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插播一條通知,雁山天文氣象台於今日20時36分發布暴雨紅色預警,受東南海風影響,預計未來三小時內,鹿城降水累計可達100毫米以上,部分地區或將出現城鄉內澇、山體滑坡、以及泥石流等自然災害,請市民加強防範,盡量減少外出。”

男人關閉廣播旋鈕,目視前方,將車速減至最低。

窗外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兩道車光向前沒入夜色,大雨傾盆,視線受阻,雨刷器已開至最大檔位,仍無濟於事。

這場暴雨說來就來,給傍山小路增添了幾分泥濘。

“爸爸,我們還有多久到家啊?”

駕駛位的男人聞言,通過後視鏡向後排兩個孩子看去:“穿過這段山路就進城了,很快的。”

副駕駛的女人也回過頭,語氣溫柔,安撫說:“再等一等,馬上就到了。”

雨點如擊鼓,砸落在車頂,像砸碎了顫抖的心。

剛才問話的女孩子始終低著腦袋,不敢看向漆黑的窗外。

一旁的男孩子瞧她雙手微顫,便握緊了她的手,說:“別怕,哥哥在呢。”

被他溫暖的手心一握,女孩子抬起頭,好似安了心,手也不再顫抖。

看到兄妹倆如此和睦,女人欣慰一笑:“項戎長大了,都知道保護妹妹了。”

“畢竟都11歲了,”開車的男人跟著說,“也算半個小男子漢了。”

項戎被誇得不好意思,攥著妹妹的手更緊了。

女人從腳下的袋子裏掏出兩瓶酸奶:“項戎項昕,餓了吧,來吃點東西。”

項昕沒有接:“媽媽,明天是端午,我想回家吃你包的粽子。”

“對啊老婆,再忍一忍,咱們到家後一起吃個團圓飯。”

“好,那你先好好開車,回家我就給你們包粽子吃。”

項昕嘟了嘟嘴,問:“哥,粽子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項戎側頭看她:“當然是鹹口的。”

“我就喜歡吃甜的,”項昕笑意盈盈,“蜜棗的最好吃。”

項戎逗她說:“我看你笑得像蜜棗。”

雨勢不減,崎嶇的山路開始顛簸,車子掛著低檔前行,生怕熄了火,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方圓幾裏沒有人煙。

就在這時,前方的小路有一處急轉彎,父親輕踩腳刹,車子的速度卻並未下降。

他心裏一慌,多踩了幾下,車子依然沒有停止,他甚至一腳踩到底,車速沒有變化。

眼見車子要衝下山穀,父親打死方向盤,讓車子擦著山體慢速通過,一側的門窗磕磕碰碰,讓本就上下起伏的車搖晃得更加劇烈。

項戎的心要從嗓子跳出,項昕更是抖得厲害。

車子安全通過轉彎路段,父親立刻啟動緊急刹車,一拉手刹,發動機靠著怠速約束停止運轉,車子最終停了下來。

“怎麽了?”母親擔憂問道。

父親擦了把額頭的汗:“應該是製動器進水了,腳刹反應遲鈍,我下車看看。”

“拿上傘,注意安全。”母親囑咐道。

前門打開的刹那,斜飛的雨水甚至掃到了後排,項戎提著一口氣,擦了擦臉。

父親撐傘走到車前,暴雨淋濕了衣裳,他先檢查輪胎,確認無誤後打開引擎蓋,左翻一翻右看一看。

時間靜默地走著,每在這裏多待一秒都感到萬分不安。

禍不單行,山上的泥沙從天而降,沿著溝穀似潮水湧來,碎石更如流星隕落,一瞬間天搖地動,響徹雲霄。

眼前的公路像一張碎紙,被泥石攔腰斬斷。

母親瞳孔緊縮,喊道:“快上車!”

父親見狀,一個箭步向車裏衝去,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門時,泥洪卷過他的雙腳,速度之快,讓他措手不及。

母親伸手想要去拉,父親卻讓她別動。

父親想邁開腿,卻被牢牢固定在原地,泥流以飛快的速度上升,向車內洶湧灌去。

為了救下妻兒,他在生命最後一刻,用僅存的力氣將車門猛地一關。

泥沙不再湧入,車內暫時安全,車子隨著泥石流向後倒去,項昕看著父親被瞬間淹埋,尖叫聲劃破夜色。

項戎甚至來不及難過,已經震驚到難以開口。

“項戎項昕,係好安全帶!”母親忍著悲痛挪到駕駛位,想要控製住車子,可泥水糊滿了引擎,根本打不著火。

項戎幫嚎啕大哭的妹妹係好,自己也乖乖坐回原位。

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祈禱平安無事。

車燈熄滅,唯一的亮光被黑暗侵蝕,車子像足球一樣上下翻滾,在沉浮不定中被一股泥洪掀翻入流。

眼看著巨石滾來,母親本可以跳車,為了保護後排的孩子,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飛來的碎石。

兄妹二人嚎啕大哭:“媽媽!”

