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雙手接過首飾盒,激動極了。我呆呆地站著,什麽感激話也說不出來。汽車開了。我望著他離我們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他的影子。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得到小少爺的禮物:一條珍珠項鏈。可惜我從沒有戴過它。那是因為我太珍惜它的緣故。我把它藏得好好的,就像藏在心裏一樣。當然我閑下來的時候,也會拿出來欣賞。有一天,我正在欣賞珍珠項鏈,大小姐突然來到我的身邊,她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別癡心夢想,易泉他不會娶你這個下人的。”

“我沒想過他娶我。”我脫口而出。

“我看你是很想的,你還不老實?”大小姐一邊說一邊一把搶過我手中的項鏈,然後把它扯斷了。珍珠一下七零八落滾到了地上。我趕緊蹲到地上去撿珍珠。我的心裏受到了很重的傷害,眼淚倏地落下來。大小姐卻得意地回自己房裏去了。

“神經病……

“惡婆。”

我衝大小姐的背影輕輕罵。心裏很心疼這一地散落的珍珠。不錯,我是下人,可小少爺從沒有把我當下人。後來,我很有耐心地重新用一根細繩,穿好了珍珠項鏈。隻是,再也恢複不到原來的精美樣子。

第二天中午,家裏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午休。我站在後門口,與隔壁範家的丫頭翠翠閑聊。突然來了幾個警察,還有一個日本鬼子,他們二話沒說,就把我和翠翠推到一邊,衝進了屋子。我是嚇壞了,抖抖索索的,但還是大聲嚷著:“鬼子來啦!”

“你嚷什麽嚷?”一個警察轉身對我說。

這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定睛一看,認出來了,他是大少爺劉易懷。他怎麽當警察了?我正在納悶,聽見老爺從屋裏傳出聲音來問:“誰來啦?”

“我,劉家大少爺回來啦!”大少爺大聲回答著。

“你給我出去。”老爺一邊從裏屋出來,一邊氣呼呼地說。

“我來了,就不走了。為什麽我自己的家不能回?”大少爺一邊說,一邊吩咐其他幾個警察和日本鬼子在客廳的木椅上落座。

老爺走進客廳,一下傻了眼。本來他以為大少爺最多是賭博、嫖女人、偷東西。他怎麽也沒想到大少爺居然去當警察,還與日本鬼子勾結在一起。

“你……你這個孽子,你是不是想氣死我?”老爺全身顫抖地說:“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大少爺站著沒動。日本鬼子突然嘰哩咕嚕地說起話來。老爺聽不懂,但他知道那肯定是侮辱他的話。老爺氣憤極了,他又一次全身顫抖地說:“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老爺有高血壓,他說完:“你們都給我滾出去。”這句話後,倏地癱倒了。我趕緊上去扶老爺,這時候大少爺不但不扶老爺,還衝著老爺罵:“你這個老不死的。”

太太和二姨太三姨太,都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了。她們嘰嘰喳喳地指責大少爺。大少爺向那幾個警察和日本鬼子一揮手,揚長而去。

屋裏的女人哭成一團。幸好這時管家陳森采購東西回來了。於是他很快找來司機,把老爺送去醫院。老爺這次病得不輕,等老爺病好出院,我已決定離開思鑫堂回鄉下去完婚了。

我離開思鑫堂時,太太的病比從前好了許多。她說:“你要常回來看看。”

沒多久,抗戰勝利了。我在鄉下接到太太寫給我的信。她邀我回家去參加老爺辦的慶祝晚會。可是這時候,我早孕嘔吐的不良身體反應很嚴重,便婉言謝絕了太太的一番好心。

我再一次到思鑫堂去做女傭,已經是13年後了。這時候思鑫堂已今非昔比。太太已在五年前,因心髒病突發去世了。二姨太和三姨太在解放初年,就改了嫁。二少爺去了新疆,四少爺去了貴州,五少爺去了雲南,隻有大少爺和三少爺留在上海。大小姐嫁給了一個地主成份的中學教師。中學教師犯錯誤後,被送回他的老家餘杭鄉下勞動改造去了。大小姐因此也拖兒帶女的,跟著去了鄉下。我真沒想到大小姐會去鄉下,會落到這般境地,我心裏真的很同情她。

我是被小少爺叫回來做女傭的。小少爺年初從美國回來了。他帶回來一個妻子和一個兩歲的兒子。難得他還想著我,千方百計托人找到我居住的鄉村。我知道小少爺是不會忘記我的。他已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他是學建築的。這正是1957年的初春,在小少爺眼裏,上海的陽光與紐約一樣溫暖。然而上海畢竟不是紐約。上海雖然有國際飯店這樣的高層建築,也有租界這樣西洋化的建築。但在小少爺的構思裏,上海應該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有旋轉餐廳等等現代化的建築。我是一個鄉下女人,那些時髦的語言,全是從小少爺那裏聽來的。

