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莊靜文吃完飯,脫下衣服,走進浴室,打開蓮蓬頭洗澡。午後洗澡,是她在澳洲與亨利同居時養成的習慣。他們總是在睡意朦朧中吃完一天中的第一頓飯,然後相擁著站在浴室的水龍頭下,往對方的身上塗抹沐浴露。那是一種幸福時刻,肌膚與肌膚相觸的感覺,是令人心**的感覺。

莊靜文把蓮蓬頭開得很大,任水嘩嘩地淋遍她的全身。她被夢幻擁著的頭腦,漸漸地清醒了。這讓她如釋重負,渾身感到輕鬆。於是她對著立地式大鏡子,在迪廳噪音般的音樂裏,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莊靜文還很年輕,可是她總想成為一個很酷的老太婆。她覺得活到變成一個老太婆了,煩惱的事就會少得多。什麽愛情的煩惱,什麽減肥的煩惱,還有尋找理想工作的煩惱,將是統統沒有了。有的是兒孫滿堂的幸福,有的是一輩子積撰下來的銀行存款和一個首飾箱的首飾。然後把頭發染成棕黃色,抹那種深紫色的口紅。然而莊靜文離變成老太婆的距離還很遙遠。所以麵對現實,她很想擁有一套自己的住宅。

應該說,莊靜文白天比夜晚的模樣,看上去可人得多。白天她清爽、寧靜、秀麗、高雅,還很善解人意。夜晚就不同了,夜晚的她憔悴、憂鬱、煩躁、神經質,簡直還有點歇斯底裏。這種天壤的差別,在於白天她所居住的弄堂的安靜,和她孤島一樣的住宅裏不太有電話鈴聲幹擾的緣故。夜晚她出沒的那些酒吧,總是喧囂的、醉酒的,還有高歌狂舞的激烈。白天和黑夜,安靜與瘋狂,市井和前衛,過去與未來,莊靜文總是交叉著行進在城市背景下的不同的兩極。

“靜如處子,動如突兔。”莊靜文生活在動、靜之間。她的確能從寧靜中折騰出瘋狂來。瘋狂的摩天建築,其實來自於弄堂的凡俗底氣。莊靜文借著時代呼嘯前進的列車,她想走得很遠。然而,她不知道她的生活究竟該維係在城市的哪一極上?

個人的痛苦是渺小的。莊靜文想人們總是習慣把自己的痛苦,成百倍地放大。可少數智慧的人是不談自己的痛苦的。他們把痛苦深埋在心底。他們要趕路。他們是無需顧及痛苦的。他們把痛苦仍掉了。

莊靜文也想把痛苦仍掉。還想把無聊也仍掉。可是這要讓她有一副天使般的眼睛,才能去偽存真,挖掘和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豐富的世界。每一個人,都該有一個自己的豐富的世界。莊靜文現在要進入自己的世界了。那是一個轟隆隆的音樂世界。她把組合音響開得很大,那些劈頭蓋臉的噪聲音樂,炸響整個房間。她聽到有人喊:Comeonbaby!Areyouready?

這是青春的**。莊靜文踩著搖擺的舞步旋至窗前,窗外是凋零的花園。莊靜文想假如我有一棟別墅,我的花園也是凋零的。然而莊靜文根本沒有錢買別墅。她曾經期待奇跡的出現,期待嫁一個有錢的丈夫。然而機會遲遲不來。不過,她相信機會會來的。她生命中一定能遇上一個有錢的好男人的。

蔣奇不辭而別

那天蔣奇醒來,發現躺在他身邊的艾麗斯不在家裏。家裏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了黴的氣味。那是一股很濃的腐臭味,就像腐爛了的死老鼠的氣味。他從沒在艾麗斯的家裏翻箱倒櫃過。這一次他為尋找死老鼠,卻意外地翻出來一大疊艾麗斯寫給一個名叫雷諾茲的信。雷諾茲是誰?蔣奇驚訝地一封封看下去。信上這樣寫道:“親愛的雷諾茲,一個多月以來我一直睡不好覺,盡管上床前我會抹點清涼油,還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可是我還是難以入眠。有時我會起床喝點牛奶,有時我會像幽靈一樣地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啦?親愛的雷諾茲,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麽辦嗎?……”

雷諾茲是誰?蔣奇想難怪她常常要與我吵架,嫌我這嫌我那的,原來有了這麽個雷諾茲。蔣奇心裏有點醋意,不過他一會兒就平靜了。他想你心裏有另外一個男人,我當然也可以再去找另外一個女人。如今這個時代,誰怕誰啊!於是蔣奇收拾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回家去了。他要回家去洗澡,他要把艾麗斯身上的氣味全洗掉,然後到酒吧去泡吧。

