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不大,肺部沒什麽損傷,好好休養就行。”
呼吸內科的醫生把CT片子還給晏清,招呼他出去了。
晏清卷好片子,謝過醫生後離開了問診室,剛踏出屋子,還沒站穩,一個身穿護士裝的女人快步走上前,滿麵擔憂:“怎麽樣?醫生有說什麽嗎?”
晏清聳了聳肩,溫聲說:“溫怡姐姐,我早就說過沒問題的,是你多慮了。”
“我多慮?”溫怡拔高音調,平視他,“我是負責照顧你的護士,你才剛做完穿刺,就敢獨自一人從住院部偷溜出去,要是出了事故怎麽辦?萬一犯病了又怎麽辦?”
與她剛好相反,晏清則壓低了音量:“不會的,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你還好意思說這話?”溫怡氣不打一出來,繼續數落著,“要不是昨天有好心人把你從角樓裏救了出來,不然你現在還有機會站在這裏說話嗎?”
提起那名好心人,晏清記不得他的模樣,隻記得一個模糊的身影,和一袋融化的桂花糕。
“說吧,你昨天出院去做什麽了?是不是又想偷買桂花糕吃?”
溫怡白了他一眼,她一直都將晏清當成是一個不成熟的弟弟。
晏清凝神,腦子仿佛又回到了昨天。
那時他剛做完穿刺手術,醫生讓他修養一周,可他第二天收到了一封郵件,是關於他曾報名過的一項美術競賽,參賽方要求投稿人將自己的作品在規定時間內郵遞到指定地點,進行選拔。
晏清很看重這次競賽,他帶著以前的畫作,直奔郵局,回來的路上路過五裏街,聞到糕點的香氣,嘴一饞,排起了隊,隻可惜還沒輪到自己,桂花糕就賣完了。
不過他的心情沒收到影響,在回醫院的路上,他又聽到有人喊救火,而火源正是江岸的角樓,他記得清楚,在角樓裏的櫃子中,有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流浪狗。
他顧不上保安的阻攔,衝入火場,將小狗裝入帆布袋中,可烈焰凶猛,黑煙也來勢洶洶,不一會兒便吞滅了進樓的路,他被困其中,逐漸沒了意識,沉入了夢境。
夢裏的自己伏在一個結實的後背上,身子一顫一顫,口鼻裏沒有嗆人的煙霧,而是洗衣液的芬香。
很清新,還很溫暖。
等醒來後,他就回到了醫院。
晏清沒有正麵回答,低頭舉手,作發誓狀:“溫怡姐姐,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保證就這一次,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一邊說著,順便還偷瞄了溫怡一眼,與那不悅的眼神對視後,嚇得又立馬收回目光。
溫怡瞧見這憨態的模樣,瞬間消了氣:“你就在病房裏老實呆著,等過了觀察期,你想怎麽出去我都不會攔你的。”
“我就知道溫怡姐姐最好了。”晏清笑著說。
“你少給我套近乎,”溫怡用手指一頂晏清的太陽穴,“有個病人今天入院,被安排在了你的鄰床,我現在要去接應一下,你先自己回去吧,晚飯多吃一點,這樣才能長高。”
晏清乖巧地點了點頭:“放心吧,那我就先走了。”
住院樓就在門診部的隔壁,晏清換上病服,進了病房。
腫瘤科室的病房都是雙人間,晏清住進來時裏麵沒人,因此他選了靠窗的床位,這裏可以看到角樓和慎江,若是天氣晴朗,就連天際線、海岸線也都一覽無餘。
他靠在床頭,也沒閑著,拿出畫筆和顏料,又開始了他每日最繁瑣的“工作”。
——給人畫畫。
他在閑魚上申請了一個賣家賬戶,專門幫人畫微信頭像,或者朋友圈背景,畫好後掃描到手機裏,不論大小,價格皆是5元。
他從來都是先出畫,顧客滿意再付款,因此他幾乎沒有差評,好像每個買家都喜歡他的畫,也喜歡他的人,但客戶的數量有限,所以他掙得不多。
此刻,手中的這幅畫也將要完成,從構圖到細節,他都想了很久,待到滿意後才從軟件上發給了顧客。
顧客挑不出毛病,隻打了句“不錯”。
晏清:那就好,以後有什麽問題,也歡迎隨時找我修改,次數不受限製!
顧客:行。
晏清:要是各方麵都滿意的話,可以麻煩你付款後給我一個好評嗎?
顧客:有個地方不滿意。
晏清:是哪裏?你放心,修到你滿意為止~
顧客:價格不滿意。
晏清一愣,停下打字的手。
一幅畫的完成,修修改改,從頭到尾少說也要兩三個小時,他感覺收取5元並不算多。
晏清正沒頭緒,對方又發來一句。
顧客:“1元,成嗎?”
晏清有些無措,硬著頭皮回道:“之前不是說好了5元嗎?”
顧客:“就1元,愛要不要。”
他的態度像在打發叫花子,晏清心裏委屈。
“這錢對我來說很重要,3元可以嗎?”
對話暫時中止了,晏清看著屏幕,十分期待對方回應一句“好”,可等了很久,對方都沒有回複,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
“還在嗎?”
