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開春,鹿城下了一周的雨。

五裏街的小吃店紛紛招呼著客人,有些還支起了雨棚,來往的生意紅火,沒受到雨勢影響,不少路人駐足停留,采買些點心後轉身離去。

項戎背著黑色雙肩包,也擠在隊伍裏。

他麵前的攤位做的是桂花糕,這是鹿城的特色小吃,而五裏街的最為正宗,他雖隔三差五來這裏買晚飯,今天卻是第一次碰上剛出爐的糕點。

隻可惜今天人多,項戎排了很久,輪到他時,桂花糕還剩最後三個。

店老板拿起夾子:“就剩這些了,你要幾個?”

這糕點一口一個,根本不夠吃,項戎想都沒想,拿起手機掃著一旁的付款碼:“全都要了。”

話剛說完,江策從一旁走來,胳膊搭在項戎肩上,說:“老板,排了這麽久,你這剩的也太少了,不再做一籠嗎?後麵還有那麽多人呢。”

“不做了,小雨下得沒心情做,”老板抬頭,看了看將沉的天,又對著後麵的人喊,“收攤嘍!想吃的明天再來吧!”

項戎接過塑料袋子,係了個死結後走出店外。

江策緊跟在身後,打趣一聲:“你說說你,等了半天,就買了三個小點心,你再看看我買的,錫紙燙、關東煮、鐵板燒,肯定夠咱倆今晚大吃一頓了。”

項戎不看他,自顧自地走著:“我這隊人多,說明味道好。”

“行,死鴨子嘴硬,等回去了我倒要看看有多好吃。”江策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包煙,兩指夾出一根,遞了過去,“來一根?”

項戎斜頭,沒有接:“平時火場裏的濃煙沒吸夠嗎?”

這嗆人的話像魚刺卡在喉嚨,江策本已經把煙叼在嘴裏,打火機都掏了出來,硬是按不下去點火開關。

項戎又補了句:“下雨天空氣清新,還不多吸點氧。”

江策白了他一眼,掃興地塞回了煙盒:“好了好了別念叨了,我不抽就是了。”

雨勢不大,撐傘顯得多餘,水滴落在地上,濺射出轉瞬即逝的銀花,打濕了石縫裏的青苔和行人的褲腳。

江策拿的東西多,他瞥見項戎手裏隻提了糕點,又瞧了眼黑色書包,說:“戎哥,別耍帥了,雙肩包你非隻背在一個肩上,還不如讓我把這些東西塞進去,怪沉的。”

“就當鍛煉了。”項戎回說。

江策一愣,把手裏的袋子都遞到他麵前,埋怨道:“你怎麽不鍛煉?”

項戎默默接了過去:“我又不用訓練。”

聽到這話,江策用手肘一頂項戎:“你真不回隊了?”

項戎平淡地“嗯”了一聲。

“也是,本來你就快要到期了,”江策說,“我還以為你會選擇繼續留在中隊裏,跟老李再續三年,這回你走了,隊裏就隻剩我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畢竟咱倆這三年一起戰鬥了這麽多回,少說也進過十幾次火場,算是患難與共的親兄弟了。”

說著,他空空的手也沒閑,拍了拍項戎的肩膀。

項戎淡淡回了句:“矯情。”

雨沒有加大,可路上的傘卻變多了,項戎兩手提著飯菜,向消防站加速趕去,或許是常年體訓的原因,即便走得快,他的姿勢也又正又直。

“真心話,不矯情,”江策指了指眼前的岔路口,“走走走,陪兄弟我繞點路,想跟你多待一會兒。”

項戎斜過眼,早就摸透了他的心思:“你是想繞路去醫院給你女朋友送晚飯吧。”

“噓!”江策小聲道,“看破不說破。”

五裏街不遠處,是一座臨江而建的古代角樓,如今的角樓在鱗次櫛比的大廈中顯得格格不入,這裏被當地政府加以文章,炒成了網紅景點,不少旅客專門來這裏打卡拍照,待發現名不副實後,沒人願意多停留一分鍾。

這種曆史遺留下來的古樓大部分都是用木頭所建,天一熱甚至還有自燃的可能,消防隊不喜歡這種房子,不過名跡是不能隨便拆除的,因此他們也無計可施,隻能盡可能做好防患。

好在近些日都在下連綿小雨,很少會有火災發生。

項戎甚至都沒集中注意力,匆匆趕路,馬上就要臨近角樓時,突然就聽到了前麵驚懼的高喊聲。

“著火了!”

在消防中隊工作了三年,這三個字早已讓項戎有了條件反射,他全然聚神,向前一望,在陰沉雲雨下,那棟鬧市裏的古代小樓升起濃煙,不時有火花閃爍。

江策一怔,說:“這裏怎麽又著火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人沒有停下半秒,撒腿向前衝去。

江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項戎已經逆著人流,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著火點。

“等等我啊!”

