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回到家,小米夏還在睡夢中。他很乖,通常能睡一個下午。沈醫師在黃昏的時候下班回來,臉色很差,還不停地嘔吐。我想她大概是懷孕了。一問,果然如此,已經兩個多月了。懷孕本來是一件喜事,可沈醫師心事重重。這個不該現在來的孩子,突然而至,讓沈醫師不知所措。她說她正猶豫著,是否要“打掉”這個孩子。我當然是不讚成“打掉”孩子的。我的理由很簡單:胎兒也是一條命,是自己的親骨肉。

我比沈醫師年長六歲,沈醫師從沒有把我當“下人”。相反,倒是把我當成親姐姐那樣,有許多生活上的事情,她都會聽從我的建議。比如這一次,沈醫師很快決定把肚子裏的孩子,生下來了。於是我盼望著再一次去探監,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劉先生。

“26710出來。”我再一次去探監時,看守很凶地衝14號牢房喊著劉先生的犯人代號。劉先生雖然沒有了上一次我見到的魂飛魄散,但卻是異常的沮喪和落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快過年了,我們確實很希望他能回家過年。可看他的情緒,仿佛要進斷頭台似的,讓人心裏惶惶不安。

“劉先生,沈醫師有喜啦!”我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我想以此來贏得他的些許開心。可他很冷靜地說:“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還是讓沈醫師去做個人工流產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沈醫師已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了。”

劉先生說:“既然她決定了,那就生吧!隻是我不但不能盡父親的責任,相反我還會給這個孩子帶來不幸和災難。”

我說:“劉先生你說到哪裏去了。你很快就沒事的,我們也很快就可回到上海去了。”

劉先生說:“我哪裏還有這個奢望。我的預審已結束,隻等最後的發落了。看樣子凶多吉少。你要幫我好好照顧沈醫師和小米夏。我真不明白,我犯了什麽罪?為什麽要把我打成‘右派’?而‘右派’在眾人眼裏已成了又臊又臭的破罐子了。我隻好破罐子破摔,不再在乎自己今後的命運究竟是怎樣了。我隻是擔心家裏,牽掛著你們。牽掛是刻骨銘心的啊!”

劉先生的話,讓我聽了又傷心又感動。我一時無語哽咽。告別劉先生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事重重。

這個春節,劉先生沒有回家過年。他被判了五年徒刑,到鄉下某個采石場去勞動改造了。也就是說,他要在這個采石場敲五年的石子。沈醫師得知這個消息,一下淚流滿麵。是啊,五年的徒刑,無論對劉先生還是沈醫師來說,都是太漫長了。然而再漫長,也必須熬過去。那時候我們幾乎每一天,都是“熬”的。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時代。沈醫師在工廠裏突然忙了起來。那倒並不是醫務室工作特別忙,而是她要參加一些社會工作。比如:出黑板報宣傳先進事跡,腆著個大肚子去參加遊行,還有車間裏人手不夠時,她也要頂上去做一個擋車工。那時候大部分人都很積極,沈醫師因為是“勞改犯”的家屬,就表現得更加積極了。她想通過自己的積極努力工作,改變別人對她“勞改犯”家屬的不良看法。然而她的這一想法,當然是徒勞的。在那個講究政治的年代,“勞改犯”的家屬,仿佛也沒有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有一天中午,沈醫師在廠裏出黑板報,突然廠裏的某一個領導走過來對她說:“沈水水,你不用再出黑板報了。”

“為什麽?”沈醫師當時不解地問。

“因為你沒有資格出黑板報了。”

沈醫師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右派家屬身份”,心裏倏地一下矮了一節,像做錯了什麽似的,怯怯地說:“哦,我知道了。”

其實不出黑板報,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然而沈醫師不是這麽想的。她的心裏從此有一道陰影,讓她覺得在同事們麵前抬不起頭來。這天她回到家裏嗚嗚地哭,哭得很傷心。我勸她別哭,她倒是越哭越厲害了。她心裏苦啊!她與劉先生從美國留學回來不到兩年,就淪落成這般光景。她蒙受屈辱,但又能與誰去說呢?我關心的是她肚子裏的孩子。她這麽傷心地哭,對胎兒沒好處。

小米夏被媽媽的哭聲弄醒了。他醒來的第一句話便說:“媽媽不乖,哭哭。”小米夏的話,讓沈醫師很快止住了哭聲。這是她的兒子。她知道自從劉先生坐了牢,家裏的擔子和責任就全落在她肩上了。一個女人支撐一個家,本來就不容易,加上外在的政治壓力,就更不容易了。

這天晚飯我煲了一鍋湯,裏麵有花生米、紅棗、椰子肉、豬排、雞脯、牛肉、雞蛋、黨參、黃芪,沈醫師一樣樣吃過來,還沒有吃飯就先飽了。我很高興地發現,她喝過湯後氣色不錯,心情也好了不少。她對我笑嘻嘻地說:“你看我這肚子是生女兒還是兒子?”我脫口而出:“是個女兒吧!”我說“女兒”,她就笑了。平時她下班回家,總是很勤快地為肚子裏的寶寶編織毛衣,那毛衣的顏色全是紅的。

大概又過去了一個星期,沈醫師很沮喪地對我說:“我現在是一名正式的擋車女工,廠領導已不再讓我呆在醫務室裏了。”

“那誰來當醫生呢?”

