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多數周末之夜一樣,我和亨利坐在伯克利加州大學NN學院大門邊的一個小酒吧裏。憂鬱的薩克斯樂曲,讓亨利一口一口吞著威士忌時感到格外有氣氛。威士忌的顏色以及它的味道,讓我有許多不著邊際的聯想。首先我覺得這種味道是代表著西方城市的某種品質:昂貴,卻苦澀;濃烈裏潛伏著深深的憂鬱。

我抿一小口威士忌,目光從酒吧老板娘的身上掠到亨利誘人的嘴唇上。他好像有兩天沒刮胡子了,頭發亂糟糟的,藍眼睛裏充斥著血絲,上衣領口處還缺了一枚紐扣。

“你要少喝些。”我這樣關照他。他卻聳聳肩膀說:“人生難得幾回醉,一個人能有多少敞開心扉喝酒的日子。我想想也是。隻是聽了這樣的話,心裏難受。於是我的目光遊移到亨利身後的油畫上。其實我們在酒吧這樣的地方,幽暗的燈光與憂鬱的音樂,無論怎麽看我們都是置身在畫中的。我們是一幅油畫中的油畫。隻不過我們是動態的,有語言、有呼吸還有心跳的感覺。而亨利身後的油畫,是一幅靜物。如果我沒有看錯,那就是達利1941年的作品《麵包》。《麵包》是達利在創作曆史上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一幅畫。它灰褐色的背景襯托一張占有整個畫麵四分之一的桌子,畫中央的桌角上,一個盛裝瓣開半片麵包的藤籃。它精致細膩,玲瓏的畫麵洋溢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靜態之美。我極為欣賞,也十分欽佩。不容置疑,達利的藝術始終遵循他自己的創作個性。

我興致盎然地欣賞著這幅名畫,亨利極為不滿地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讓我的注意力回到他的身上。我猜想他又要與我敘述他的一堆亂糟糟的情緒和如何每小時花50美元找心裏醫生等等。然而亨利一開口卻說:“我們常吵架,吵了都快半年了。你告訴我你們中國女孩是否個個喜歡吵架?“

“哪有這種事?“我冷靜地望著他。

“我想結婚,想有一群孩子圍繞膝下。”亨利眼睛盯著我說:“你可別笑我性急,盡管這裏很少有人在社會上立足之前結婚的,但我不同,我覺得我已經穩定了。”

我相信亨利說的,雖然他還沒有拿到學位,卻並非等閑之輩。他在經濟學院主攻保險計算,這是一個比較吃香的專業,既要有數字的精確,又要有投資家的眼力。亨利當然是名列前茅的優秀學生,將來注定的社會精英。

“我絕不能讓她在我的眼皮下跑了。”亨利說:“你們中國的知識女性,不是也想嫁個美國公民留在美國嗎?”

“不是所有的中國知識女性都有這種想法的。”我咕噥著說。

“那倒也是。”亨利說:“林凱瑞就不是這樣的。”亨利說話時眼睛往上看,額頭上布滿了皺紋。這讓我生起了點憐憫,同時也有了輕視美國人生活的想法。

“半個多月前,我把**扔了,也不讓她吃避孕藥。結果她生氣了,一直不讓我碰她,還說要離開我。我本來以為她是說說的,沒想到她真的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亨利身後的那幅油畫上,達利的怪誕、荒唐和不可理喻的獨特繪畫表現方法,對當代的電影、戲劇、小說、詩歌、音樂、建築等文化藝術影響是深遠的。我這麽想的時候,亨利在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威士忌,然後身子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亨利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眼角裏有淚水溢出來。那淚水仿佛像晶瑩的玉珠,透過厚厚的窗簾與加利福尼亞的黃昏融合在一起。

我和亨利談得很少。近年來我變得越來越無法使自己精力集中。我們的話題常常馴鹿一樣跳躍。亨利當然不太滿意這種談話方式,他先我而開始沉默。這令他從某種角度看來,像個智者。於是我在音樂中遐想,我的遐想像空氣一樣在酒吧裏流淌。這時候一個中年黑人朝我們走過來,他的身姿在薩克斯音樂的流水裏,像一塊格格不入的雜物。我有些警惕,可亨利熱情地招呼他。原來他就是伯克利警察局的那個警官。在這之前我雖沒見過他,卻是與他打過交道的。

現在我想起來了,那是一周前的一個深夜,我正坐在書桌前一邊喝牛奶、一邊寫我的畢業論文。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我看了一下書桌前的鍾,已是深夜十二點一刻,我想誰會深夜打電話給我?夜晚基本是我的苦修時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這一特點。那麽是誰?

