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稱為開始的經常是結束,

作一次結束就是作一次開始。

——托·斯·艾略特

莫莉娜的早上

早上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時光。莫莉娜對自己說,不要浪費時間。可是已經九點了,她才起床。陽光從窗簾縫隙裏竄進來,舞蹈著。她的拖鞋拍打著地板,發出單調又百無聊賴的聲音。一個人,一個人在家裏就像在空曠的荒原上,被風溫柔地撕裂著。然後,心裏的思緒七零八落地拋得很遠。

莫莉娜養著一頭齊腰長發。這樣長的頭發,如今在都市女孩中已經不多見。她不相信“頭發長、見識短”的俗語。她隻相信頭發長能給她增加女人味。女人味是什麽?莫莉娜已經32歲了,她真的不知道什麽叫“女人味”。

自從進入32歲以來,她發現一些隻有在已經不再年輕的女人身上才會出現的現象,也在她身上出現了不少。生活真是像開車一樣,虛空、迷惘和惶恐,一不小心就會撞到一堵死牆上。莫莉娜渴望自己的車開得慢一點。慢,在這個快速度變化的社會裏,也許能看到自己的希望和出路。

莫莉娜的早餐是一杯牛奶。她一邊喝牛奶一邊望著窗外,窗外是流動的風景。尤其在前方多次發生交通事故的十字路口,玻璃碎片閃爍著童話般的光澤。

莫莉娜喝完牛奶,很想出去走一走。她要給自己買點蛋糕或者麵包。當然她的內心還有一種讓自己穿上漂亮衣服、招搖過市的感覺。她認為一個女人的美,總要有人欣賞才能變得更美。

鎖門的時候她對自己說,祝你好運。然後轉過身下樓去。“嘭嘭”的腳步聲,仿佛每一腳都踏在這句話上。這句話被踏在空****的樓道上,瑟瑟發抖。

“好運”。莫莉娜想我有什麽好運呢?我能遇上什麽好運呢?一個過了30歲的女人,如果不清楚生活究竟是怎麽回事的話,那麽她很難在50周歲來臨之前明白了。

街對麵有一家西餐店。那裏的一個胖女人,見到她總會笑得把眼睛眯成一條線,說一聲你好。莫莉娜每次都想對她說,你真是一頭蠢豬,女人的笑最好是微笑。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無緣無故地產生厭惡感,實在沒有道理。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著。莫莉娜想這有什麽辦法呢?現在她的眼前,已經如此清晰地現出胖女人站在西餐店的模樣。這使她感到渾身不舒服。有那麽一瞬間,她想女人與女人是不一樣的。這個胖女人不是內心的女人,她一定缺少孤獨感。你看你看,她總是傻裏傻氣地笑著,她一定覺得這樣是最佳的表達方式。其實表達方式可以有很多種,但要找準最適合自己的那一種。

莫莉娜想,時間會教會人很多東西。但也會讓人糊裏糊塗、昏頭昏腦地過一輩子。時間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杆公平的稱,隻是人們往往沒有把時間真正握在自己手裏。莫莉娜要對時間富於人們的存在作一番思考。當然思考這樣的社會問題,不是件容易事。於是,莫莉娜走進西餐店,嘴裏雖然應酬著胖女人的美好問候,但心裏卻在想:蠢豬。

從西餐店出來,莫莉娜在十字路口拐角邊的一家花店裏,為自己買了18朵紅玫瑰。當莫莉娜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花園裏有很多種花,但她隻對紅玫瑰情有獨鍾。她認為紅玫瑰不僅美麗,還有像火一樣的**和鮮明的個性。盡管它身上的刺很紮人,可它就是以刺、以如血如死的愛,給人類以美感的。莫莉娜喜歡它,把它養在閨房裏。然而有一天早上,當莫莉娜一覺醒來時,發現紅玫瑰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今天,莫莉娜也不明白那盆紅玫瑰是被誰拿走的?莫莉娜望著剛買的紅玫瑰,心想有許多事情都會不了了之。

現在莫莉娜捧著18朵紅玫瑰走在大街上,這很引人注目,也贏來了不少目光,回頭率是很高的。作為女人,莫莉娜覺得被人欣賞是重要的。

莫莉娜登上樓梯,剛才那句“祝你好運”的話,已經在樓道上死去了。她聞到的是從某一個氣窗裏,流出來的油炸帶魚的腥氣。現在家家戶戶的日子過得都不差,生活水平提高了,可是每個人的煩惱照樣沒有減少,每個人的痛苦似乎也在與日俱增。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莫莉娜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吃蛋糕,18朵紅玫瑰散發的芬芳讓她想到愛情。紅玫瑰是愛情的象征,可真正刻骨銘心的愛情到底有沒有?莫莉娜對自己說:“祝你好運,莫莉娜。”