“不知道。領導說已另有安排。”

“這簡直是不公平。一個留美回來的醫學博士,怎麽就去做一個擋車女工?”

“這年頭就是這樣的。”

沈醫師自從做了專職擋車女工後,每天回家都喊累。這也難怪,一個大肚子孕婦,讓她整天站著工作十幾個小時,確實難以支撐。沈醫師是咬緊牙關撐過來的。有一天她告訴我,她連續工作了十二個小時,喝開水時錯喝了機油,整個人難受極了。這就是大躍進年代的工作狀況。

如果不是“右派”家庭,沒有政治壓力和精神負擔,那麽大多數人在大躍進年代都是幹勁十足,充滿青春活力的。盡管又忙又累,但心裏是舒暢的。我們的鄰居王先生,他們夫妻倆都在醫院裏做醫生,他們白天工作很忙,晚上回來卻是樂嗬嗬的。他們的門窗裏不是飄出來歡樂的笑聲,便是西方古典名曲悠揚的旋律。這讓沈醫師很羨慕,還有什麽比夫妻團聚恩愛更好的呢?!

沈醫師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即將臨產的她,身邊沒有丈夫、沒有父母。她淒楚的樣子,按她自己的說法就是小寡婦的模樣。

杭州五月中旬的天氣,已經很熱了。沈醫師由於大著肚子站著做擋車工,大腿和小腿上的靜脈全部曲張。那一條條像蚯蚓一樣湛藍的靜脈,凹凸在皮膚的表層,讓她覺得從此不能穿裙子了。於是她用綢料,做一條很寬鬆的孕婦褲。然後在一個廠休日,與我和小米夏去鄉下采石場,看望正在勞動改造的劉先生。那是我們第一次去采石場,坐了幾個鍾頭的長途汽車,又走了很長一段田野路,才總算到了采石場。采石場很大,我們找到劉先生的住宿時,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很凶地把我們阻擋在門外,要我們出示證件。小米夏被他那副凶狠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於是我哄著小米夏,沈醫師便從皮包裏掏出來戶口簿和工作證。等到驗證結束,這個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把我攔在大門外,其原因是戶口簿上沒有我的名字。

我不能進去見劉先生,感到非常遺憾。我望著沈醫師領著小米夏遠去的背影,心裏想劉先生見到即將臨盆的沈醫師和他的寶貝兒子,就是心裏有千萬個冤屈,一定也會高興和激動的。然而事實與我的想象完全兩樣。劉先生一見到沈醫師,就責怪她這麽長時間不來看他,不給他信,也不給他寄錢,他都成了一個被社會遺棄、被親人遺棄的孤兒了。劉先生的抱怨有他自己的道理。他不向妻子抱怨,那麽向誰去抱怨呢?

當然,沈醫師是受委屈的。她,一個女人,懷著身孕不僅要上班,還要承擔“右派”家庭的政治壓力。她帶著小米夏,又熱又累地跑那麽遠來看劉先生,本來就是一片心意,卻遭到了劉先生的抱怨,她的眼淚便嘩嘩地流淌下來了。一家人好不容易有片刻的團聚,卻是在抱怨和哭泣中度過了寶貴的時間。等到看守宣布會麵結束時,他們卻來不及說些具體的事情。

那天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米夏問媽媽:“爸爸為什麽不回家?媽媽為什麽哭哭?”沈醫師一時竟回答不上來。那個年代被孩子問住了的事,多半都與政治有關。

那年夏天,西湖的荷花開得特別茂盛。沈醫師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在離西湖不遠的一家醫院裏,產下了女兒米魯。米魯第一聲響亮的啼哭,仿佛向這個世界宣告:“我來了。”她的到來,的確使家裏熱鬧了不少。人們隻要走進院子裏,便能聽到她的哭聲。她是一個很會哭的嬰兒,這讓沈醫師日夜不得安寧。沈醫師常常煩惱地說:“哭哭哭,家裏都給你哭窮了。”

應該說小米魯的來臨,並沒有讓沈醫師在精神上感到快樂。相反,她覺得肩上的擔子和壓力,越來越重。因為那年春末,沈醫師把二樓租出去的房子,統統被國家拿走了。也就是說,家裏少了一筆租金收入,日子就過得相當拮據。我們靠沈醫師微薄的工資生活著,再也沒有了從前在上海時的奢華。甚至已經接近貧窮,連每一分錢都要計算著花。

