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水根40多歲了。他滿臉的皺紋就像海寧市那條滄基河,越發顯得蒼老了。下崗五年他終日蜷縮在河邊,過渡的人越來越少,有時枯坐一天也守不到幾個河客。夕陽血紅地投射到橋墩,橋邊的梧桐樹葉子枯了,紛紛墜落到河裏。俞水根看著這景象,覺得很悲愴。

滄基河是他從小看到大的河。從前,他沒有感覺到河會帶給他很多遐想與思索。當翻卷的浪花濺起一層水的詭譎時,他覺得河裏藏著太多琢磨不透的東西。就像人的一生,總有很多地方連自己也琢磨不透。譬如:從前他是一個軍人,很勇敢地在老山前線打仗。後來他是企業幹部,工作勤奮踏實。現在他成了個體船老大,命運就像被漩渦卷到了低穀,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俞水根犯愁地抱著撐篙坐在船頭。昔日的一切,早已淡成了天上無根無係的雲朵。而眼前兒子正上大學,學費食宿費等一年沒有萬把塊錢,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他不知道這船老大還能不能做下去。河裏日夜流淌著一種濃稠的**,除了能浮起老舊的渡船,對他已不再有意義。

“過河啦!”來過渡的是一個中年女人。俞水根依然紋絲不動地坐著。“過河啦!”女人又喊。俞水根點一下頭說:“總不可能給你一個人渡一趟船?”女人就不作聲地站在河邊等。俞水根抓起腳邊的一隻酒瓶,那是紹興加飯酒,他咕嚕嚕地喝下一大口,然後低頭做沉思狀。一隻白鷺單腿立在船上,左顧右盼搔首弄姿。這時幾個男女拎著大包小包來渡船,白鷺聽見躁音倏一下飛走了。

俞水根見來的乘客一個個上船,這才將酒瓶一放,起身將撐篙一點,船便離開了岸邊。對岸是通向小鎮的另一個區域。由於造了橋,居民們大多寧願繞道也不願再花錢渡船了。俞水根眼見這個營生沒幾日好維持了,心裏對生的恐懼比死亡還厲害。

殘陽收盡了最後一抹餘暉,船客一個一個散去。俞水根盤算一天的收入,瞳孔裏兩星火燼也滅了,隻剩下那一層晦暗的暮色。他知道太陽永遠不落,而人活一世便永不再來。既然如此,那麽活著就要盡量讓自己開心。然而他怎麽能開心起來呢?與前妻離婚五年,卻依然住在一個屋簷下。兩個房,一人一間。廚房,衛生間公用。他親眼目睹他的前妻,帶進男人來睡覺。他恨得咬牙切齒,但也沒有辦法。誰讓他同意與她簽了協議離婚書,連住房、兒子也一股惱兒地同意判給了她。他現在沒有房產權,前妻若是一不高興就可以把他趕出去。他想他當時怎麽會這樣稀裏糊塗,不為自己的利益考慮?

那一天前妻婉玉對他說:“你在這裏要住到什麽時候?你能不能搬回你母親家住?這房子讓你住五年了,你住著我怎麽結婚?男朋友一看到這樣的情況,便離我而去。”俞水根想女人真是會得寸進尺,當年把房子判給她還以為自己單位能再分房,誰知第二年企業就倒閉了。俞水根說:“你看我現在能搬到哪裏去?母親家我是不會搬去的。”

前妻婉玉倒不是那種強做的人。她知道這個前夫窩囊,賺不來大錢。家裏的開銷從前是她承擔大部分,現在依然是她承擔大部分。為此她隻覺得離了婚,也擺脫不掉他給她的經濟壓力與陰影。婉玉在一家化工廠工作,月薪不足千元。加上每月給兒子伍百元,自己就所剩無幾。有時遇上好心的男友,就會接濟她個千兒八百的。但這樣的男友很少,她隻遇上一個,也很快分手了。她想她是嫁不出去了。她一想到自己嫁不出去,便會有一股莫名的怒火,心裏怨透了這個窩囊的前夫。前夫與她住在一個屋簷下,盡管心裏怨氣十足,但她心底是善良的。實在看不下去了,她也隻好幫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房間。

現在俞水根停泊好船,慢慢地走回家去。他與前妻在一個灶台上,各做各的飯。兩個人幾乎不講話,若開口講話了很少不吵架的。俞水根一邊走一邊想,想著這些不開心的事,他的心情便鬱悶起來。忽然從河的對岸傳來一陣嗩呐聲,清脆嘹亮,很是爽心。在他們這個地方,從前結婚不是放鞭炮而是吹嗩呐。嗩呐聲一響,一對新人就算正式成親了。俞水根想起自己與前妻婉玉成親時,剛從老山前線打仗回來。他是穿著退伍軍裝,戴著大紅花、吹著嗩呐成的親。那時候他很風光,大家把他看成英雄。前妻婉玉與他隻通過幾封信,見了麵就決定嫁給他了。而在前妻婉玉前,俞水根有過一次初戀。那是他上老山前線前,與部隊醫院一名護士的初戀。盡管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過兩天,但這兩天在他心裏便是永恒。

