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偉環視了一下美娟婆家,覺得美娟真是吃錯了藥,憑了她的麵孔怎麽也犯不著嫁到這樣的家裏。更何況她的老公恩寶還是個跛腳的,又遭遇下崗。

“這是美娟家嗎?”洪偉說。

“你是哪裏的?找她有啥事?”婆婆盯著洪偉的臉盤問。

“我是她中學同學。”洪偉說。

“不在。”婆婆沒好氣地對洪偉說。

洪偉來找美娟是想再送一些錢給她,畢竟露水夫妻一場,又是他傳染給她的病,自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然而美娟不在,他就隻好打道回府。

婆婆望著屁股後頭冒煙的洪偉,心裏就生氣。她想美娟不與恩寶幹那事兒,原來心裏有了別的男人。婆婆心裏罵美娟,賤貨。賤貨、賤貨、賤貨。婆婆正罵得起勁的時候,恩寶下崗回家了。他帶回來了廠裏屬於他的私人東西,大包小包的也不少。

婆婆說:“你回家了?”

恩寶一股愁眉苦臉地說:“下崗了。”

婆婆本想告訴恩寶有一個男人來找過美娟,但她想告訴恩寶隻會讓恩寶情緒更糟糕,便忍住不說了。婆婆以女人的直覺,猜測自己的兒子戴了綠帽子。

恩寶放下東西,便上了閣樓。他要找戶口簿出來去街道辦理下崗手續。戶口簿是美娟藏的,所以他必須一隻一隻抽屜找過來。於是恩寶發現了美娟藏著的治療性病的藥,這是怎麽一回事?恩寶的頭“嗡”一下大了,他想難怪美娟不想與他。這婊子莫非在賣**?賣**時染上了性病?恩寶好比晴天一聲霹雷,打得他魂飛魄散全身軟了下來。腦海裏無數多的事情交集在一起,恩寶突然失聲痛哭了起來。曾經有過的痛徹心肺的感覺,像繩索一樣一圈一圈地勒緊著他。

“男兒有淚不輕彈。”恩寶想到這句話,便止住了哭。哭過之後的恩寶,覺得心裏舒暢了一些。這一切婆婆都看在眼裏,婆婆沒有問兒子為什麽哭,但她知道一個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又下了崗失去了工作,心裏肯定不痛快,哭一場也未必是壞事。

恩寶出門的時候,親了親坐在童車裏的女兒。他看著女兒心裏就會想到自己的責任。所以下崗後的再上崗,就是他迫在眉捷的首要之事。

現在恩寶騎著自行車,朝街道就業服務管理處的方向駛去。他要到那裏去辦一些登記手續,前邊是清泰立交橋,他每天上下班都翻這座橋。然而從今以後就不用天天翻這座橋了,恩寶內心感到了一種失落。神情也有些恍恍惚惚起來,在衝下橋的四叉路口,一輛卡車瘋狂地朝他衝過來。恩寶和自行車一下被撞到了路邊,恩寶的頭磕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鮮血滿麵。他濺在地上的血,很快凝結成暗紫色。

恩寶是當場死亡的。

美娟趕到現場,恩寶的屍體還躺在那裏。她一聲尖叫著跑過去,哭著抱起了恩寶。美娟的哭聲撕心裂肺。她猛搖著恩寶,說:“恩寶、恩寶,你說話呀,你快說話呀!”美娟捧著恩寶的頭,看見他眼角淌著一滴淚。美娟痛不欲生,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屍體。

婆婆知道兒子出車禍死亡了,當即昏了過去。婆婆被美娟送進了醫院,當然婆婆很快就出了院。白發人送黑發人,確實是件悲哀的事。婆婆歎道,生命好脆弱啊,就那麽一會兒時間,我看著他一個活鮮鮮的人出去,就一下沒了。那麽不堪一擊。婆婆心裏罵美娟,她毫無道理地認為美娟是掃把星,害死了她的兒子。

追悼會之後,美娟與婆婆大鬧了一場。婆婆拚死拚活要把恩寶的骨灰盒放在家裏,而美娟執意要把它埋到公墓。美娟無法天天麵對恩寶的骨灰盒,她覺得這是一件殘酷的事情。於是美娟隻好搬出了婆婆家的閣樓,帶著楊貴菲回到了母親家從前她住的6平米房間。從前她是母親家裏的一個老處女,而如今她是一個寡婦和寡母,住在母親家不免有點寄人籬下的感覺。

如果說美娟少女的時候就想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那麽如今她就更加需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房子簡直成了她一生追求卻像一個沒有追到的情人那樣,遙遙不可企及。美娟感到人生的悲哀與無奈。美娟是個要強的女人。她不想長期住在母親家,每天麵對大嫂的白眼。美娟與同事巧珍不止一次地談起這個問題。巧珍說先賺錢,女人要趁年輕時賺一把。美娟覺得巧珍的話有道理,但賺錢是件不容易的事。

巧珍說:“賺錢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很容易。”

美娟說:“怎麽個容易法?”