小少爺帶回來的妻子,長得很像四姨太。我叫她沈醫師,沈醫師是一個很文靜溫和的女人。她的父親1949年從大陸去了台灣,她沒有要求去台灣定居,跟著小少爺回上海來了。

米夏是他們的兒子。帶領這個白白胖胖的兩歲小男孩,就是我的工作。應該說思鑫堂雖然沒有了從前的人鼎興旺,但有了孩子就有了人氣和熱鬧。現在思鑫堂住著三少爺一家四口,小少爺一家三口,以及老爺、管家陳森和我,正好十個人。

小少爺這時候在上海某個建築設計院工作。他的工作熱情很高。有時在自己書房裏畫圖紙,一畫就是一個通宵。小少爺說他有太多的蔚藍宏圖。他要把浦東那一塊,設計成像紐約一樣的現代化新城。其實那時候久住上海的人,到過浦東的怕也沒有三分之一,或者說是四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即使到了春光明媚的日子,郊外踏青的日子,上海人寧願跑到老遠的龍華,或是西郊的徐匯鎮去溜達溜達,卻不願冒了些微的風浪,渡過黃浦,到浦東去觀光一下。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浦東一直停留在18世紀古老的狀態中。

小少爺說,他的這一建設浦東的夢想,是從孫中山先生的計劃書裏看來的。孫中山先生把他的畢生精力,草擬了維新中國的“實業計劃”。在他這一部偉大的計劃中,滿載著發展東方大港,改造黃浦江的整個計劃。如果若幹年後,真正貫徹了孫中山先生的主張,實現了東方大港的計劃,到那時浦東不是現在的浦東,上海亦不是現在的上海了。小少爺把這些話,常常掛在口中的。

中國“五七”***,那時候剛剛開始。“大鳴大放”是那時候,幾乎每個單位都提倡的一句口號。小少爺肚內有滿腹經論,自然要傾吐出來。於是他幹勁十足地寫批判“某某某”的大字報,把大字報貼到設計院的大門口。這在當時是震驚了整個設計院的。因為那時候不是“文革”,還沒有人貼大字報。

小少爺後來打成“右派”,當然與貼大字報有關。我知道他們給他立了好幾條罪狀。但我隻記得那張大字報的罪狀。

秋天是凋零的季節,滿地的枯葉在街道上飄來飄去。小少爺就在這年的深秋,被送去杭州勞改。當然這是我們的說法。其實到那裏,還要接受公安機關的預審。最後才能確定是否真正坐牢。去杭州完全還有家庭背景的照顧性質。不然就得去大西北。小少爺是由公安局,押送去杭州的。我與沈醫師還有小米夏,是拿著大包小包一起去杭州的。我們當時並不知道,小少爺被關押在哪一座*看守所。

老爺在我們動身前,替我們在離杭州火車站不遠的建國中路華藏裏,向一個糧食老板轉手了一棟房子。這是一棟二層樓的房子,有前樓和附樓,還有一個大院子,裏麵種著桂花樹、冬青樹、葡萄樹、桑樹等。盡管房子的條件不錯,但沒有了在上海時的良好感覺。尤其是沈醫師整個人,一下顯得憂鬱和憔悴。

我們兩個女人和一個孩子,住一棟樓感到害怕,就把整個二樓租出去了。這樣我們既有了一些收入,也有了些人氣。這年我們初來乍到,沈醫師因為是“右派”家屬,沒有機會進對口的醫院,而是進了一家棉毛針織廠做廠醫。真是大材小用了。

白天沈醫師去她的工廠做廠醫,我就在家裏管孩子、做飯。孩子午睡時,我就出門去打聽附近哪一座*看守所裏關押著小少爺。當然我的舉動都是徒勞的。但我不甘心,我一直跑到“小車橋”。“小車橋”就是某個“監獄”的地名。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家裏做飯,沈醫師急匆匆趕回來說:“打聽到了,我知道易泉在哪裏了。”於是我們吃過午飯,就抱著小米夏去看他爸爸了。——在一條曲曲彎彎的小巷盡頭,赫然寫著:某某*看守所的字樣。

小少爺。不,我後來改口叫他劉先生。劉先生被關在14號牢房,犯人代號是26710。我們到的時候,就有看守衝牢房喊:“26710出來。”

一個正常的男人,變成了一個代號。一個留學歸來的學者,變成了一個囚犯。

14號牢房是一間沒有窗戶的房子。它陰森森的,有點兒鬼魅般的氣息。房頂有一盞獄燈,很昏黃的。我們從外麵望進去,裏麵有兩張單人床。**鋪著草墊,是保暖用的。劉先生聽見看守叫他的代號,就從裏麵快步走出來。

“爸爸。”小米夏認出爸爸了,他大聲喊著。孩子是壓抑空氣的調節劑,劉先生馬上樂嗬嗬地、興奮地應道:“爸爸來啦!”

