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陰雲密布,四月的天還沒放晴。

晏清提著帆布袋,又一路跑到消防站,這幾日跑得勤快,以至於保安老楊瞟了一眼就不再理了,但晏清溜進去時還打了聲招呼:“爺爺中午好。”

“這小孩兒會不會說話?”老楊嘀咕了一句,摸了摸發白的胡子,“我有那麽老嗎?”

這次來得比平時晚,晏清像風一樣遛進行政樓,一路上無人,他推開辦公室的門一探腦袋,屋內也沒有。

“項戎哥哥不會已經吃完飯回宿舍午休了吧。”

他有點茫然,再走進去,茫然變成了驚奇。

滿屋的錦旗被全部撤去,不知堆在了何處,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畫。

一幅挨著一幅,貼滿了整座白牆,從第一次見麵時送的滅火圖,到後來每一天來時所帶的畫,一張不差。

屋子本來是肅穆的,現在多了份格格不入的詼諧。

“你來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晏清一回頭,隻見項戎拿著飯盒,走入屋內,隨手關上了門。

他看了眼牆上的表,問:“又睡過了?”

晏清撓了撓臉:“是……”

項戎挑眉看他,似笑非笑。

晏清撇嘴:“又不是來上學,不用這麽嚴謹吧。”

項戎沒說話,坐回椅子上,把飯盒遞給晏清:“吃吧。”

晏清一臉懵,這飯竟然是給自己準備的。

“項戎哥哥,那你……”

“我在食堂吃過了,這是你的。”

晏清不好意思地接過,也熟悉地坐回老位置,打開蓋子,裏麵有三菜一湯一碗飯。

分量還是這麽大。

最令人欣喜的,是白飯上放了一塊兒桂花糕,正好用來當點心。

項戎見他遲遲不下筷,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沒有香菜。”

晏清這才放心幹飯。

他的餘光感覺項戎在看他,抬起頭,又發現項戎懶洋洋地在看窗外。

屋子很安靜,晏清期盼著能有點聲音,他推開了一旁的窗戶,風緩解了莫名的尷尬。

頭頂的兩個晴天娃娃被風吹得一搖一擺,但好像不論怎麽晃動,那個醜娃娃都一直麵朝著好看的娃娃。

以前也沒有這種氣氛,今天是怎麽了?

晏清打破沉默:“項戎哥哥,我還以為你剛剛去午休了呢。”

“本來要去,”項戎說,“怕你找不到我。”

晏清有些慚愧,幹笑幾聲:“那你不睡午覺了?”

“不睡了,這不是有比午休更重要的事嗎?”

晏清的心好像多跳了一下,腦子一熱:“什麽重要的事?”

這把項戎問住了,他淡漠的神情收斂半分,目光在窗外徘徊,就是不往屋內看。

他半開口,又抿著嘴,怔了怔說:“看你吃飯。”

“……哦。”晏清耳根一瞬間發了紅。

這重要嗎?

他繼續低頭,剛吃完桂花糕,一張紙遞到麵前。

項戎嫌棄地說:“吃得滿嘴都是。”

晏清拿紙擦幹淨,又喝了口湯,飯沒吃完,他已經落筷了。

“飽了?”項戎不敢相信他吃這麽少。

晏清心滿意足地點頭:“你們食堂的飯真好吃。”

收拾完桌子,晏清拿出記事本,翻開寫滿願望的那一頁,用筆劃掉了希望收到獲獎通知那一行,他揚起臉,笑靨如花:“項戎哥哥,我比賽獲獎了!”

項戎一驚,看他滿麵春風,也輕輕笑了:“那離你的夢中情校豈不是又近了一步?”

晏清的腦袋點得像撥浪鼓,下一秒,他的笑容停住了。

晏清問:“項戎哥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大學,畢業後留在那裏工作,以後再也不回來了,你、你會難過嗎?”

這問題問得奇怪,項戎模棱兩可,答了句:“不會。”

這本是晏清期待的答案,可真的聽到後卻感覺有滿口咽不下的苦澀。

他釋然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我可以過去找你。”

項戎突如其來的一句讓晏清一愣,他連忙搖手說:“不不不,你千萬別來。”

項戎沒明白。

晏清又立即解釋:“我的意思是太遠了,對,太遠了,還是我回鹿城看你吧。”

項戎似乎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晏清轉移了話題:“你猜我是幾等獎?”

項戎思緒被瞬間抽回,還沒猜,就看見了晏清手指比了“一”。

“一等?”項戎替他開心,打趣說,“要是你以後出名了,我憑這一屋子的畫,是不是也能發家了?”

晏清笑嗬嗬地說:“我要是出名了,就請你當我的助手,給你發工資。”

“我可不會畫畫,怎麽要我當助手?”

