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他們這個借來的婚房不吉利,曾經吊死過一個男人。那是“文革”的時候,那個男人受不了批鬥、遊街、“坐飛機”的折磨,拋下妻子兒女管自己走了。從那以後,鄰居們說這個房間經常鬧鬼。麥瑞在夜晚的夢裏也能看見一根白晃晃的綢帶,然後一個男鬼在屋梁上飄來飄去。有時這個男鬼還會發出一些聲音,像“文革”中的口號;有時卻是一陣腳步聲,重重地從屋頂的每片瓦上壓下來。麥瑞並不感到恐懼,她覺得許多時候這個像墳墓一樣的家裏,倒是因為有了這個男鬼,才讓她滋生出許多遐想。說真的,與其麵對人,還不如夢見鬼。

麥瑞曾經是處女,現在仍有一顆處女的心。她離婚後,已經像一個處女那樣生活很多年了。說來奇怪,在有婚姻的時候她總是在天花板下被人愛、被人占有。可如今要想談一個戀愛都困難,那些男人見到她不像從前那樣信心十足、善於表現,而是變得怯懦、順從和逃跑。麥瑞覺得自從她父親算起,她就沒法與男人的關係處理好。如果說她依然美麗動人,那麽她殘破的心靈鬱結在心底的創傷,已經像繭一樣厚。湯惠瓊當然不會知道這些,她並不知道一個女人經曆過許多之後,就不會愛也不喜歡愛了。

這會兒麥瑞坐在沙發上。她曾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坐在這裏,日子就艱難地從歲月中掙紮過來了。應該說,一個人的生活常會有一種蒼涼悲號的黑暗,那黑暗是她不願觸動的記憶。她有時會想,等到她成了一個衰弱的老女人,逝去的年華留在她心中的將是什麽?仇恨抑或是愛情的甜蜜回憶?雖然她愛過,卻到後來發現她愛的其實是自己身體內部滋長出來的愛的火花與**。這種**似乎與愛情的甜蜜還有遙遠的距離。因此她想沒有甜蜜的愛情,心裏縱然有很多仇恨但隨著時光的流逝,仇恨也已經不再是仇恨了,而是成了一種美好的記憶。

麥瑞記憶最深、感覺最好的就是與英國劍橋大學教授菲力浦的網上之戀了。盡管他們從未謀麵,可麥瑞還是不知不覺地把情感投入了進去。菲力浦並非洋人而是英籍華人,確切些說是澳門人。麥瑞想起來那是一個晴朗的黃昏,她的窗外花園裏紅豔欲流的玫瑰上正停留著一大片晚霞,麥瑞喜歡看晚霞,晚霞那一抹絢爛的明亮,仿佛把她孤獨黯然的內心照得通徹明亮起來。這時麥瑞心情很好,她為自己的晚餐做了油豆腐、雞蛋燒豬肉,油爆蝦,還有一隻青菜腐皮湯。她就坐在窗邊,在晚霞的映照下她一邊喝著一小杯加州葡萄酒,一邊品嚐著自己的廚藝。組合音響裏輕輕地放著世界三大男高音帕瓦羅蒂、多鳴高、卡裏拉斯的歌。餐桌上還有一大疊當天的報紙和一些雜誌。麥瑞通常總是飯後坐在餐桌上讀報,讀完報再收拾洗刷碗筷。

然而那天的晚霞實在是太美麗了,美麗的晚霞是可以做詩做文章的。於是麥瑞來不及洗碗,便先打開了電腦。她在電腦中寫道:“晚霞的秉性是最能體現生命本真的實質,把生命演繹得最完善、最徹底、最爐火純青了。但天底下沒有永遠不落的太陽,盡管它十二萬分地留戀、十二萬分地不願把半邊燃得彤紅的臉貼在山頭;向大地、向人類投來淒楚的一瞥,可它那顆普照蒼生的頭顱,終究要沉下去的。此刻,我讀懂了晚霞為什麽要向大地泣下血淚,為什麽要向群山唱起哀歌……”

麥瑞寫完這段話,仿佛對美麗的晚霞有了交代,心情十分舒暢。她想這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與她聊聊天該多麽好?然而大家都很忙,麥瑞的同事學生和朋友都有家室和戀人。麥瑞從不找他們聊天,他們也很少給麥瑞電話。麥瑞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一個真正牽掛她的人,如果有也都是短暫的利用關係。麥瑞知道網上有聊天室,但她從沒有進去過。她覺得在網上與陌生人聊天,搞不明白他們的性別年齡和身份,什麽東西都是虛擬和假的。所以麥瑞也沒有興趣和心情,而電子郵件倒是與人交談的一個好地方。可是麥瑞的郵箱大多是廣告郵件,偶爾有信也是她的學生問她功課的事。