“我是伯克利警察局的警官卡特,聽說你是林凱瑞的朋友?”

“是的,有什麽事。”

“林凱瑞前天下午在沙加緬度河邊散步,最後一人看見她是下午二點左右,此後就沒人見過她,你能提供線索嗎?”

“我有半個多月沒見到她了,也不知道她的近況,很抱歉我無法提供線索。”

“那你的朋友中有認識林凱瑞的嗎?我們需要所有人的合作。”

我想了想,覺得林凱瑞是亨利的女朋友,這事找亨利是最合適的,便說:“好吧,你們去找亨利,他也許知道。”

“亨利是最後一個見到林凱瑞的人,前天下午就是他來報的警。”

“哦,是這樣。”我的聲音有點不以為然,我想亨利怎麽把與女朋友吵架的事,也拿來報警,真是無聊。我擱下警官卡特的電話後,隨即撥通了亨利的電話。亨利還沒有睡,他一聽是我的聲音就說:“林凱瑞失蹤了。”

“失蹤,沒那麽嚴重吧!”

“我想想也沒那麽嚴重。”亨利說:“不過,警方倒是把問題看得很嚴重。”

“亨利,”我突然高聲說:“我知道林凱瑞的秉性,她不會有事的。也許她隻是暫時不想見到你。”

“但願是這樣。”亨利說:“我真的是很愛她的嗬!”

我擱下電話,把杯中的牛奶一飲而幹。無事生非,洋人也多事。林凱瑞說不定星期一就會出現在校園裏,她那披散的長發,長長的脖頸,還有說話時伴有手勢的微笑,特別誘人。

這會兒亨利與警官卡特說:“我到伯克利來讀書,就是奔著這裏的中國女孩子來的。我小時候就喜歡電影裏的東方女性,尤其是穿旗袍的中國女性。她們既神秘又性感。她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性,她們端莊、高貴又婉約。三年前我一見到林凱瑞就被她的氣質迷住了,她看上去是那麽的文靜和內秀;還有她燒的中國菜很好吃。我最喜歡吃她燒的杭州菜:龍井蝦仁和西湖醋魚。亨利興奮地說著,看得出他對林凱瑞的愛是很深的。

我不知道警官卡特是否帶來了好消息?他與亨利竊竊私語,仿佛有意不讓我聽到。我智趣地借故上洗手間,暫時離開了酒吧。初秋的加利福尼亞,覆蓋著一層層陽光。海灣背襯著山,連著天,蔚藍得刺眼。我走在一片蔥綠的小徑上,它的盡頭就是伯克利加州大學中國文學館。我無數次坐在那裏,有時候並不閱讀,隻是感覺和呼吸中國的空氣;或者做我幾乎百做不厭的功課——浮想聯翩。

身在異國,對祖國的浮想聯翩就是我的幸福之事。現在我一個人坐在小徑邊的石凳上,與我同坐的是一盆文竹。它的主人為什麽把它遺棄在這裏?遺棄和失蹤,似乎有點兒關係。我忽然覺得林凱瑞的失蹤,也許與“遺棄”有關?天漸漸黑了下來,天空沒有雲彩,倒是有幾顆星星,像鬼火一樣地眨巴著。我靜靜地觀賞,想起小時候觀星時看到的鬥轉星移的壯麗風景。

現在晚風在黑暗中逡巡,晚風讓夜有了生氣,同時也讓黑暗有了更深邃的神秘。我想象風鼓滿了天宇,與黑暗一起潮漲潮落。一切都變得輕飄飄起來,自我就像一張薄薄的紙,隨時都有可能隨風起舞。我為晚風而感動。我完全不知道我此刻已在警官卡特和亨利眼裏,成了另一個失蹤者。因為當我回到酒吧時,沒有看到亨利和警官卡特就顧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