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山前線回到後方部隊,俞水根初戀的女護士以為他壯烈犧牲,嫁給醫院外科主任了。一段好姻緣,就這麽陰差陽錯。俞水根有時候想,如果與女護士結婚,那現在是怎麽樣呢?快到家時,俞水根由於思緒剛從戰場上出來,因此也多一份自信。他吹著口哨打開房門時,前妻婉玉已經在吃晚飯了。她麵無表情地朝他看看,然後碗一放就進了自己的屋。

俞水根從不偷吃前妻買回來的菜與水果。即使沒有菜,他幾粒花生米,一瓶腐乳也可以下酒下飯。現在他一邊在電飯煲裏煮飯,一邊喝酒。仿佛又回到小時候過的窮日子,每一個銅鈿都要算著花。他每月給兒子三佰元,還想積蓄一點錢,日後給兒子討媳婦。為了兒子,他與前妻婉玉是能夠達成一致的。

門鈴響了起來,俞水根放下酒杯開門,見是前妻婉玉的男朋友,便尷尬得不知所措。本來氣憤得想罵人的話,也因為怯懦與自卑而變得沉默無語。而這時,前妻婉玉已從裏屋出來,她把男朋友迎進裏屋後,門“嗵”一下,關上了。俞水根衝著被關上的門,吐了一口唾沫。然後繼續喝酒,偶而還把耳朵貼到門上,聽聽裏麵的動靜。

也許是本能的醋意與失去了尊嚴的感覺。俞水根就著花生米,喝了很多酒,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廚房飯桌旁的地上,呼呼大睡。睡夢裏,他又夢見自己在戰場上,看見一個頭部血肉模糊的傷兵。傷兵的眼睛像被斧子砍了一樣,有一個深深的血槽。雙頰已經凹陷,皮肉翻開,無法辨清模樣。傷兵的脖子上、肩膀上和胸脯上,流出來的血漿已開始發幹,像暗紅色的油漆一樣皺起一層皮。軍衣上的血液,有的還呈現出粘稠狀。有的凝固成黑塊,上麵布滿了塵土。血還在流。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會有這樣多的血。一種強烈的,想要嘔吐的緊緊攫住了他。他捂住嘴,將翻出喉嚨發酸的胃液強咽下去。俞水根夢到這裏,翻了一個身又呼嚕嚕地打著鼾聲。

前妻婉玉送男朋友出來時,看見前夫這麽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丟盡了她的臉麵。她當著男朋友的麵,就踢了他一下說:“像什麽樣子啊!越發的墮落,真是令人討厭透頂了。”男朋友與前妻婉玉是一個廠子裏的,他沒想到婉玉的前夫會這樣。所以也沒好氣地說:“唉,是太不像樣子了。”

送走男朋友,前妻婉玉又懊惱地踢著前夫的大腿說:“起來,起來。我的男朋友就是這樣一個個被你趕走的。你高興了吧?”前妻婉玉說完進了裏屋痛哭起來。她的哭,不僅僅是因為前夫喝醉酒躺在地上讓她難堪,而是她想到人的命運變化莫測。誰知道在她眼裏昔日的英雄,會淪落成這樣?真是恨鐵不成鋼啊!她但願兒子不要像爹這樣,可是兒子也真不懂事情。家庭經濟情況不好,兒子不是不知道。才上大二,兒子就在學校交女朋友了。有一次寒假回來,竟然把她的香水偷去送女友,還瞞著她,把她辛苦為他編織的毛衣,送給了女友。

前妻婉玉嗚嗚地哭著。她知道她無論找誰做男朋友,都不會有結果。沒有結果也就意味著她這樣的生活,將無窮無盡。她知道她對前夫的醉酒,已經忍無可忍。真想一走了之,但世界之大哪裏是她家園?她隻有這麽熬著,忍著。她想離了婚,還是擺脫不掉沉重和拖累啊!

夜又深了一層。前妻婉玉哭夠了,打開門,用盡力氣把醉酒的前夫,從廚房的地上拖到他的**。然後收拾殘羹,洗刷碗筷。前妻婉玉心裏雖懊惱,但也不得不管。然而“管了”,又會讓她更加生氣。一肚子的氣和委屈沒處消,她就打電話給兒子數落他爸的不是。

兒子已經聽膩了母親對父親的數落。兒子說:“你們都離婚了,還這樣拎不清。”母親說:“他那股死樣,我真不想看到他,可是也沒有辦法。”兒子說:“房子判給你的,你就通過法律把他趕出去,不就解決問題了。”母親心裏楞了一下,她想這孩子真沒良心,怎麽說也是他的親生父親,怎麽可以落井下石?母親有點傷心。她覺得人再窮,也不能壞良心。母親擱下電話,內心又添了另一種愁苦。這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著過去的歲月,想著做新娘時在渡船上的熱鬧場麵,想著那一聲聲嘹亮清脆的嗩呐之聲。她想歲月真是如梭,眨眼已到了半老徐娘,人生還能有幾個春秋?