“因為消防員很危險,我想讓項戎哥哥平平安安。”

項戎沉默了:“晏清,你不用總考慮我的,我……”

項戎音色本就低沉,這句話聲音更小。

“項戎哥哥,我知道你周末結束後就要離開這裏了,不管你以後做什麽,我都支持你。”

項戎身子定住,講不出話,心像是被戳中了。

與此同時,窗外刮來一陣大風,晴天娃娃頭上的繩結被吹得晃動,在二人不經意的聊天間越來越鬆,好巧不巧,在大風的作用下,它突然從上方落下,摔在了桌麵上。

兩人都沒反應過來,刹那間,娃娃便向窗邊滾去。

晏清驚得站起身,可他手短,隔著桌子碰不到。

其中一個娃娃已經滾出窗台,連帶了一根繩子上的另一個娃娃一同墜下。

“晴天娃娃!”晏清高喊一聲。

項戎的窗邊堆滿了書本與文件,他猛地一伸手,文件颯颯而落,在娃娃最後墜下的那一刻,他用力抓住了娃娃的一角。

而他的上半身,大部分已伸出了窗外。

樓下的綠茵草地鬱鬱蔥蔥,楊樹的枝條在不遠處輕搖,項戎如靜止般保持著姿勢,遲遲沒有把娃娃撈上來。

晏清倒吸一口涼氣,他想起項戎是有恐高症的。

但一切想象中場景都未發生,項戎慢慢將娃娃拿起,又重新綁在了簷上,這回打了死結。

坐下來之前,他把窗戶關上了。

晏清看著他一係列的舉動,驚訝不已。

項戎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件,重新整理好堆在桌子一旁,瞧見晏清不可思議的眼神,問了句:“怎麽了?”

“沒、沒什麽。”晏清回說。

他看項戎沒在意,那一雙眼睛在微光下襯得澄輝,心裏繃著的弦稍稍鬆了些,他本正糾結著、拉扯著,像麻花一樣,不知道接下來該不該這樣做,但現在突然就捋順了,解開了。

自從昨夜奶奶去世後,他便意識到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了,他必須幫助項戎,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他終於豁了出去,從帆布袋裏取出那張今日帶來的畫,鼓足勇氣遞到桌麵。

“項戎哥哥,這個是我今天送你的畫。”

項戎像往常一樣,麵帶著若有若無的淺笑,剛一接過手,神情僵硬在臉上。

這還是一張油畫,和滿牆的畫風別無二致。

畫上有四個人,男人,女人,兩個孩子,他們圍坐在一桌,其樂融融,男人用清水洗淨糯米,女人用箬葉包成四角狀,兩個孩子一大一小,坐在父母中間,一邊笑著一邊吃著手裏的粽子,哥哥的手裏拿著肉粽,妹妹的手裏舉著甜粽,桌上有扔去的細繩,吐出的棗核,有柴米油鹽,有鍋碗瓢盆,雖然是靜止的,但仿佛能聽到歡聲笑語,聞到酒味茶香。

項戎陷入了那恐怖的一晚,在泥石流到來前的車上,妹妹正期盼著能回家吃上粽子。

一切如天旋地轉,刺痛著神經,他抬眼,鋒利的目光像一把獵刀,吞滅陰沉裏僅剩的天光。

“誰告訴你的?”

冰涼的語氣是冬月裏淩晨的風,晏清的耳朵結了層冰。

沒有得到答案,屋內是長久的沉默。

晏清開口道:“這答案重要嗎?”

項戎默不作聲。

晏清盡可能耐心地解釋。

“項戎哥哥,相比於照片來說,畫畫雖然更抽象,但它可以滿足現實生活中沒有發生的美好幻想。

“這幅畫我很早就畫好了,一直沒有給你,我怕會勾起你不好的回憶,可這些天和你相處下來,我覺得你對過去的態度已經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了,直到我剛剛親眼見你伸手去接晴天娃娃時,我才能夠確認,你其實沒有恐高,你隻是不想麵對過去,邁不出那道坎,對嗎?”

“說夠了嗎?”

晏清被項戎冷聲打斷,本就無措的心更加不安。

項戎滿眼失望:“其他人勸我放下也就算了,連你也這樣。”

“我沒有非要讓你放下,”晏清慌了,“我也從沒勸你繼續留在消防站,這些都是你個人的選擇,我隻是想讓你開心而已,不單是這幾天,哪怕以後你不當消防員了,哪怕有一天我去了很遠的地方,你也能開開心心地生活。”

項戎拔高了音量,胸腔一起一伏,他忍著憤怒說:“你怎麽知道我不開心,你是我嗎?你考慮過我的想法嗎?你知道我到底喜歡什麽嗎?”

“我不知道,”晏清憋著委屈說,“但我知道你妹妹的離開不是你的錯,你不用為此自責,當消防員是你的夢想,你救過我,救過鹿城那麽多人,所以這次,換我來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項戎的情緒像引爆的炸彈,“心理醫生都治不好的東西,你憑什麽覺得你可以?你們一個個都勸我,卻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看著家人全都死在眼前,你們還要我當作不存在,這對我來講公平嗎?你無法感同身受,因為你根本體會不到失去親人的痛苦!”

“你怎麽知道我體會不到?”晏清大聲駁了回去。

項戎頓住了,屋子除了喘息,一時間沒了其他的餘聲。

晏清也不知道為什麽,吵著吵著眼睛就不爭氣地起了霧,繼續吼道:“你有什麽資格說不公平?你至少有個妹妹陪過你,有一份能拿到錢的工作,有一個你自己都沒在意的健……”

健康的身體。

他沒有說出口,憋住的一瞬間眼淚流了出來。

看到他哭,項戎的心像被紮了幾刀,他忍住淒愴,冷冷說:“你明天不用來了。”

“我以後都不會來了,”晏清胡亂擦去淚水,咬著牙忿忿說,“誰再提見麵誰就是小狗。”

他抓起帆布袋,頭也沒回地跑了出去。

辦公室內隻留下項戎一人,他垂眸凝視手中的畫,畫得那麽美好,那麽令人向往。

這是他深藏多年的願望,他沒有告訴過晏清,但晏清幫他實現了,以另一種形式。

作者有話要說:

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