這會兒蔣奇走在一條小路上,這條小路原來是一條河,河變成了一條路,路又伸展著通向整個世界。所以現在的路是不寂寞的,路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們都來自萬物伊始時的河。蔣奇認識河裏一位神奇的人物,他有時以一隻大貓的形態呈現。他有著紅紅的頷毛和綠寶石般的雙眼。他已出生了無數次,成為了各個時代的傳說,賦有數以百計不同的名稱。他出生於哪個環境,從來無關緊要。他總是過著最為奇特的生活,時而作為男人、時而作為女人,在每一種生活中都取得了無與倫比的成就。蔣奇喜歡這位神奇的人物,倘若他與他的生活有什麽共性的話,那便是愛的轉換。

前邊一家食品店張燈結彩,打扮得很是漂亮。原來國慶節快到了。櫥窗裏陳列著很多造型美觀的食物。蛋糕做得像塔一樣高,奶油香味一陣陣地飄過來。蔣奇忽然想起小時候饑餓的時光,他坐在地上,在黑暗中蜷縮成一團,有人敲門他沒有開,結果一個大個子男人一腳把門踢了開來說:“過來跟我們吃飯。”

在饑餓的驅使下,小小蔣奇跟著這人來到餐桌旁,他陰鬱地坐了下來,盯著食物上方嗡嗡鳴唱的蚊子和蒼蠅。警官的太太慷慨地在他的盤子裏盛上足夠的土豆燒牛肉,以及青菜粉絲湯。食物的香味令他饞蜒欲滴,碗裏冒出的熱氣使屋子裏充滿了溫馨。然而就在他狼吞虎咽的時候,突然停電了。屋內頓時一片漆黑,一道藍光閃過,蔣奇仿佛看到桌子上有鬼魂在跳舞。它們高大、緘默,其中一些留著稀疏的絡腮胡。長著白色翅膀的夢魘在窗戶附近盤旋著。蔣奇眨了眨眼睛,看到一個幽靈長著八個手指和一隻閃亮的獨眼。另一個穿著警服,一隻腳已被截除。它用血跡斑斑的手,拿著食物吃。一個僅以一對乳白色的腿出現的鬼魂,在警官太太頭上擺動著。另一個活像一株黃色植物的侏儒,在食物上跳舞。蔣奇十分驚訝地注視著它們,警官太太說:“你瞪著眼在看什麽?”

蔣奇搖了一下頭,什麽也沒說。這時他仿佛看到警官太太的兒子的鬼魂,正獨自可憐巴巴地坐在他們對麵的一個角落裏。他失去了雙臂,半邊臉已被壓扁,雙眼均已爆裂。不過他長著藍色的翅膀,飛翔起來就不算最淒慘的鬼魂了。

窗外的風刮得瓦楞鐵皮房頂嘩嘩作響,雨水從窗戶縫隙裏不停地刮進來。屋外是雷鳴電閃,大雨滂沱。又劃過一道閃電,窗戶、房間、整個白熾光一般地閃亮了一下。過了一會兒,蔣奇聞到一股從門下飄進來的煙味。煙霧在房間裏彌漫開來,漆黑中警官和他太太摸到廚房,發現那裏著火了。於是蔣奇與他們用一桶桶的水滅火,這時鬼魂們就站在周圍觀看著。它們看到風刮碎了一扇窗戶,刺蛾和毛蟲被刮了進來,牆上出現了小小的蝸牛。而那個男孩的鬼魂正四下裏徘徊著,他就從他父母身上穿行而過。

火,終於被撲滅了。電也來了。小小蔣奇又回到了餐桌前,正當他要把剩餘的飯吃完時,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門顫抖著,砰砰的敲門聲十分急切、雜亂,就好像風和雷都想擠進屋似的。警官直奔房門,蔣奇緊跟上去。門道裏站著一個女人,頭發又濕又亂,眼神遊移、困惑,脖子繃得緊緊的,赤著雙腳。大雨無情地澆著她,她腳邊有一些蟑螂。

蔣奇擠到警官前,他看見那女人脖子上套著一根繩子,繩子將她連在空中。蔣奇突然睜大眼睛,嗓音充滿渴望地喊道:“媽媽!”

開始,這個女人一動未動,好像不認識蔣奇。她用茫然的眼神打量著他。經過短暫的沉默,她突然一下仍掉身上帶著的所有東西,把他抱在懷裏,未吭一聲。接著她又把他舉向空中,而後把他緊緊地擁在她那溫暖、潮濕的懷抱裏。

蔣奇回想到這裏的時候,已回到了自己的家。他想他要尋找一個女人,一個在國慶節會陪他一起去購食物的女人。可是現在他要洗澡,然後再出門去。他要去尋找一個女人,一個會陪他一起去購食物的女人。

莫莉娜在廚房裏

在這個世界上,莫莉娜和許多女人一樣,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盡管她的廚藝並不出色,但她喜歡廚房裏的氣味和廚房晶光閃亮的白色瓷磚牆麵。她覺得一個女人的很多時間,都是在廚房裏度過的。現在她和丈夫黑子坐在廚房裏,他們已經結婚兩年了,仍然沒有孩子。他們不知道究竟是誰出了問題?