巧珍在美娟耳朵邊低語了一陣,美娟皺起了眉頭,她想她的性病才剛好,怎麽能再去做那種事?美娟遙遙頭。她想再是貧窮再是沒有住房,那種下賤的事也是不能做的。

美娟離開巧珍時,月亮照在頭頂上,有一層淺淺的雲在它的旁邊浮來浮去。走在小巷子裏望天空,天空並不空曠遼闊。美娟望著深不可測的天空,想到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落魄,不免黯然神傷。

“潘美娟、潘美娟……”

美娟聽到有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在呼喚她,那聲音既熟悉又陌生。美娟轉過頭,在月影下認出了那是初中班的同學楊麗。楊麗與她是好朋友,她們經常通電話卻很少見麵。這意外的相遇,讓美娟高興。美娟知道自從恩寶去世後,她一副寡婦相,沒有真正開心過。雖說恩寶活著時他們常吵架,可失去了恩寶美娟真正感到了內心的空**。

楊麗說:“還好吧!人去不能複生,不要太悲傷。房子會有的,麵包會有的。”

美娟說:“那是你,你什麽都有了,當然可以這樣說。我是下裏巴人,我們的廠快破產了,很快就會遭遇下崗。我既解決不了住房問題,也解決不了溫飽問題。我沒有你的好福氣。”

楊麗說:“那就再嫁人唄。”

美娟說:“嫁你個頭啊!”

楊麗也是下崗女工,不過她丈夫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住房和溫飽都不成問題。美娟曾經就是想找一個像她丈夫那樣有點實權的經理,可是命運偏偏讓她選擇了恩寶。恩寶雖然沒有給她帶來單元住房,卻是給了她一個聰明漂亮的女兒。美娟想一人一命,她的命也許隻配在底層人的生活中痛苦地掙紮著。

轉眼又是一個夏天來到了。這是美娟搬回母親家的第二個夏天。這個夏天很糟糕,白蟻在家裏鋪天蓋地地飛著,手在空中一抓就是一大把。用燈火把白蟻引到水盆中,消滅了足有十幾斤。白蟻老早已經蛀空了母親家中的木頭柱子,家具,甚至還爬上了床。美娟很煩惱,仿佛心裏也爬滿了白蟻。

美娟初春的時候就下崗在家,拿著一個月200多元的救濟金生活。當然她在家也沒有閑著,給服務社編織毛衣成了她主要的生活來源。她在筒子間已經住得越來越不耐煩了,潮濕、陰暗、黴汙的環境裏,有一種讓她身心都感到潮濕得發毛的感覺。沒有家的溫馨和安全感,仿佛這遙遙欲墜的破屋瞬間就會倒塌下來。她很想快些離開,但是她又無法離開,這是惟一為她擋風遮雨的地方。

美娟曾經想過再嫁人,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狀態。然而她孤兒寡母的,又下崗又沒有住房,哪個男人會喜歡她?美娟首先對自己失去了自信心。楊貴菲上幼兒園去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6平米的屋子裏呆想。有時候她會想象出一個心中的白馬王子,可是想著想著又想到了恩寶。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恩寶活著的時候她是不會體會到這種恩情的。那時候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就會吵得雞犬不寧,甚至你刀我槍,互相惡意傷害。恩寶去世後,美娟仿佛倏地長大了不少。美娟意識到生命是個無常的東西,生命有時候就像命運一樣,並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現在美娟最大的理想就是開一個毛衣編織加工店,自己當老板。美娟想把自己6平米的屋子騰出來開店,然後搬回婆婆家的閣樓去。麵對現實,她覺得隻有這個辦法是行之有效的。

婆婆與美娟的關係,隨著歲月的流逝比從前好了許多。婆婆有時也會去幼兒園接楊貴菲回家。遠親不如近鄰,何況美娟還是她的兒媳。美娟沒有再嫁,也是婆婆答應她搬回閣樓的一個理由和原因。美娟有下崗失業人員的“援助證”,也就是說有了這本政府給的“援助證”,她開店一方麵能獲得政府資助的3千元錢,另一方麵也可以免三年的稅。美娟想這麽好的優惠政策,為什麽不開店呢?

