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座落在舊金山海特街的一棟米色別墅,它讓麥琪在異國他鄉度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那時候在美國租價廉物美的房子並不容易,更不要說租一棟別墅了。麥琪是幸運的。她以低價租了這棟別墅,並且成了這棟別墅的暫時主人和二房東。白天她要去伯克利加州大學讀書和教書,晚上一個人住偌大的一棟別墅就顯得形單影隻、寂寞孤獨,而且還有一種恐懼感。當然這種恐懼感很快被艾麗絲的到來,減輕或者消失了。

艾麗絲是麥琪的房客,一個英國留美學生。艾麗絲一頭金發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仿佛一個個光環罩著,襯得她臉部表情極其生動。麥琪盯著她渾身上下地看,發現她穿的牛仔褲有許多破洞。那是故意爛破的洞,它顯示著某種先鋒與前衛。

麥琪安排艾麗絲住一樓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有秸黃色的窗簾,旋轉的椅子,寬大的書桌,還有新鮮的白杜鵑斜插在橄欖色與石榴紅混合的斑馬狀瓷瓶裏。艾麗絲非常喜歡這個房間。麥琪覺得這個房間,有幾分明察秋毫的東方神秘。

艾麗絲隨行而來的,還有一隻墨西哥名狗極娃娃。極娃娃是一隻漂亮的母狗,它溫順地蜷縮在艾麗絲懷裏,眼珠子卻骨溜骨溜地轉。艾麗絲與麥琪交談,操一口地道的劍橋英語,麥琪被她的語音震懾住了。她的語音柔柔的,甜甜的,非常悅耳動聽。

黃昏時分,麥琪安頓好了艾麗絲去唐人街購物。舊金山唐人街是美國最大的唐人街。麥琪走在唐人街上,仿佛回到祖國似的有一種喜悅之情。於是她一家家商店逛過去,這裏來來往往的人大多都是黃皮膚,也有少數白皮膚和黑皮膚。廣東話,香港“國語”,英語飄浮在空氣中,偶爾也能聽到一些家鄉話。麥琪沒離開家鄉時,不知道鄉愁是什麽滋味?如今她知道鄉愁不僅僅是一枚郵票,更還是橫亙在心裏的一塊石頭。那些想說卻沒有時間說出的話,都被雕刻在石頭上。

這會兒麥琪走進一家文具用品商店,商店裏的文房四寶吸引著麥琪的眼球。麥琪買了毛筆、宣紙和墨。麥琪喜歡書法和國畫,早在家鄉就辦過畫展。然而到了美國別說辦畫展,就是繪畫與書法的時間也大大減少。她除了讀書、教書,晚上還找了一份餐館的工作。餐館的老板是廣東南海人,餐館的店名叫:南海酒家。

在美國無論職位高低,沒有尊貴與卑賤之分。一個清潔工,完全可以活得誌高氣昂沒有自卑感。麥琪非常欣賞這一點,這一點在她的家鄉,在她遇到的社會底層人中間,很少有人沒有自卑感。

“南海酒家”在唐人街的生意不錯,價廉實惠的粵菜,吸引了不少中國人還有少數外國人。麥琪一周來這裏三個晚上,共18個小時端盤子。端盤子並不是一件輕鬆容易的工作,它也有很多講究和學問。比如她首先要穿開叉很高的旗袍,長發要高高地挽在腦後,給人以端莊優雅的感覺。然後端著盤子時,動作要輕,腳步要穩準快,同時還要麵帶微笑格外小心,不出岔子。麥琪三天幹下來就覺得腰酸背痛,雙手發軟,好在她有決心堅持下去。

那天麥琪回到家,艾麗絲的房間裏坐滿了一屋子人。麥琪懂得西方人的規矩,艾麗絲不請她,她絕對不會進入她的房間。然而窺視陌生人是麥琪與生俱來的天性。她上二樓要經過艾麗絲的房間,從門縫裏望進去她看到了裏麵有白人、黑人還有黃皮膚的亞洲人。麥琪想這個艾麗絲是個社交能力很強的人,沒準兒還是個學生會主席什麽的。麥琪喜歡有能力的人。