第二天一早,前妻婉玉出門上班時,俞水根還躺在**呼呼大睡。前妻婉玉半推開他的門張望了一下,心裏想就這德性,又懶又笨。於是關門時,她“嗵”地把門關得很響,以解心頭之氣。

其實,俞水根天沒亮就醒了。他知道前妻婉玉,是衝他把門關得這麽響。他想他不起床,也就是為了不礙她的眼,省得她看見他心煩。現在前妻婉玉上班去了,俞水根起床,疊被,心裏盤算著去勞動市場尋求新職。如果能有合適的工作,那麽他就不用再去渡船了。不渡船,把船賣了還可以得一筆錢。這樣兒子明年的學費,他就可全包了。他想得美滋滋的,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於是他一邊燒泡飯,一邊吹口哨,心情好了許多。

出門時,俞水根用雙保險把門保了一遍。他朝門笑笑,想這已經不是他的家。他寄人籬下,無家可歸啊!走到樓下,他在門樓裏推出了他的破自行車,嚓啷啷地去勞動市場。其實他從前去過勞動市場,正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才渡船載客。幾年過去了,勞動市場門口依然熙熙攘攘。求職的青年人、中年人擠滿了大廳。俞水根無任何特長,他看了那些招工的工種,不少需要一技之長,不少又有年齡限製。他應聘了幾家單位,他們都朝他搖搖頭。

“他媽的。”俞水根從勞動市場大廳裏出來時罵道。希望成了失望,俞水根不免要為自己的生存擔憂。每月300多元的社保費與醫保費,不是一筆小數目。就是不吃不喝,他每月也要交出600多元。還有300元,是給兒子的生活費。俞水根想到生活的壓力與負重,不免心情又壞到了極點。

還是到滄基河渡船吧!畢竟這已經不要再添什麽存本,到了旅遊旺季生意或許就會好一些。外地遊客大多喜歡坐船,而不願為了省錢繞道走橋。隻是一年四季,旺季時間不長,慘淡經營讓他恪守了這麽些年。現在看來想不幹,還不行。俞水根這麽想著想著,就到了河邊渡口。滄基河依然寬容地流著,絲毫沒有因為他想逃跑而發怒。寬容對河來說,是一種必不可少的風格。正因為寬容,滄基河才有如夢的永恒境界。夢有好夢也有惡夢,滄基河的惡夢已經流逝幾百年了。傳說滄基河原來也有橋,乾隆皇帝來海寧走過凹凸不平的石橋,對隨臣說:“這橋不行,要重修。”於是傳到縣令耳朵裏,便下令將老石橋毀了建新木橋。木料,全部是從深山老林中運來的特大圓木。一座純木結構的大橋,很快建成了。橋上建有長廊,雕龍畫鳳,赫然懸著一塊“禦賜重修橋”的扁額。從此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很是風光一陣。然而好景不長,一個瘋子在冬夜裏,一把火將橋燒了。縣令再沒有多餘的銀兩修橋。於是從那時起,滄基河有了第一隻渡船。有渡船,便有渡口,便有了無數靠渡船謀生的人。世世代代,渡船就一直延續下來。

俞水根家祖祖輩輩都是撐篙的人。所以滄基河流走的不僅僅是歲月,還有他們家族在河裏的血液與靈魂。事情就是這樣,他越不想繼承祖業,到後來走投無路便隻好繼承祖業了。現在俞水根又抱著撐篙坐在船頭,目光遠遠地眺望不久新建的一座青石壘沏的雙拱石橋。他想時光都到了21世紀初,再不建橋是沒有理由的。隻是“橋”,給他們這些撐篙的人減少了生意與收入。這不能怪誰,誰也沒有錯。

“過河啦!”來了一群外地遊客,俞水根眼睛都發亮了。很多日子沒有遇上能載上滿船的人了,真是意外的欣喜。本來沮喪的神情,頓時讓他鮮活起來。“坐好,開船啦!”他大喊著將撐篙一點,船便離開了岸邊。俞水根隻有在工作中,心情是快樂的。一會兒,船就到達了彼岸。人群散去後,他又坐在船頭喝酒。酒,仿佛是給他力量的源泉。

正午時分,他在淡淡的陽光下打瞌睡。睡夢裏,他又夢見自己在戰場上。這一回他把自己夢得很慘,但很光榮。於是他聽見彈片在他身後嘶嘶作響,彈片無情地削去了他的雙腿,而他甩動的雙臂濺起一片白色火星。風在呼嘯。他倒下去的時候,長長的芒草葉梢觸著他的臉,一縷金色的光柱從樹葉的縫隙間正好滾落在他的臉上。趴在地上的士兵們看見他刹那間騰空而起,輕機槍噴出的火焰美麗而燦爛。這燦爛隨著彈片穿透他身體的轟響,橫掃了士兵們前麵的巨大障礙。這是一個悲壯的、驚心動魄的場麵。士兵們覺得他此刻是他們頭頂上一顆如血的太陽,正光芒四射地冉冉升起。俞水根夢到這裏,渾身抽搐了一下。

醒來後,俞水根摸摸自己的腿,安然無恙,不免笑了。多少年來,他一直在重溫英雄夢。假如歲月能倒流,那麽他還想重新上戰場。他覺得隻有在戰場上,人才是舍生忘死,把整個生命全奉獻出來的。而在和平時代,在現實生活中太多的烏煙瘴氣,讓他不能同流合汙。他想他是不能改變自己的,也是無法改變自己的。他想這就是他淪落到今天這個樣子的理由與原因吧!?

一陣風兒吹來,俞水根全醒了。他還是抱著撐篙坐在船頭,時光在**漾的水波中一點點流逝。又是一個黃昏了,一輪紅日漸漸沉落到河霧中,先是橙紅,繼而緋紅。俞水根望著沉落下去的紅日,突然明白了些什麽。他想這就是他的日子啊!

2005年12月15日

載《廣州文藝》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