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的雨還在下,天空沒有擰緊水龍頭。

晏清撐了把小傘,一路上踩著雨水,走幾步就要蹦一次水坑。

他懷裏抱著白色的帆布袋,抱得很緊,生怕被雨水打濕。

煙雨朦朧,山不再肅穆,水不再深幽,城市滿街新葉,清香撲鼻。

這條路晏清已經摸熟了,走了沒多久就到了。

遙遙一看,沿江消防中隊幾個大字貼在大門口的牆上,晏清小跑過去,腳下的水花四濺。

剛要進入大院,保安亭裏的大爺探出腦袋,將他攔了下來:“誒!不能進!”

晏清跑得喘氣,一臉迷茫:“叔叔,我進去找個人,一會兒就出來。”

“你當這裏是公園啊,想進就進,”保安不耐煩說,“在我這兒做個登記,然後打電話讓他出來接你。”

“小畫家!”

院內走來一人,那人明明遲到了,卻絲毫沒有歉意,神情愜意自如。

晏清不用看都知道,每次見自己都喊外號的人,隻有江策。

“江策哥哥,”他打了聲招呼,“你終於來了。”

江策走到門口,說:“老楊,放人家進來唄。”

保安斜眼看向門外客,又問江策:“非親屬不能進,這你的誰啊?”

“不是我的誰,”江策一手搭在晏清肩頭,靈機一動,“這是項戎他弟弟。”

“項戎弟弟?”保安一愣,“我咋記得他隻有個妹妹?”

“表弟表弟……”江策怕被拆穿,拉著晏清走入院裏。

保安還想再攔:“誒誒誒,還沒登記呢。”

江策揮了揮手:“老楊,你看這小孩兒跑兩步都喘成這樣,能有啥威脅啊,登記就算了,他這幾天每天都來找項戎吃飯,你就別攔了哈。”

蒙混過關後,晏清緊隨江策的腳步,收起了傘。

“小畫家,要是你這回能幫上忙,讓戎哥成功擺脫陰影,你可就是消防站一等功的人了。”

這話帶著打趣,又有幾分真心。

晏清低下頭:“能幫上忙當然最好,但我的初衷隻是想讓項戎哥哥開心一點。”

江策怕給他施加壓力,順著話說:“好,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行。”

“我知道,”晏清回了句,“我會努力的。”

“那我就不送你過去了,”江策一指行政樓四層,“他的辦公室你去過的。”

晏清揮手告別:“沒問題,謝謝江策哥哥相信我。”

晏清來到辦公室的門前,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敲了三下。

他轉動把手,推開了門。

熟悉的陳設,熟悉的味道,除了天氣以外別無不同。

當然也包括熟悉的人。

項戎正在座位上寫報告,起身回頭,瞧見了門外的人。

“項戎哥哥,早上好。”

項戎始料未及:“你怎麽進來的?”

晏清尷尬地笑了笑:“我看保安亭沒人,偷偷溜進來了。”

這理由更是出乎意料,項戎說:“我明天給他們說一聲,以後你就能自由出入了。”

晏清一怔,急忙說:“那、那你就說我是你的表弟,行嗎?”

項戎:“?”

晏清:“……”

項戎:“行。”

晏清鬆了口氣。

項戎看他一直站在門外,招呼他進屋,倒了杯熱水。

晏清隨手關門,坐在了對麵,把帆布袋放在一旁。

“找我有事嗎?”項戎問。

“我聽說你這周末就要離職了,所以想來陪一陪你,而且我一個人也無聊,溜出來玩一會兒,”晏清忙解釋說,“你是不是在忙啊?我打擾到你了嗎?”

項戎合上報告,連帶雜物往旁邊一推,擺出清閑的樣子:“不忙,正好我也沒事做,還準備下了班去醫院找你。”

晏清兩眸發亮:“找我做什麽啊?”