現在,麥琪走在二樓的樓梯上走得“嘭嘭響”,似乎在告訴艾麗絲她回來了。這就是中國人的心態與情結。住在一個屋簷下,中國人心裏就會或多或少地想著對方,關心對方,同時也想讓對方來關心自己。

這棟米色別墅廚房在一樓,浴室在二樓。也就是說麥琪做飯便到一樓,艾麗絲洗澡就上二樓。這樣兩個人就有了比較多的接觸與交往,麥琪心裏自然是喜歡的。她從沒有與洋人生活在一起的經曆,她渴望能與她溝通並且和平相處。

“Goodmorning.”這是早上她們在廚房裏碰麵的習慣用語。麥琪的早餐通常是麵條或者餛飩。艾麗絲則多半是咖啡加麵包。她們有時也閑聊,但從不冒昧地問對方一些什麽。因而閑聊的內容也不涉及個人。

今晚,麥琪依然去了“南海酒家”端盤子。這個職業需要她麵帶微笑。她每次一到酒家,就是更衣、化妝。她想盡量讓自己進入端盤子的角色,熟練地記下客人點的每一道菜名。餐廳裏的人很多,麥琪喜歡看每一張不同表情的臉。她認為每一張不同表情的臉,都是一部小說。

靠東邊窗口的一張桌子,來了一對金發男女。麥琪一眼就認出,女的是艾麗絲。她朝他們走過去。桔黃色台布的桌麵,一支插在花瓶裏的薔薇正在緩緩展開花瓣。艾麗絲站起來擁抱了她。艾麗絲說來這裏吃飯,就是為了看她工作時穿旗袍的樣子。她說穿旗袍的女人,是東方最美的女人。麥琪聽了有些感動。

艾麗絲沒有介紹她身邊的男伴。麥琪衝他笑笑。這個頭發束成一根馬尾的男人,看上去比艾麗絲年齡大一些。麥琪猜不出他們的具體關係。同學?情人?抑或是同事?艾麗絲點了菜,那是別的服務員為他們點的。麥琪服務的餐桌在西邊。

麥琪不知道艾麗絲與她的男伴,是什麽時候離開“南海酒家”的。等她忙完一陣去看他們時,他們的桌前已換了主人。這晚生意的確很好。麥琪忙得腰酸背痛,到下班時她端盤子的雙手,似乎已經變得麻木了。沒有辦法,打工為了賺錢,賺錢為了生存。

一切都要挺住。

從“南海酒家”坐地鐵回家,下了站麥琪還要走上15分鍾的路才能到達家門口。那條長長的小路,路燈下時常會聚集一些黑人。有聊天的、有發呆的、有看風景的,總之隻要有黑人站著,麥琪心裏就會緊張、害怕。據說這裏曾經有一個黑人,無緣無故地殺了一個黃皮膚的亞洲人。麥琪此刻快速地走著,為了打工賺錢,她必須忍受擔驚害怕。這時候她特別想回國,想回到自己的那個美麗的江南城市中去。然而她是一個虛榮的人,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說國外的生活如何好。

艾麗絲的房門緊緊地關閉著。極娃娃蹲在大門邊,麥琪打開門時它汪汪地叫了兩下,嚇得她一陣哆嗦。麥琪從小怕狗,12歲時小巷子裏一條大黃狗朝她撲來,她嚇得拚命跑,狗在後麵追,快被追到時,她闖進了別人的家裏。從此她看到再溫順的狗,心裏也會發慌。

麥琪經過艾麗絲房門口時,聽見裏麵有說話的聲音。她不知道艾麗絲今晚與誰過夜?麥琪想是否就是那個頭發束成馬尾的男人?盡管這是艾麗絲的個人,可同在一個屋簷下,麥琪的心理便會自然而然地去窺探。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小時候她住在一個十多戶人家的牆門裏,每戶人家都像敞開的大門,所有的秘密已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