手指一點發送鍵,醒目的紅色感歎號跳了出來。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看來是被拉黑了……
晏清歎了口氣,這樣的買家還是第一次見。
他撇頭看向窗外,想轉移鬱悶的心情。
連綿的陰雲隨著風走,快要沉入地平線的夕陽從雲縫落下,將薄薄的暖意籠入城市。
天氣像是要晴了,他開心一笑,隨手拍下一張照片,發在了朋友圈。
這張圖片很漂亮,甚至不用精修,晏清還配了段文字:今天的白雲像被咬下一口的桂花糕。
他打開了手機銀行的存款界麵,看著穿刺手術的錢還差了點兒,正惆悵著,突然想起昨日沒有買到桂花糕,微信裏應該還剩了十幾元。
他心滿意足,這應該就是塞翁失馬吧。
隻是沒吃到糕點,心裏還是有些惦記。
錢湊夠了,晏清把錢都轉了過去,剛要和溫怡說費用已經補齊,門外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走路聲。
病房的門被緩緩推開,溫怡攙著一位高齡老人,將她扶至床邊,幫她簡單整理了床鋪,又放好了隨身物品。
溫怡直起腰,擦了把汗:“晏清,以後奶奶就要和你長住了,你算有人陪了,省的你自己在這裏住得孤單。”
晏清燦爛地笑著,打了聲招呼:“奶奶好。”
老人看著麵前的孩子,也笑意融融。
溫怡囑托道:“奶奶是聾啞人,聽不見的,要是奶奶遇到什麽問題,你可要隨時喊我。”
“好,包在我身上。”
晏清答應得痛快,見溫怡要轉身離去,又急忙說:“對了溫怡姐姐,穿刺的錢我已經轉給你了,謝謝你之前幫我申請延期,還幫我墊付了一點。”
“都說不用給我了,”溫怡說,“你這種家庭情況,政府是會給補貼的,剩下那一點我墊也就墊了,你還是個學生,錢留著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
晏清撐著床,笑容略顯調皮:“轉都轉了,你就快收下吧。”
溫怡無奈一笑,又嚴肅地問道:“晚飯吃了嗎?”
晏清一怔:“吃、吃了。”
他撒了謊。
溫怡聽完才放心,打了個哈欠:“那就好,我這幾天太累了,先去休息一會兒,今晚是我值班,有事你就按護士鈴。”
病房內隻剩兩人,晏清跳下床,從熱水壺裏倒了杯水,放在了老人的床頭,剛要開口,又想到麵前的人聽不到,便掏出手機,打上字:“奶奶,這是我剛燒開的熱水,還有點燙,放涼了再喝。”
老人慢悠悠地拿起老花鏡,仔細一看,笑了起來,她握住晏清的手,在細膩柔軟的掌心寫下幾個字:“孩子,奶奶不是完全聽不見,隻要你大聲一點,奶奶是能隱約聽到的。”
晏清一驚,眨了眨眼,看著老人慈祥的麵容,他清了清嗓子,拔高聲音:“奶奶,您能聽到嗎?”
老人點了點頭。
晏清咧開嘴角,又驚又喜。
老人繼續在他的手上寫著:“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晏清用手比了個18。
這個數字小得讓老人心中一顫:“你知道自己的病嗎?”
“知道,聽醫生說是骨頭裏長了東西。”晏清依舊是笑著說的,好像沒有當回事。
老人唏噓一聲,沉默了一會兒:“孩子你別怕,奶奶和你的病差不太多,但已經活了很多年了,你年紀還小,隻要積極配合治療一定會沒事的。”
晏清扯著嗓子說:“奶奶,我一點也不怕,咱們肯定都能長命百歲。”
老人被他逗笑了:“這裏怎麽就你一個人,你的爸爸媽媽呢?”
晏清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咽了口氣,聲音不自覺地低了幾度:“他們、他們在外地打工呢。”
老人抬起手,揉亂了他的頭發,她想安慰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晏清也好奇問道:“奶奶你的家人呢?”
“兒子忙,沒時間看我,”老人寫完,像是想起了什麽,從一旁的包裹裏掏出兩塊兒麵包,塞入晏清懷裏,“我孫子最愛吃這款麵包了,你就比他大十歲左右,應該也喜歡。”
麵包是肉鬆的,看著就香甜可口,再加上晚飯沒吃,晏清早就餓了。
他沒有推辭,厚著臉皮拆開了麵包,邊吃邊笑,笑容像一朵花,一朵向陽花。
天色昏暗,晏清說了很久,從小到大,從東到西,病房內時不時傳出笑聲,好像他的笑話永遠也講不完,老人也仔細聽著,跟他一並發笑。
隻是一直這樣大聲說話,有點費嗓子。
晏清心裏慶幸:還好病房是隔音的。
入夜,一盞發著繾綣橘光的台燈立在牆角,老人已沉睡,隻留晏清躺在**。
以往在病房住了太久,身體都快要發黴,長夜淋在肩頭,這種孤寂他忍受不了。
好在從今往後,病房不再是他一人。
與困意一並襲來的,是雙腿的酥麻。脹勁兒一起,晏清就知道這病又犯了。
他不安,用手按壓鼓起的部位,並沒有緩解症狀,反而沒過多久,微腫的地方開始隱隱作痛。
除了雙腿外,兩臂也開始陣痛。
他緊閉雙眼,隻希望能早點睡去,睡著了就不痛了。
可越是想要麻痹神經,意識就越清醒,陣痛不再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絞痛,皮肉像被撕裂,肺腑像被灼燒,骨頭更是宛如被塞入絞肉機。
下肢愈發**,冷汗出了一身。
晏清咬著牙,渾身打顫。
他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手臂悄悄伸向護士鈴,再不按下去,身體就要散架了。
這種突如其來的症狀,他經曆過很多次,所以他清楚,來得洶湧,去得緩慢。
可他顫巍巍的手卻停在了半空。
溫怡說過,今晚是她值班,她現在應該在睡覺。
晏清又側頭看向睡熟的老人,心裏一橫,收回了手臂。
還是讓大家好好休息吧。
晏清重新縮回被窩,全身沒了力氣,他緊皺眉頭,睜眼看向窗外。
星光布下天羅地網,與人間的燈火交相輝映。
明天一定是個晴天吧。
再忍一忍,忍過今晚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