”我說:“你還年輕呢!”她說:“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再找男朋友我還是那副德性,不如單身,自由自在的少一份牽掛。”姍姍一邊說,一邊咕嚕嚕地將一杯咖啡,一飲而盡。然後又說:“小時候祖母喜歡你是有道理的。你沉穩,遇事不急不躁。對人既不熱情,也不冷漠。我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樣子了。姍姍說完神情沮喪地盯著我,我感到慚愧。其實在我眼裏,表姐姍姍是很能幹、聰明而有才華的。隻不過她比我活得虛無、活得感性、活得固執又任性。

我和姍姍在咖啡吧閑聊了一會兒,就把“美美百貨”的每一層都轉了個遍。姍姍先是在化妝品櫃台買了玉蘭油係列產品,接著又到女裝部買內衣、裙子、套裝,買東西讓她開心。我到男裝部為我丈夫許傑選一套西裝時,她不無遺憾地說:“要是姚卉在,我就給他買一套回去。”姍姍無意中流露出了對姚卉的眷戀之情。這讓我忍不住說:“你還想他?這種人不值得你想。你再這樣想他,會一事無成。”姍姍聽了我這番話,一反常態地把積鬱已久無處發泄的脾氣,衝我發泄了出來。她說:“我是一事無成,我比不得你,你是美國名牌大學的博士,我什麽也不是。你開心了吧!”我說:“你真是無理取鬧,瞎說個什麽啊!”姍姍說:“我就喜歡瞎說又怎麽樣?”姍姍說著氣衝衝地拎著她買的東西,兀自走了。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覺得雖然與她從小在一起長大,卻是越來越不懂得她了。也許,我從來就沒有懂得過她。

現在我有一種被表姐拋棄了的感覺。我的心裏很不好受。我在淮海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隨便找一家賓館就住了進去。這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擔心姍姍,卻又真正不知道了如何才能與她溝通。姍姍的情緒是不穩定的。她處在憂鬱與煩躁之中,有點中年婦女更年期的味道。然而姍姍離更年期的年齡,還十分遙遠。

這會兒,我在睡夢裏看到小時候的姍姍。那個喜歡寫字的姍姍,那個大聲朗誦《紅色娘子軍》片斷的姍姍。姍姍的遭遇,讓我再次想起吳清華的苦難遭遇。吳清華飛奔在舞台上的腳尖舞,讓我看見一張憂傷的麵孔,正穿越冰川峽穀,展示她從前的美麗。於是我在夢中如蝴蝶張開翅膀,從一個故事飛向另一個故事。淤積在歲月中的回憶,時間遊絲般地行走。一件老舊衣服的顏色,一段樂曲的旋律,一張褪了色的相片,甚至是夾在日記本中發黃的樹葉,都可以將我帶回到過去的時光裏。我在過去的時光裏,想著姍姍與我。想著我在姍姍的辮子上,插上雞毛的惡作劇;想著我花祖母的錢,買漂亮的裙子;想著我給七號牆門裏的一個男生,寫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那時候我被祖母嗬護、喜歡,確實比姍姍過得滋潤、幸福。為此,我對姍姍總是心懷內疚。我想姍姍身上所有的特點,比如熱情、比如自卑、比如固執,都是來源於小時候的不被認同,而她是那麽地想被人認同。

早上我還沒有起床,姍姍就來電話了。她向我表示歉意,說不該莫名其妙發這麽大的脾氣。接著她說她已經在辦公室了,今天有幾筆業務要談,晚上她要請我吃飯。她說人活一口氣,她就要為自己爭一口氣。我在電話中嗬嗬地笑起來,我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說姍姍你實在是開不敗的花朵,比我強。姍姍說,你又要瞎說了,我要是比你強就不會淪落成這個樣子了。你知道嗎?我這一生都是在與你比,結果我還是比不過你。我認輸了。

我被姍姍的這番話,弄得一時語塞。擱下電話後,我久久不能平靜。原來姍姍成為這個樣子的姍姍,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我成了罪魁禍首還是功臣巧匠?不過姍姍成為這個樣子,無論別人怎樣認為,我都覺得她比我好,比我可愛。隻是姍姍自卑,她總是看不見自己的優點,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最倒黴的女人。而我覺得她經曆著自己的經曆,即使苦難也是一筆財富。

這個晚上,我的丈夫駕著他的“寶馬”轎車,從杭州開車來上海接我回家。他一見到我,與姍姍一樣一開口就喊我的網名:“你好,上海。”我們一起去了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弄堂。走在弄堂裏,我把頭靠在他沉實寬厚的肩膀上,心存無限的愛戀與柔情。我說親愛的,我要永遠愛你。丈夫拍拍我的頭說:“你怎麽了?”接著他又說:“這就是你小時候與姍姍居住過的地方?”我說是啊!丈夫說姍姍好悲哀的。丈夫的話觸動了我的神經。我把頭更深地埋在丈夫的肩膀裏,聲音柔柔地說:“你會永遠愛我、疼我嗎?”

丈夫沒有作聲。他從來不像我喜歡把話說滿了。他不說,隻是嘿嘿地笑。等到走出弄堂他駕著“寶馬”車開在淮海路上時,忽然大聲地衝著車窗外說:“嘿!你好,上海。”

2005年1月30日至2月15日

載《大家》200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