劉先生在采石場勞動改造,需要家裏給他寄一些錢,買日用品。然而體力活,容易讓人饑餓。劉先生把買日用品的錢,大部分買了糕餅和零食。不夠了,他就寫信來向家裏要錢。這就成了沈醫師的一個沉重負擔。好幾次她想向上海的公公要錢,可是兒媳向公公要錢,開不了口。況且那時候,老爺的錢一部分凍結在銀行裏,另一部分被大少爺偷去賭博輸光了。老爺自己也過著十分清貧的日子。

小米魯一滿月,沈醫師就上班去了。那70多元一月的薪水,成了全家的命脈。沈醫師從中還要付給我每月15元錢的工資。我不要,她卻是要硬塞給我的。於是我就把它存到銀行裏,有時就用沈醫師的名義,寄給劉先生。說實在,我是放心不下劉先生的。在我心裏,從來沒有覺得他有什麽罪。他寄回來的信,有時沈醫師也給我看。我能看信,全靠劉先生當年作為小少爺的時候,教我認的字。

劉先生的信,大多都是一些像日記一樣的東西。除了問一些家裏的情況,其他全在談他勞改農場的事。比如他說:“連日陰晴不定,間有小雨。采石場的勞動及其繁重,晚間累極。遇上站崗,倒是能逃避一天的勞動。”又比如:“那天在采石場工地,就地開了一個暴露思想會。我把我的思想筆記讀了一遍,並且發了言。大致可以過去。我已經學會了唾麵自幹,笑魘迎人的一套。這是我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出來的氣質。所以那天批鬥一二十人,我不是對象。之於暴露思想,我的態度十分積極。我談了‘右傾問題’,‘認罪與架子’,‘覺悟不高和分化孤立’等等問題。”我雖讀不太懂劉先生的信,但我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心裏就放心一些。

自然災難那年,小米魯才2歲。她長得又瘦又小,一不舒服就拚命哭。那時候物質匱乏,小米魯沒有牛奶喝,我們一日三餐都喝稀粥,到了晚上就肚子餓。也許是營養不良,小米魯患了嚴重的缺鐵性貧血,住進了醫院。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小米魯的病仍然不見好轉,醫生說:“她體質弱,好起來的希望不大。”沈醫師也有這個感覺,心裏自然是比誰都著急。

我與沈醫師輪流在醫院裏陪小米魯,結果我們兩個人都病倒了。小米魯一個人住在醫院裏,大概有半個來月,她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奇跡般地好起來了。這讓我們很興奮也很驚訝。我們驚訝小米魯的生命力,竟然是如此強大。

那年小米魯2歲,還沒有見過爸爸。我們在她的小**貼著劉先生的照片,告訴她叫爸爸,然而她就是不叫。可憐這孩子長到5歲時,才第一次見爸爸。那已經是1963年4月的某一天了,那天我正領著小米魯在街上看汽車,劉先生手拿一個包裹,穿著一條黑褲,一件寬大的深藍中山裝,臉色蒼白,胡子拉渣,一副陰森森的麵孔衝我喊:“羅莉,羅莉。”

我呆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小少爺?”

“是啊,我是小少爺。”劉先生說著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起來。我急忙拉過小米魯說:“快,叫爸爸!這是你爸爸!”

小米魯怯怯的躲到我身後,我把她抱了起來,又說:“叫爸爸,這是你爸爸!”

小米魯望著這個陌生人,想了想說:“他是照片上的爸爸!”

劉先生一把從我懷裏抱過女兒,他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們回到家裏,沈醫師還沒有下班,小米夏在飯桌上做功課。他見到我領著劉先生進來,沒有馬上認出是自己的爸爸,便衝著我們嚷:“出去,出去。”

我們當然沒有出去。

這一天,劉先生在經過五年勞改之後,一家人真正團圓了。晚上我做了豐盛的菜肴,沈醫師接到劉先生的電話後,馬上請假回家了。飯桌上,劉先生和沈醫師都讓我坐“上皇頭”(也就是正中央的意思)。劉先生說:“一家人能團圓首先要感謝你為這個家做出的貢獻,也要感謝沈醫師與我同甘苦共患難。”劉先生說得很真誠。沈醫師接著說:“誰讓我是‘右派’的妻子呢!做妻子的不這樣,還算什麽妻子呢?”

我沒有坐“上皇頭”。我20年前是劉家思鑫堂的一個丫頭,20年後我依然記得老爺太太對我的恩典。這些年我是劉先生家的女傭,今後我也仍然是劉先生家的女傭。做劉先生家的女傭,我已經很滿足了。他們教會了我看世界的本領。

我,一個鄉下女傭,能對自己之外的世界了解那麽多,懂得那麽多,全在於來到思鑫堂來到劉先生的家。確切些說,是他們創造了我,創造了一個鄉下女擁對外部世界的認識與支撐。

2003年10月16日

載《長城》200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