應該說美娟的毛衣編織加工店並不需要多少本錢,關鍵是業務。當然6平米的屋子,美娟已經把它裝修得像一個店麵,店堂裏掛著紅紅綠綠的絨線,還有幾件美娟編織的毛衣。美娟的店麵正好對著河邊的一條馬路,那是打通了一堵沿街的牆。

毛衣編織也屬女紅係列。如今城裏的女人,大多都已經不太會女紅了。女紅對女人來說也是個久違了的名字。然而女紅是千百年來開不敗的花朵,它沒有玫瑰浪漫,也不及牡丹華麗,卻如子規啼血,是針尖刺破指尖的殷紅的血,一點一滴,瀲灩而成。這樣的紅,非但不是超世脫俗,且十分世俗,更需人間煙火的供養。美娟就是這煙火的供養者,她在時光隧道拾起一隻前世遺落的繡花荷包,撥開歲月的塵埃,能聽到隱藏在其中的一聲歎息。美娟要把歎息化為力量,一針一線、層層密密將深閨的冷清和對未來的遐想,絲絲扣扣地編輯在無限的希望裏。

美娟的第一筆業務來自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美娟小時候就認識她,她住在美娟小學旁一所“一門關進”的小院裏。那時候這個女人相當漂亮,也很神秘。她明眸皓齒、體態聘婷,玉樹臨風的側影,一顰一笑中流露出萬種風情。她沒有工作,卻衣著時新,脫套換套,但大多是絨線編織的毛衣,直到年老了也不改這一嗜好。她在美娟這裏一下定織3件不同顏色、不同花紋的毛衣,還答應給美娟介紹業務。於是美娟的業務一筆一筆多了起來,6平米的屋子堆滿了各種不同顏色的絨線。

美娟的大嫂見美娟在6平米的屋子裏開起了毛衣加工店,又生意日漸興隆心裏很是不舒服。她想這6平米的屋子自美娟嫁人後,就是她兒子的小屋。現在十多歲的兒子又回到了與他們同居一室的場景,夫妻倆就是想都困難。大嫂常常埋怨大哥沒本事。大嫂有時候為了房子,與大哥吵得雞犬不寧。美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無奈底層人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如今城市居民的住宅有了很大的改觀,像筒子間這樣的住戶確實是少數。然而美娟就在這少數之列。那一天美娟與大嫂為了一件小事大吵了起來,當然雙方都是因為住房問題鬱結得太久,而顯得肝火很旺。

大嫂說:“你個賤貨,好再嫁人了,別到這螺螄殼裏來做道場,開什麽加工店?”

美娟說:“你難過啊,我已經開了,而且開得很好,讓你難過難過。”

大嫂說:“沒本事的女人,才回娘家來揩油。你不要有趣,遲早會有報應的。”

美娟說:“什麽報應?我一沒偷二沒搶,靠勞動所得。做女人我比你有力量。”

大嫂說:“你不要海馬屁打混仗。”

大嫂說完顧自己出門去了,美娟望著她的背影“呸”的一聲,心裏想你才是海馬屁打混仗,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蔥,要與我過不去。

美娟繼續編織毛衣。她由原先的一個星期織一件,提速到三天織一件。楊貴菲今天沒上幼兒園,正在婆婆家的閣樓午睡。美娟一邊織,一邊總有一些過路人來問詢編織毛衣的事。美娟覺得她的生活由此豐富了起來。

“火燒啦!快逃啊!……”

“火燒啦!快逃啊!……”

美娟起先沒有理會那聲音,她做夢也沒想到筒子間會著火。等到再一次聽到那聲音時,火勢已經很大了。美娟慌忙地衝到後屋,跑到天井,她看見那一長溜筒子間已燒著了一大片,熊熊烈火如排山倒海般壓來。美娟忽然想起正在婆婆家閣樓午睡的楊貴菲。她一聲尖叫:“楊貴菲,媽媽來啦!”便衝進了火海。她腦子裏一個念頭,就是要把女兒救出來。

消防車來的時候,大火已燒掉了不少木結構房子。僅僅幾分鍾,筒子間已是麵目全非了。哭聲、慌亂的叫喊聲亂作一團。大概十來分鍾後,大火被撲滅了。人們在倒塌的廢墟中,找到了美娟與楊貴菲的屍體。

生命是無常的。

美娟的毛衣編織加工店,也被火燒成了廢墟。所有筒子間的人,都已無法繼續在筒子間生活了。他們將被政府安排到某個地方去,他們也將會住進單元套房去。那是美娟活著時夢寐以求的事,也是所有筒子間的人夢寐以求的事。隻是誰也沒想到,實現這一願望竟會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2004年4月20日

載《清明》200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