項戎點了點一旁的記事本:“找你繼續完成心願。”

晏清咧嘴一笑:“其實也不用那麽急,角樓那次是我衝動了,我以後不會再做傻事了。”

項戎平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晏清怕說漏嘴,轉移了話題:“對了項戎哥哥,你總幫我實現願望,那你有沒有什麽心願,讓我也可以幫你實現啊?”

項戎將水一口喝完,語氣冰冷:“沒有。”

“……好吧。”晏清覺得他態度冷淡。

“我的心願就是幫你,”項戎說,“你不需要為我考慮。”

晏清斂下眼瞼,有些失落:“好。”

項戎瞄了眼晏清,或許是他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想了想說:“我的意思是你年齡還小,又要上班又要畫畫,我應該多照顧你才對,等你考上了大學後,再說其它的也不遲。”

晏清幾乎沒聽過他說這麽長的句子,看他費力解釋的模樣,晏清有些想笑。

“知道了項戎哥哥,我理解你的意思,”晏清坦誠布公,“我是看你總一臉冷漠,也想讓你多笑一笑,因為我覺得你心裏並非像表麵一樣,項戎哥哥的內心一定是熾熱的,還有點燙手。”

項戎一怔,仔細看他:“是嘛。”

“當然了,”晏清笑得燦爛,像雨天裏的向日葵,“不然項戎哥哥為什麽明明要退役了,還會奮不顧身地去大火裏救我?為什麽明明與我萍水相逢,還要帶我一次次地實現願望?”

項戎講不出話,窗外陰雨連綿,春色卻關了滿屋。

晏清托腮說:“而且就憑你聊天時會給我發小狗的表情包,項戎哥哥也一定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項戎被這話逗笑了,他輕哂一聲,似乎忘記自己有過這般幼稚的行為。

有第一次發笑就會有第二次,晏清乘勝追擊:“說起畫畫,我給你看看我最近的成果。”

他的手伸進帆布袋裏,從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畫稿,將畫遞在了項戎麵前,平鋪於桌麵上。

畫麵五顏六色,繽紛絢爛,項戎看呆了。

第一張畫,一位少年在綠茵場上奔跑,他的姿勢對準了前方,正蓄力將腳下的足球踢入球門。

第二張畫,同樣的少年在洪水中救援,他的左肩扛著一個孩子,右手抱著一隻貓咪,水流漫過他的腰,他正向岸邊艱難走去。

第三張畫,依舊是這名少年,他的領導站在他的麵前,正為他授予錦旗,十幾名同事把他團團圍住,有人摟他的肩,有人為他歡呼,每個人都笑著,燦爛輝煌。

第四張畫……

第五張畫……

每一幅畫都栩栩如生,每一幅畫都有自己的身影。

項戎瞳孔放大,呼吸隨之溫熱,心髒像是加水的麵團,在一幅又一幅的衝擊下越來越軟。

看完了最後一幅,他又把目光送回了第一張,每一張他都看了很久,他看到的不隻是畫,也看到了那些當年的美好。

回憶在一瞬間被挑起,送到了眼前。

“項戎哥哥,這些畫送給你,希望你能喜歡。”

項戎聞聲抬頭,從畫中走出,他看向笑意溫和的晏清,嚴肅說了句:“謝謝你。”

“不客氣,”晏清說,“我在沿江中隊的公眾號上找了幾張有你的照片,以那些為基礎才畫了這些,沒想到你不僅工作出色,就連球也踢得那麽好。”

項戎沉默片刻,眼神微微發亮。

“想學嗎?”

突如其來的一問讓晏清一驚,自從項昕墜樓後,項戎便再也沒有踢過球了。

眼看方法起了效,他瘋狂點著腦袋:“想!”

項戎:“多誇我兩句就教你。”

晏清滿頭問號。

“逗你玩呢,”項戎憋住笑容,“等天一晴,我就帶你踢球。”

“說話算話?”