如果說俞水根最值得回憶的歲月,那就是老山前線的戰場上。他覺得沒有比這更讓他作為男人的驕傲了。他想那時候啊,他把自己的生命完全置之度外。此刻,他的眼前又浮現了戰場上的一幕:

那一天,在戰壕裏蹲了一天一夜。當紅色信號彈劃破天空的時候,他正在雨滴下做著潮濕的夢。他朦朦朧朧地看見,一把火焰正在黑暗中徐徐飄落。那是小時候騎在父親肩膀上,觀看到的煙火啊!這一刻他感到非常幸福。他不會忘記父親用粗糙的大手,緊緊地握著他小手時的情景。那情景流露著父親對他的愛。

然而這時候那個聲音來了。那個聲音使整個大地都在震顫,如金剛石一般猛地劃開了他的夢境,使那夢境豁然裂成兩半。俞水根緊張而興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靈魂和握槍的手,一起顫抖著。但他不知道當他麵對敵人充滿恐怖的眼睛和胸膛的時候,能不能毫不猶豫地舉起輕機槍?灰蒙蒙的雨鋪天蓋地降落在他的頭頂上,他在戰壕裏雙手抱著腦袋,下巴頂著膝蓋蜷縮成一團。仿佛戰壕是一隻母親的巨大子宮,而他是裏麵的一個胎兒。他頃刻隻想把自己變得越小越好,變得像母親肚子裏的一顆受精卵。可是他眼前總是晃動著一道強烈的白光,耳朵裏總是炮彈呼嘯著的可怕聲音。這聲音不是來自頭頂,而是來自他身體的內部。他想到了死。他害怕這種死亡的突然性。他渴望能夠僥幸地活下去,殺敵立功,凱旋而歸。

那時一股從沒有過的溫熱,從他體內順著他的腿緩緩流下來。他抖抖索索摸到一片粘稠的溫暖的**。他一陣緊張,難道自己還沒有與敵人交鋒就血流如注?他的身體沉重了起來。他想隻有豁出去拚個你死我活了。這時天空有一道閃光,他將粘稠的手仔細一看,原來從體內流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乳白色**。俞水根很快意識到這股白色**意味著什麽時,臉忽然地紅了起來。他想起他初戀的那個女護士。他喜歡她身上那種淡淡的清香和藥味混雜的氣息。

衝鋒號吹響的時候,俞水根比那些衝上去的士兵晚了幾秒。在這幾秒中,他從女護士的思緒裏走出來,抓自己的槍時,別的士兵已經都跳出了戰壕。他一陣慌亂,炮火震落的泥土將他的一挺輕機槍掩埋了一半。他雙手顫抖地用力抓住它,跳出戰壕,向黑黝黝的山穀衝去。一會兒,他就衝在最前麵,搶占了有力地形。

夜色越來越黑,世界仿佛變成一片朦朧的色塊。他忽然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那個初戀中的女護士仿佛從樹林裏緩緩朝他走來,像一抹流雲在他眼前晃動。他一陣欣喜,不知不覺中走過了一個彈坑。然而孤獨籠罩了他,孤獨死死地纏住了他,使他無法擺脫。他越走越快,彈坑裏的水**漾著泥土、硝煙、和青草的氣息。這氣息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嗅到的。

前方很安靜,無數密密麻麻的紅森林正在他眼前無聲地瘋長。他看見天空緩緩墜落的軀體。無頭的。無臂的。無腿的。色彩繽紛的內髒散落下來。這個怪誕的場景,讓他想到遺囑。他想戰前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寫遺囑。可他為什麽就沒有寫呢?地麵上跳動著一個火球,這個突如其來的火球,讓他有了一種指路明燈的感覺。他內心深處的焦慮,一下平靜了下來。他知道他要跟著它去幹一件事情。可這時候一陣令人心碎的低泣聲,驀地傳進他的耳朵。仿佛是那個女護士的哭聲。他四處張望,哭聲一會兒就無聲無息了。

火球在前麵停了下來。它在原地跳**了一會兒,開始向天空升騰。俞水根看它升騰到一定高度時,裂成了無數個碎片。碎片像一顆顆色彩繽紛的星星。星星在飛舞。一切都是支離破碎的。俞水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發現天快亮了。這時候一股遙遠而熟悉的喧囂漸漸向他逼近,那是塵土和黑煙中蠕動著的人群。他們的頭頂正掠過像蝗蟲一樣的子彈。俞水根熟悉這一切。他忽然間像個成熟的老兵,心裏響亮地對自己說:“你不是懦夫,你不是。你看見了死亡,看見了鮮血,你要立功做英雄。”

天大亮的時候,太陽驀地從山岬後麵鑽出來,樹林被映得明亮無比。俞水根看到前麵不遠處,一群衝鋒的士兵正趴在地上。他們一動不動。俞水根握緊了手中的輕機槍。忽然他在一汪水坑中,看見一塊彈片的倒影正從他身後閃閃發光地飛來,距他僅100米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