李丹減肥

李丹已經很瘦了,可她還說自己胖,必須再減掉十斤。李丹1米72,50公斤,本來做模特是正好合適的。然而她要使自己變得更瘦,爭取將來成為國際名模。

李丹覺得自己長得不美,就要以獨特的風格來展現女性姿態。比如像名模呂燕那樣,雖然不美也能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呂燕就是她的榜樣。她認同呂燕,但她心裏默默地發誓要超過呂燕。於是照鏡子、稱體重是她一天之中最重要的工作。

李丹喜歡香港影視歌星鄭秀文,鄭秀文從前很胖,但她減肥減得很成功。“骨感美女”是鄭秀文減肥成功的雅號。李丹想她不是美女,但她要成為“骨感女孩”。嗬,為成為“骨感女孩”而奮鬥吧!李丹於是每天隻吃蘋果、葡萄和香蕉,最多再喝一些果汁和牛奶。

剛開始的時候她感到有點頭暈,肚子也有點不踏實,不過現在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了。不吃飯菜也沒使她營養不良,相反倒是減少了很多麻煩,增加了不少時間。當然與父母的距離也越拉越遠了。本來一家人總是在吃飯時間碰在一起,聊天或者談論一些家裏的事。現在李丹不吃飯,與父母便逐漸變成了陌路人。這使父母尤其是母親很傷心。母親想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羽毛還沒有豐滿就想飛了?於是李丹與母親有時會發生爭論,李丹一氣之下便一走了之。

母親在家裏默默流淚,淚水在她浮腫的、化過妝的臉上流得亂七八糟。望女成鳳,這是天下所有母親的心願。然而母親的心願與現實中女兒的想法,終歸是有距離。

李丹是模特學校的學生。這是她沒有考上大學的最理想出路。她在模特學校裏比在家裏開心。真的,那些同學雖然大部分比她漂亮,但自從減肥以來她並不缺乏自信。她再也沒有了上高中時期,在班裏抬不起頭來的感覺。那時候下課休息時,她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女同學們冷落她、看不起她,男同學們背地裏罵她:“胖婆兒。”現在李丹如果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們不僅會刮目相看,而且一定會妒嫉。李丹想有人妒嫉,自己就不是蠢瓜了。

人的性格是可以改變的。李丹想在她心裏很自卑的時候,她是沒有個性的,軟弱的,看不見希望的,有時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的,對生活感到毫無意義的人。然而一旦有了目標,有了奮鬥精神,人的內心和外表就漸漸剛強起來了,就有了自信。自信是重要的。李丹覺得自己比從前漂亮多了,就是大腿還有點粗,胸脯還不夠豐滿。

那陣子李丹每周都去美容院豐胸,買一支胸膏護理液就要198元,再加上美容師按摩等各項護理費,價格就更不菲了。當然做豐胸她是瞞著母親的,母親知道了肯定會說:女孩兒怎麽可以把自己的****,讓別人揉摸?

李丹不久將要結束模特學校的學業了。然後去應聘做職業模特。李丹想女孩接下去的事情就是找對象、結婚、生孩子。這是人生中的大事,生活中的生活。如果生活一定要按照規律,一步步往下走,那麽還有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真正生活應該是怎麽樣的?李丹想,如果她是很陽光的女孩,那麽她的前程相對而言就會順暢些。現在她要靠減肥,來使自己成為陽光女孩。

減肥,減肥,李丹在母親眼裏已成了心理有問題的女孩。問題女孩李丹,被母親帶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是個胖男人,他說他要單獨給李丹進行心理治療,母親很明智地回避開去。於是,李丹一聲不吭地坐在胖男人對麵,李丹想他能給她治療什麽呢?