劉先生這時候的模樣,再也不是剛從美國回來時西裝筆挺的紳士派頭了。他剃著平頂頭,留著胡子,穿著囚服,活脫脫一個罪犯的樣子。沈醫師當然感到悲涼和憂愁。她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劉先生,隻見劉先生赤腳穿著一雙墨綠色的解放球鞋。

我與劉先生打過招呼後,就抱著小米夏站到一邊去。我想讓他們夫妻倆多說說話。可是他們四目相對,默默無言。從看守所出來,我們一路都走得很沉重。沈醫師在默默地流淚,小米夏卻很乖地在我懷裏睡覺。空氣中的冷風,讓我們感到一絲絲的寒意。當然更多的是心靈的寒意,冰涼的感覺。

劉先生在獄中的生活,我知道的並不多。但沈醫師每次去探監,回來總會告訴我一些什麽。於是我知道劉先生在牢房裏,要老老實實交代自己的罪行,還要接受大會小會的批判。不過他很快習慣了獄中的生活。那種最初在獄中精神上倍受煎熬的時期,已經過去。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坐監,除了睡覺、放風和開批判會,其餘時間他學會了盤腿打坐。

應該說監獄裏的犯人,每天無論上午還是下午,吃過飯便開始學習。內容通常是讀報。那時候的報紙,登的最多的就是反右鬥爭帶來全國政治、經濟新局麵的文章。然而局麵再好,成了罪犯的劉先生,以及罪犯家屬的沈醫師,也感受不到清新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

劉先生在獄中,常常感到饑餓。他一頓隻能得到一個饅頭、一碗稀飯、一碟鹹菜。我們沒法送東西進去,理由很簡單:為了他更好地改造思想。因為看守所的犯人都屬未決犯,由公安機關進行預審,預審之後移交檢察院,檢察院再審後向法院提起公訴,最後由法院對犯人的命運做最終的裁定,處以徒刑或者死刑。少數幸運的也會釋放,成為摘帽“右派”。然後被分配去某個單位工作。所以看守所不是真正的監獄,它是犯人和犯人家屬眼中的監獄。當然一旦成了已決犯,犯人就不住這裏了。

未決犯與已決犯之間,就像淩空懸著一條鋼索。每一個犯人都提心吊膽,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因為一步踏空便會墜入深淵,摔得粉身碎骨。預審這一過程,因人而異,有長有短。劉先生當然是想越快越好。他不願意自己的案子被長久地懸著。說實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案子?但他知道這一年,很多知識分子都被打成了“右派”。

那時候看守所就像一個鐵打的營盤,而流水的囚犯一個個進來又一個個出去。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政治問題聚到了一起,接受翻來覆去的審訊。犯人通常把這種審訊,戲稱為:車戰。那些經曆“車戰”的犯人,沒有堅強的神經很難度過難關。所以沈醫師回來說,與劉先生同屋的那個“白麵書生”,每次審訊回來都像死人一樣。不是倒地呼呼大睡,就是號啕大哭。他的哭聲像牛哞一樣,讓人聽了心裏發怵。

我雖然是個鄉下女傭,但我16歲那年就到劉家了。耳聞目睹,我就不是一個純粹的女傭。我喜歡打聽一些消息,也喜歡關心一些時事政治。尤其劉先生在獄中,不要說沈醫師那份壓力和牽掛,連我也是坐臥不安的。有一次沈醫師工作忙,我就替她去獄中探望劉先生。劉先生那天剛接受完審訊,一股魂飛魄散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心裏特別想劉先生千萬不要被判死刑啊,他是好人,他沒有罪。

這一次我沒有看到“白麵書生”。與劉先生同屋的,已是另一個蓄著胡子的中年男人了。劉先生悄悄地告訴我:“白麵書生”被轉獄了。大概他在看守所的預審,已經結束,案子轉到檢察院去了。“白麵書生”就這麽走了。後來他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我還想問劉先生一些什麽時,他們已到了放風的時間。那個矮冬瓜看守很凶地對我說:“走,時間到了,你給我出去。”我乖乖地出去了。透過籬笆我看到所謂的放風,就是讓犯人像驢推磨似的,一個跟一個在院子裏轉圈。這時候監管人員就格外多,他們戒備森嚴,如臨大敵。但照樣有犯人利用放風時間,與另一個犯人低語交談、互通信息。這就是人的力量,任何險惡的環境都有空子可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