“嗯。”

晏清心花怒放,端起水杯,一飲而盡。

項戎把畫整理好,謹小慎微地塞入櫃子裏,生怕有一點褶皺。

晏清告訴他說:“畫紙沒那麽嬌氣的,可以隨便放。”

項戎卻不以為然:“畫得這麽好,我不想有折痕。”

竟然被誇了!

晏清得意洋洋:“想學嗎?”

項戎發現他在模仿自己剛才的語氣,還沒開口,晏清已經搶了話。

“多誇我兩句就教你。”

項戎:“……我還沒說呢。”

晏清一手撐頭,一手拿起畫筆:“不管你說什麽我都當你想學。”

項戎拿他的任性沒辦法,誇道:“細節處理用心,顏色搭配好看。”

“沒了?”

項戎絞盡腦汁:“內容豐富多彩。”

晏清聽得滿意,從帆布袋裏又取出了白色帕子,橡皮筋,拳頭大小的塑料球,以及畫筆。

每一項物品的數量都是兩個,他把東西分給了項戎後,自己用帕子包住塑料球,又把橡皮筋拴在帕子開口處,拉扯帕子四角使其均勻分布,工程便結束了。

項戎接過這些東西,一臉無措。

晏清笑了笑:“你看,這是晴天娃娃,你也做一個吧,讓我看看你畫畫的基礎。”

項戎恍然大悟,在晏清的教導下也做出一個模型,隻不過帕子四角有長有短,橡皮筋也係得並不好看。

晏清不嫌棄他,遞給他一支畫筆:“項戎哥哥,要給娃娃畫上表情才算完成哦。”

說著,他的筆尖已經落在了娃娃圓圓的大頭上。

晏清畫得很快,效果也極為生動,一隻眼睛清澈有神,另一隻眼睛眯成一條縫,像在對人wink,嘴角上揚,微笑的弧度不深不淺。不僅如此,晏清還用紅色的染料在酒窩處加了兩圈腮紅,可愛又迷人。

看了他的成果,項戎胸有成竹,可一提筆,效果截然相反,他在娃娃的臉上點了兩點當眼睛,又加了個微笑,可這嘴角一邊高一邊低,像個歪臉。

晏清側頭一瞧,捂著肚子大笑起來:“項戎哥哥,你還是去踢球吧。”

項戎本自我感覺良好,奈何身旁的笑聲太大,他產生了懷疑:“有這麽醜嗎?”

“不醜不醜,”晏清強忍笑意,“和你本人很像。”

項戎無奈回懟:“我是照著你畫的。”

晏清笑容戛然而止,同時項戎沒忍住笑了。

晏清“嘁”了聲,用細針和毛線把兩個娃娃分別穿起來。

“小心點。”項戎時刻囑咐道。

“放心,這點毛線活我手到擒來。”晏清穿好線後,站起身,想要把娃娃掛到窗邊,但窗沿太高,他用力踮起了腳。

項戎見狀,連忙起身,從他手裏接過,輕而易舉地掛了上去。

兩個娃娃麵朝窗外,正如屋內的兩個人一樣。

“大功告成,”晏清一拍手,“隻要掛上娃娃,天氣很快就會轉晴,到時候就能去踢球了。”

項戎雖麵朝窗戶,目光卻在看窗戶裏晏清的倒影,晏清一回頭,他又立馬錯開了目光。

晏清看著他,正色道:“風雨很大,但晴天總會來的,對嗎,項戎哥哥?”

這是他對項戎的祈願,他希望項戎可以理解。

項戎看了眼窗子中央的晴天娃娃:“可能吧。”

晏清重新坐下,抱住了畫板,乞求問道:“項戎哥哥,我可以在你這裏給我的閑魚客戶畫一會兒畫嗎?我保證不打擾你工作。”

“可以,”項戎也跟著坐下,繼續寫起了報告,“你想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

屋內重回安靜,兩人麵對麵,各幹各自的任務。

窗外雨勢減小,晴天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