然而今天麥瑞忽然發現有一封陌生人的郵件,這個陌生人也許寫錯了地址。他的信是寫給一個叫許子剛的男人,似乎在談論一些哲學話題。麥瑞不用偷窺就看了別人的信,覺得很快樂。於是這天晚上麥瑞的工作效率很高,她正在翻譯一部長篇小說。除了教學,很多時間她都是靠翻譯小說來打發的。一般她每天工作到淩晨兩點,然後吃夜宵洗澡,躺下睡覺通常是淩晨三點了。好在她一周隻去學校三個半天授課,那三個半天又都在下午,所以睡到中午是沒問題的。

現在麥瑞從學校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看郵箱。其實她從前並不是每天都看郵箱,隻因為心裏想著那個陌生人的信,想著信中一些閃爍著智慧的句子。然而郵箱裏那封陌生人的信不知什麽時候被她刪掉了,而且是永久地刪掉了。麥瑞覺得有點遺憾,她確實是還想再看看的。

上午她還沒有起床的時候,接到湯惠瓊從杭州打來的電話。湯惠瓊總是打對方付費電話。她知道有這種付費方式後,給麥瑞的電話就多了起來。麥瑞知道她有時候純粹是無話找話拉關係,日後好把她的兒子送到美國來讀書。麥瑞覺得這也是人之常情,助人為樂的事她做過不少。人活在世界上,互相幫助也是必須的。隻是麥瑞如今已沒有什麽要別人幫助的事,從前她也知道一切要靠自己。

昨天她的一個同事在辦公室門口攔住她,悄悄地與她說:“我看你一個人的生活太孤單了,我的一個學生看上了你,他是西班牙裔的小夥子,就是比你小15歲,小一點沒關係吧?”

“當然沒關係,隻是我不喜歡找洋人。”麥瑞說。

麥瑞曾經婉拒過不少替她做紅娘的人,如今依然婉拒著。她覺得戀愛的事最好是自己遇上,自然產生,一切人為的撮合總歸會有點牽強。那晚臨睡時,麥瑞又打開了郵箱。嗨,那個陌生人的信又來了。麥瑞高興著,急急地打開網頁。陌生人還是寫給那個叫許子剛的男人,不過這次他落款:菲力浦。麥瑞從信中知道菲力浦與許子剛都是澳門人,菲力浦在英國劍橋大學做教授,而許子剛在香港大學做教授。麥瑞覺得菲力浦的郵件兩次誤發到她的信箱,如果不回個信,那麽他還可能再發過來,這樣看別人的信雖然心情快樂,倒是覺得有點不太好。於是麥瑞給菲力浦寫了封信,也在信中談了她對哲學的喜歡。

麥瑞開始並沒有想到給菲力浦發信後,會談上了網戀。網戀本來是虛幻的東西,可進入了麥瑞的生活就變得真實起來了。麥瑞一天要寫七八封信,當然是一來一往的。麥瑞覺得這樣很充實,既有了戀愛的感覺和**,又不用像現實世界中的戀人那樣與她形影不離。她依然是獨立的、自由的,倒是填補了精神上的一些空虛。於是她的靈魂有了一個著落點,她覺得這就夠了。然而,作為男人的菲力浦,僅僅在網上虛擬的世界裏來往交流是遠遠不夠的。他要飛到美國來,飛到麥瑞的身邊來,把虛擬的世界變成現實。現實是什麽呢?是肉欲、是露水夫妻抑或是浪漫的精神戀愛的終結?

麥瑞不願想得太多,到她這種年齡感性和理性都能拿捏自如。她心裏明白不能再陷進去了,陷進去到後來痛苦與受傷害的肯定是她。因為她知道戀愛中的男女,往往是女人用心男人用情,而男人的情很多時候又是不大靠得住的。網上之戀,先多一份懷疑和不信任,應該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法。於是麥瑞思索了兩天後回信說:“但願永遠做網上的朋友,不下站。”

麥瑞非常清楚,她想擁有一個與她生活在一起的愛人已經很難了。於是她想生活中沒有男人的女人是冷清的、寂寞的、但內心並不一定是孤獨的。雖然這樣的女人可以說是一種殘缺,但殘缺也是美麗的。

2004年2月18日

載2006年1月《滇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