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晏清一有空就往消防站跑,每天帶一幅畫送給項戎,樂此不疲,畢竟畫一幅畫所耗費的時間少,而項戎心情卻大有轉變,小成本有了高回報。

今天要打吊瓶,因此晏清隨口找了個理由,給項戎說明天再去。

溫怡知道他要用右手畫畫,所以幫他紮在了左手,找血管時,她發現晏清的手比自己白。

“你這皮膚也太白了,比我都白,一眼就能看見血管。”

晏清低頭去看,這麽一對比顯得溫怡膚色確實深了些。

他安慰說:“我這是不健康的顏色,你那才是正常的白。”

溫怡反複查看自己的手,噘起嘴:“我這些天都曬黑了,還是得好好保養才行。”

“你才不黑呢,”晏清說,“你和江策哥哥站一起白得發光。”

溫怡噗嗤一笑:“他那麽黑,誰要和他比啊?他天天頂著太陽訓練,黑成那樣不奇怪。”

“那不一定,項戎哥哥也是這麽過來的,但他的膚色就和你差不多。溫怡姐姐,你要自信一點,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護士。”

“就你嘴甜,”溫怡笑著白了他一眼,囑托道,“你少費點工夫畫畫,有空多休息會兒。”

“我會的,”晏清說,“我就畫最後一張。”

溫怡知道他不聽勸,拿他沒辦法,離開順手關了屋門。

病房內安靜,隔壁床的奶奶在看書,晏清在畫畫。

這幾日,那名叫“梅西親傳入室學徒”的顧客來的頻率降了不少,不過他提出要給晏清漲價,從5元一幅升為10元。

晏清第一次見提出這種要求的客人,他沒接受,但對方執意要給,這麽推來推去,晏清硬著頭皮收下了。

小雨不斷,晏清不受影響,他手裏的筆在調色盤上一蘸,再往紙上一抹,多大力度能呈現出什麽色調,他了如指掌。

他每次都坐在通風處畫,一來是顏料幹得快,二來是不想給鄰床奶奶帶來嗅覺上的困擾。

可老人從未嫌棄過他的顏料味道重,今天甚至還來一旁看他畫畫。

晏清畫得專心,沒注意到奶奶的接近,在畫完最後一筆時,抬頭看到奶奶時嚇得一抖。

他喘了口氣,大聲說:“奶奶,您不看書了?”

奶奶搖了搖頭,滿目慈祥,一指畫板,似乎在問:“還畫畫呢?”

“對啊,”晏清笑得陽光,“努力掙錢!”

努力掙錢。

然後給奶奶買個助聽器。

這是他最近想完成的一個心願。

晏清收起完成的畫,問道:“奶奶,貝貝不是說今天要來看您嗎?他幾點來呀?”

奶奶在晏清手上緩慢寫著:“他爸爸工作忙,沒空送他過來。”

又是那個男人,自從老人住院後,他就帶貝貝來看過一次。

晏清不喜歡他。

“奶奶,我這幾天總往消防站跑,你自己一個人孤不孤單啊?”

奶奶搖了搖頭,又一指手裏的書,示意有書陪著,並不寂寞。

晏清往封麵上一瞥,書的名字叫《走到人生邊上》。

奶奶愛看書,晏清發現了這一點,或許是她玩不來電子產品,讀書是這枯燥病房裏唯一的消遣方式,或許是她天生愛看書,晏清不清楚。

“奶奶,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他聲音不由地變小,待發現奶奶沒聽見後,他又提高了音量:“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奶奶慈和地點頭。

這問題晏清心裏想了很久,也自我琢磨了很久,可他思來想去,解不出答案,但他覺得奶奶是個學識淵博的人,可以幫自己答疑解惑。

他鼓足勇氣問:“我最近認識了一個朋友,他對我很好,幫我完成了很多心願,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他,但我總覺得我做錯了,畢竟我早晚都會離開他,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奶奶摸了摸他的頭,替他撫平豎起的發梢,每一筆畫都寫得認真,落在晏清的手心。