待到靠近才發現,角樓內部的損壞程度更為嚴重,火苗四竄,濃煙滾滾,屋子幾乎被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層是窒息的濃煙,下層是滾燙的烈火。

周圍的商鋪皆已撤去,路人也幾乎全部疏散,唯有一名保安大爺還站在門口,在他的指揮下,不時有幾名旅客捂著口鼻,奪門而出。

項戎衝上前,急問道:“裏麵還有被困人員嗎?”

保安嗆咳了幾聲:“遊客是都出來了,但剛剛有個孩子非要衝進去,我攔不住他,就他自己還困在裏麵。”

項戎聞言,心中一陣不安。

雨還是太小了,澆不滅衝天火光。

江策追了上來,問道:“情況怎麽樣?”

項戎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江策,咱們還像以前一樣,你負責滅火,我進去救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擼起袖子,把書包和食物扔在了地上,隨手扛起一旁的滅火器:“旁邊就有消防栓,滅火工作就交給你了。”

江策急忙攔住了他,說:“不行,你連防火服都沒穿,還是等消防站的同事過來後,再一起行動吧。”

項戎皺起眉頭,目光定格於熊熊火色。

“來不及了。”

江策本要再攔,但他知道項戎的性子,話剛說完,項戎已經衝進了火場。

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信任他的戰友,下一秒,他立刻拔起一旁的消防栓,接好槍頭與水帶,對準角樓使勁噴灑。

烈焰吞噬一切,幾乎包圍了項戎,劈裏啪啦聲不絕於耳。

沒有隔熱阻燃的防火服保護著,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如炙烤般疼痛,奈何雨天本就潮濕,再有黑煙迎麵而來,哪怕大口呼吸,他仍感到胸悶氣短。

他下蹲,盡可能彎腰前進,遇到堵路的桌椅,他便按壓手中的滅火器,對準障礙進行撲滅。

就這樣,項戎憑借著一己之力硬是開辟了一條小路。

他邊走邊喊:“有人嗎?”

角樓在外看著小,內部麵積卻很大,項戎尋了五分鍾,卻感覺走了半個小時。

很快,在柱子盤旋的牆角,他一轉身,瞧見了保安所說的孩子。

與其用孩子形容,倒更像個清秀的學生。

學生臉上都是黑灰,淺黃毛衣也變了色、起了毛,他倚在角落,全身發軟,應該是吸入了大量煙塵,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盡管學生意識昏沉,雙手卻不肯鬆開懷裏的白色手提帆布袋。

“喂!醒醒!”

項戎大吼一聲,連忙蹲下,他沒有猶豫半分,脫掉外套,捂在學生的口鼻上,又把人扛在背後,抄起袋子向外撤去。

進樓的路已經熟悉,外麵的火也都被江策壓製,因此撤退還算順利。

項戎氣喘籲籲,汗水都來不及擦,一刻不停地衝出火場,出門的刹那,黑煙紅火從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沉青的天色和朦朧的細雨。

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直接坐在了地上,江策跑上前,檢查他是否受傷。

項戎一指旁邊的學生:“別管我,先看看他。”

江策蹲下身,輕晃學生的身體:“別睡覺,醒一醒!”

不知是外麵的空氣清醒,還是晃動的頻率較高,學生驟然有了反應,他猛咳了幾聲,每咳一次,口鼻裏都會嗆出幾抹黑灰,手指也在發顫,說要醒來又好像沒醒。

項戎聞聲低頭,冷冷地看著。

這麽仔細一瞧,他才發現學生長得姣好,雖是灰頭土臉,但五官細膩,稚氣未脫。

學生在不停的呼喚中有了極小的反應,他微微睜眼,迷離的目光毫無神色,他看不清周圍人的麵貌,隻在重影中模糊見到了自己的帆布袋,看到沒有損壞後才安下心。

他又看向別處,隱約瞧見了一款黑色的雙肩包,以及一旁放著的桂花糕。

糕點由於靠近火源,已經融得不像樣子。

雨滴落在他的臉上,清涼又舒適,他還是沒了力氣,再次閉上了眼睛。

項戎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卻聽到了他的聲音。

學生輕聲開口,有氣無力,說得很慢,沙啞又動聽。

“原來,最後幾塊兒桂花糕,是被你給,買走了。”

說完,他又沒了動靜。

江策瞧見這一幕,連忙判斷了心跳,檢查了呼吸,這才確定人沒有大事,隻是普通昏迷了。

“看來不需要做心肺複蘇,應該一會兒就好了,”江策從地上站起,“戎哥,既然火已經滅了,醫院的人也快到了,這裏就交給他們吧。”

項戎琢磨了片刻,點了點頭,起身穿上外套,在眾多圍觀者的目光下朝遠處離去。

風從江邊吹來,襲走殘留於他身上的熱意,連帶著衣服上的焦灰一並拂去。

今晚的飯看來是要重新買了。

而那名學生身旁的帆布袋裏,一隻三個月大的田園犬從畫筆與顏料中爬了出來。

雨還在下,沒有放晴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