沒有孩子的家庭是冷清的。有時候也是落寞的。尤其在這個“秋老虎”的日子裏,空氣就像一樣暖洋洋的,很容易使人喪失主意變得茫然空落。於是莫莉娜內心喚起一種感覺:得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然而什麽才是有意義的事情呢?莫莉娜想著,卻不知道答案。

黑子與她對比是過於樸素了。無論他怎樣裝點,總掩蓋不住鄉間民俗的氣息。但男人不怕,一個美麗的女人與他生活在一起,映襯著他的簡樸,那感覺就十分地好。他望著自己明豔嬌媚的妻子,覺得自己從鄉間走來的最大渴望,就是遺忘貧窮與苦難。所以一個熠熠生輝、美目盼兮的妻子,就是他享受優裕舒適生活的一個前言。他知道他們之間的差異。他想正是這些差異,使他得到另一種刺激和鼓舞。

莫莉娜望著黑子。她知道她能夠在他麵前撒嬌,或是支使他去做什麽。她在他麵前從來就是隨心所欲的,隻是心的距離很遠。然而黑子不在乎這些,他總是以最熱烈的親吻來回報她的撒嬌。

這會兒黑子喝著啤酒,桌上的黃瓜色拉和西紅柿蛋花湯是莫莉娜做的。莫莉娜想起小時候祖母在廚房烹飪時,她總是用手抓菜吃。祖母是寬容大度的,她從沒生氣地指責過她。那時候莫莉娜很喜歡與祖母在一起,她們常在一起聊天,祖母對演藝界的事很感興趣。這讓莫莉娜從小就想當一個影視明星,隻是機遇遲遲不來。隨著年齡的增長,莫莉娜最終放棄了當明星的夢。

現在莫莉娜想,她這兩年除了當妻子其他什麽也沒當成。她有一種想離開這個家的感覺。但她又缺乏一點勇氣。她不知道該怎麽辦?迷惘和困惑襲擊著她。她想,天呐,她得幹一件事情,一件能改變一切的事情。

莫莉娜本是個酷愛公園的女人。凡是有綠色的地方,開闊的景致,她都喜歡。在大學裏她常常坐在公園或操場旁的長椅上,獨自眺望綠色世界。這時候黑子來了,黑子從小生長在農村,對植物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後來他們即使在寒冬臘月,也常常在公園約會。有那麽一天,他們在公園約會時,突然烏雲滿天,樹枝被風吹得左右搖擺,一陣暴雨嘩嘩落下來,他們渾身濕透地到一戶居民家的廚房避雨。廚房的女主人正在煎帶魚,那濃濃的魚香讓莫莉娜從此喜歡上了廚房。於是莫莉娜常常在廚房打開冰箱,取出東西,然後燒飯做菜。如今這樣的日子長久了,她希望發生奇跡,希望生活有些波瀾壯闊的東西。

黑子喝著啤酒,什麽話也沒說。莫莉娜感到內心空虛。她想人們也許都在歡天喜地活著,可她覺得自己是越活越無望。仿佛有一種感情正在泯滅,有一種熱愛正跌入了最可怕的深淵。空白與裂痕在她的內心深處,逐日擴大。那些虛假的偽飾對黑子也許不公平,可她無法使他再真正嚐到熱愛的情感。難道作為女人的她,心太野了?

秩序生活的平滑,固然保證了一個女人的安全。可豐富燦爛的女人,僅僅具有安全是不夠的。她們輕盈敏捷的身體、強烈的感受、豐富的想象,都要用最美的方式來表達。莫莉娜想,與一個心儀的男人聊天,心裏有一份心跳的感覺、一份會心的微笑、一份互相讀懂對方語言的默契,這就夠了。她能奢望什麽呢?隻希望友愛地牽牽手,在彼此都懂的距離中把握一個適宜的度。

現在莫莉娜站起來,她本能地收拾碗筷,然後係上圍裙,放到水池裏洗刷。她一邊刷碗,一邊想明天就穿那條紫色連衣裙上班去吧!接著,她想李丹在模特學校快畢業了。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覺得在這個庸懶的夜晚,廚房的鍋碗瓢盆倒是一支不錯的交響曲。

李丹去看海

李丹要去看海,看海是有一點與海單獨相處,默默交流的意思。李丹覺得像她這樣的年齡,完全可以獨自去海邊的。於是她心血**地來到海邊,像個孤獨的外鄉人,她不與任何人說話。

大海很無聊,也很美麗。它千姿百態的海景,幾乎沒有一個重複。這使李丹想起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見吧,自由的元素!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滾動著蔚藍色的波濤,和閃耀著驕傲的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