“孩子,你不自私,你很善良,咱倆一起住了這麽久,我從沒見過你的父母,所以你想找個人陪伴著是你的本能,你不需要這麽堅強,也不需要這麽獨立,你才十八歲,想有個朋友不是你的錯。”

“可如果我為了現在的開心去招惹他,那等我走後,他一定會難過的。”

晏清一想到了那樣的場景,失落便湧上心頭。

“你不能為了避免結束,就選擇避免一切開始,”奶奶告訴他,“如果因為一朵花會枯萎而停止種花,那春天也就沒了看頭。萬事萬物皆有生死,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間美好的過程。如果你說的那個人和你一樣珍視這份感情,他將在乎你的一切,接納你的全部,從頭到腳,從開始到結束。”

晏清似懂非懂:“既然萬事萬物都有生死,那生命的意義是什麽?”

奶奶微微一怔,從一旁拿出一塊兒桂花糕,遞給了晏清,示意他吃。

晏清看到嘴邊的糕點,忍不住咬了一口。

奶奶看他吃得開心,笑了笑:“孩子,你會因為吃完一塊兒桂花糕而難過嗎?”

晏清呆呆地搖頭。

“那是因為桂花糕在你的味蕾上留下了美好,不是嗎?”奶奶用手擦去了晏清嘴角的殘渣,“桂花糕不會永遠存在,但它給你帶來了滿足,你也有了去品嚐它的機會,並且期待吃下一塊兒。”

晏清咽下口中的糕點,隱約懂得了話裏的含義。

“意義是虛無縹緲的概念,但生命裏的美好卻是無價之寶,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麵,看一本故事精彩的小說,雨後天晴的彩虹,傍晚集市的吆喝,包括你畫板上新調出來的顏料,去愛你想愛的人,去陪想陪你的人,這就是活著的意義。”

奶奶握住晏清的手,寂靜的房間裏充溢著溫暖。

“不要怕花會凋零,至少它曾盛放過。”

看著落在手上轉瞬即逝的字,晏清像被抽了魂魄:“奶奶,我好像明白了。”

奶奶對他比了個拇指:“你忘了咱們上次說都要活到九十九的嗎?現在醫療水平好多了,你的時間還長,想做什麽就去做。”

“好!”晏清好似撥雲見日,一切都像有了希望。

他又從一旁拿起畫筆,說:“奶奶,我給您畫張畫吧,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

奶奶笑著答應了。

晏清這一日都過得很輕鬆,午覺睡得足,晚飯吃得香,看著賬戶裏不斷攀升的數額,他滿懷欣喜地打開了醫療商城,貨比三家,最後選了千元出頭的助聽器,這價格適宜,質量也應該不會太差。

隻是賬內收入還差幾十元,他決定今晚再給顧客通宵趕幾幅,於是先把助聽器加入了購物車。

等奶奶收到後,一定會很開心,光是想一想,晏清就忍不住笑了。

入夜,小燈還亮著,晏清背靠在床頭,手腕都畫得酸了。

一旁的手機屏幕一亮,一條消息闖入視線。

晏清隨手摸起,打開一瞧,是一封郵件。

恭喜您的作品在本次競賽中獲獎。

晏清心髒驟停,下一秒又狂跳不止,他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重新讀了一遍,手指不斷點擊以打開軟件,一封獲獎通知占據了屏幕。

那是他之前做完穿刺後,即便偷溜出醫院,也要參加的競賽,為此他還受了溫怡一頓罵。

前十名為一等獎,再往後十五人是二等獎,最後二十五人是三等獎,報名人數超過五百,而他的名次位列第三。

一等獎!