心理醫生嘮嘮叨叨說了很多。他的目的是要李丹開口,把心裏想的說出來。李丹不上這個當。李丹覺得這個胖男人連自己減肥都沒有決心,心裏還有什麽目標?李丹離他而去。李丹想我心裏有一個目標,我無所畏懼。

艾麗斯的失眠之夜

艾麗斯已經失眠很久了,她對夜晚的恐懼就是從失眠開始的。失眠像數億隻蟲子,爬滿她的全身。她被蟲子折騰著,莫名的怒火便一串一串從心底升騰出來。有時候她會在漆黑黑的房間裏,像個幽靈一樣來回走動。有時候她就在一盞幽暗的燈光下,望著天花板出神。當然更多的時候,她是閉上眼睛渴望進入夢鄉的。

由於長期失眠,艾麗斯有一對黑眼圈,還有一張有點灰黯沒有光澤的臉。幸虧她的五官長得不錯,大眼睛,高鼻梁,就是嘴巴偏大了點。不過按時尚的說法,大嘴巴也是蠻性感的。

現在艾麗斯躺在男友蔣奇身邊,聞著他的呼吸,聽著他的鼾聲,艾麗斯不知道他們的愛情能走多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又成了孤家寡人?愛情的結果,似乎永遠在演繹傷害和被傷害。

窗外某個大廈閃爍的霓虹燈,透過翠綠的窗簾投射到天花板上。艾麗斯望著染上顏色的天花板,她想中國如今不缺乏霓虹燈下各種鶯歌燕舞的場景,倒是缺少具有獨立精神的思想者。還有,還有中國文化與西方文明衝突之後,人們自身的理念與立場。並不是美國的月亮特別圓,艾麗斯想隻不過中國人有一個通病,就是這山望到那山高。

說實在,世界上的**是無窮無盡的。人們有時很容易忘記自我,被**著。艾麗斯承認生活在這個物質越來越豐富的世界上,心靈的防線是脆弱的,一觸即潰的。艾麗斯也一直被物質**著。她想擁有一輛寶馬轎車。她想擁有一棟別墅。當然這都是癡心夢想,離她的實際生活水平太遙遠了。她想最最切合實際的,應該是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丈夫。然而這樣的丈夫到哪裏去找呢?蔣奇沒有錢,沒有錢的蔣奇與她的情感生活也是常常在吵吵鬧鬧中度過的。艾麗斯真有點害怕,吵吵鬧鬧在一起,她就沒有了被人庇護、被人疼愛的感覺。

艾麗斯曾經為了這場愛情大哭一場。哭過之後一切都變得平淡了。他們的戀愛關係雙方都在努力維持著,隻是他們的身體已經開始不願意做本來就不該做的事。艾麗斯想起裏爾克曾經說過:“我們應該盡可能廣泛地承受我們的存在。”也想起卡夫卡說的:“我更多地要離群索居。我成就的一切隻是出於我個人的存在。”

艾麗斯在**輾轉反側。她不知道究竟什麽是正確的生活?盡管她此刻與蔣奇睡在一張**,但她知道不久的將來他們將形同陌路。這就是生活中的無奈,有許多事情勉強不來。

蔣奇的鼾聲如雷貫耳。男人仿佛隻有鼾聲才能消除疲勞和煩惱。鼾聲是他們的一貼良藥。隻有有鼾聲的睡眠,才能讓他們忘記什麽又想起什麽。窗外是一輪滿月,此刻艾麗斯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蔣奇。她用目光觸摸蔣奇的全身。她無法想象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的未來生活。她曾想與他作一次深入的交談,可兩個人已到了一開口便說不到一起的地步。

夜是那麽的安靜。艾麗斯想夜就留給蔣奇打鼾吧!艾麗斯從**起來,她在梳妝台前精心地畫了眉、抹了粉,還把嘴唇塗得血紅,有點像個巫婆的樣子。然後她穿上外套出門去了,遊魂獨語般地在大街上行走。

女人是容易被欺騙的。艾麗斯想我們是被欺騙的一代。我們總是在被欺騙後認識一些人和一些問題。艾麗斯心裏明白蔣奇欺騙了她。蔣奇壓根兒就沒有真正愛過她。蔣奇最先的目的和動機,就是要占有她的。艾麗斯想是被他占有了的,然而精神沒有,精神是永遠不可被人占有的。精神是自己的,獨立的。

莊靜文感到無聊

日子過得真是無聊。莊靜文中午醒來的時候,覺得肚子很餓。她趿上拖鞋,打開窗戶,打開唱機,打開電視,打開浴室的門,然後穿過長長的弄堂,去街角邊那家小飯館買盒飯。小飯館裏的那個中年男人,每次都給她滿滿一大盒菜。盡管她根本吃不了那麽多,但她從不跟他說。她喜歡他臉上憨憨的表情,也喜歡他看上去很善良的眼睛。

中午的弄堂灑滿明晃晃的陽光,莊靜文低頭走路時,看見自己腳底下一個小小的人影,這個小小的人影就是她。她想她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小人物。小人物莊靜文曾經想,假如她心裏有一個宗教,有一份信仰就好了。然而他們這一代人是沒有宗教的,似乎連信仰也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