有了這獎項,被江州大學美術學院錄取的概率將會大大增加。

晏清瞪大眼睛,捂住嘴巴,像木乃伊一樣僵住,低頭才發現,靜止不動的手抓著畫筆染了一被子的顏料。

他欣喜若狂,想要分享的喜悅從全身散發,恨不得讓全醫院的人都知道這個消息。

“奶奶,我的作品獲獎……”

話音戛然而止,他這才注意到奶奶睡著了。

他閉上嘴,拿起手機想告訴項戎,可他餘光卻瞥見奶奶的枕頭上,有一灘紅色。

笑容停住,晏清輕聲問:“奶奶,你、你沒事吧?”

對床沒有說話。

他提高音量:“奶奶,你是不是病又犯了?”

對床依舊沒有回應。

晏清跳下床,走過去一看,枕頭上的果然是血。

他倒吸一口涼氣,晃動著奶奶的手臂,嘴上不停說著。

“奶奶你醒醒,你看一看我……”

奶奶是聾啞人,她一定是沒聽到,對,她一定是沒聽到。

晏清聲音越來越大,發了瘋似地拍向護士鈴。

一聲又一聲清脆的鈴鐺伴隨著夜雨,回**在清冷的屋內。

走廊上變得**,護士們闖入其中,將患者推出病房,向搶救室衝去。

晏清兩眸有些模糊,他重新坐回**,從畫稿裏翻出那張還沒畫完的畫。

畫裏有個慈祥的老人,她坐在窗邊的搖椅上,戴著老花眼鏡,手裏捧著一本書,陽光落在她的眉眼,閃著光。

在她的右耳裏,塞著一個助聽器。

晏清還沒有畫完,他想等助聽器到貨了再一起給。

可他現在不敢等了。

他定了定神,提起一口氣,開始下筆。

一筆描在頭發上,一筆加在衣領處。

一筆又一筆……

午夜,他還在畫。

溫怡推開了門,眼睛紅腫。

晏清抬頭,這次溫怡沒有怪他晚睡。

他聲音輕,像雨落在枯葉上:“溫怡姐姐……”

溫怡淡淡說:“奶奶走了。”

畫筆掉在**,晏清撿起的手有些發抖。

溫怡告訴他:“你乖乖休息,我一會兒把**的東西收走。”

“好。”

晏清平靜地收起了畫稿,把它放進了抽屜,他不解,明明下午還好生生的人,說走就走了。

不是說好要活到九十九歲的嗎?

他往床頭的病曆本上一瞧,老人生前的照片就貼在上麵。

照片下麵就是病人信息,姓名那一欄填的是薑淑。

看著這兩個字,晏清有些恍惚,住了這麽久,他發現自己竟然都不知道奶奶的名字。

現在人走了,名字知道了又有什麽意義。

家屬很快趕了過來,晏清第二次見到這個男人,他還穿著公交公司的製服,許是剛下了夜班,他一進入房間就開始嚎啕大哭,坐在地上起不來,左手握著床單,右手抓著枕頭,哭得撕心裂肺。

“媽,兒子不孝順啊……”

這一哭就是半個小時,晏清看他悲痛欲絕,遞給了他一張紙。

男人接過,擤了擤鼻子,把母親的東西全部整理完後,離開前回頭看了眼病房。

兩張床,靠窗的有人,靠門的沒人。

男人把目光定格在屋內唯一的人身上,他看著晏清,歎了口氣。

“保重。”

晏清沒說話,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溫怡把房間打掃了一遍,她和晏清誰也沒開口,她不想讓晏清多想,也怕自己說錯話,沉默地做完所有事情後,走到了門口。

“溫怡姐姐,別關燈。”**的人說了句話。

溫怡一怔,身體像過了電流,應了聲“好”,臨走前說:“早點睡覺。”

“嗯。”晏清鑽進了被窩。

他扭頭看向窗外,窗外又是夜晚,星辰羅列天際,他心中暗自祈福:“薑奶奶,走好。”

他打開手機,看著和項戎的聊天框,他想說點什麽,又什麽也不想說。

下一個就該輪到自己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避免結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來源於顧城《避免》,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