車窗禁不起重量,砰地碎裂,洪流倒灌其中。

項戎身上是無數磕破的淤青,在車子瓦解之前,他撲向妹妹,以全身之力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裏,好似這樣做了,妹妹就一定能活。

二人被卷進泥沙,被洪流不斷衝擊,口鼻裏塞滿了土塊兒,窒息難忍。

這場災難不知進行了多久,泥石流終歸停下,雨水落在臉上,項戎慢慢有了意識。

他猛咳幾聲,睜開了眼,周遭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項戎全身酸痛,四肢與後背皆是傷痕,下半身還被埋在土裏,他咬著牙,低頭看向懷裏的妹妹:“項昕,醒醒,你還好嗎?”

項昕也耗盡了力氣,輕輕點頭,問:“哥,我們是不是快要死了?”

“別胡說,”項戎告訴她,“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項昕的眼淚再次湧出,她看不到獲救的希望,哽咽說:“哥,我、我害怕。”

項戎拍著她的後背,聲音溫柔又無力。

“別怕,哥哥在呢。”

他隻是嘴上安慰著,可他不清楚自己能做什麽,天亮和死,他不知道誰先來臨。

時間還在前行,心裏的燭火越來越暗,項戎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突然,一點微弱的光從遠方照來,光束越來越多,黑暗的夜裏仿佛升起了無數個太陽,伴隨著刺眼的光暈,耳畔的聲音也變得清晰。

“這裏有幸存者,快來援救!”

項戎瞧見那些穿著一身橙黃色的人正向他們跑來,在那些人的衣服上,都寫有鹿城消防的字樣。

希望的火苗被再次點燃,項戎眼裏有了光亮。

消防員們握住他的手臂,想把他從泥石流中救出,他卻托著項昕,不停地說:“先救妹妹,先救我妹妹……”

那晚,父母走了,但項戎和項昕獲救了。

自那時起,當消防員的夢想紮根於項戎的心裏,他也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救助他人,就像那些消防員救助自己一樣。

項戎不負眾望,18歲時報名消防救援,體能心理等各項測試全部達標,順利入伍,成功加入鹿城市消防沿江中隊,如願以償地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國家消防員的合同簽大部分為3年,到期後若因體力透支等問題可申請退役,若身體素質依舊良好可繼續續約,在職期間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現,可從一線轉為事業編或行政編。

訓練不停,救援不止,項戎受盡風吹雨打,卻沒有半句怨言。三年一晃而過,夏有台風洪水,冬有寒潮暴雪,中隊平均每兩天出一次警,共滅火80餘場,營救被困人員847名,疏散遇險人員更是多達數萬名。

而他所在的班級也成為了沿江中隊的核心力量,項戎更是班級裏不可或缺的中堅骨幹,然而這股力量並非無堅不摧,三年累計受傷21名消防指戰員,其中6人在戰鬥中不幸犧牲。

項戎立過無數戰果,永遠衝在前線,上級們很看好他,戰友們也都和他稱兄道弟,或許正因為他一心撲在了工作上,才沒有注意到家中的變故。

自從經曆過十年前的那場災難後,項昕的心像受到了重創,她會在項戎麵前保持假笑,為的是讓他不要擔心自己,可她獨自一人時,情緒又如漲潮般漫過心頭,哥哥用時間換來的隻有物質上的需求,換不來精神上的陪伴。

長此以往,項昕得了抑鬱症。

項戎知道此事後,開始盡量減少值班,領導也都理解他,讓他多回去陪陪家屬。

可妹妹懂事,什麽事都藏在心裏不說,她在項戎麵前呈現的,永遠隻有一副天真的笑臉。

項戎帶她看了心理醫生,醫生告訴項戎一個辦法。

“抑鬱症患者更多需要的是心理上的支持,你可以讓她把心願先寫下來,你再陪著她一條一條地完成,這樣在你陪伴她的同時,她也可以慢慢發現這個世界的美好,這樣對她的病有所緩解,她也不會因此做出衝動的事情。”

項戎牢牢記住,他給了妹妹一個記事本,按照醫生的吩咐讓她記下願望,妹妹寫得飛快,項戎以為方法起了效果,卻沒想到這些都是妹妹為了安撫自己所做的表麵工作。

三年合同即將到期,就在項戎快要入編升職時,他又一次像往常一樣收到報警,隻是這次的地點並不普通,是妹妹所讀的鹿城中學。

報警人說有個女孩子站在樓頂的天台,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消防車以最快的速度出警,第一時間趕到學校,項戎一路上隱隱不安,直到他親眼瞧見了樓頂的妹妹。

項昕站在樓邊,長發與校服隨風輕舞,她沒有看向下麵圍觀的師生,隻是靜靜地望著藍天,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項戎呆住了,往日裏肩扛煤氣罐、腳踩沼澤地都沒有這般慌張。

消防部隊迅速展開救援,有人跑到教室,在身上掛好升降繩,準備隨時將項昕推回室內,有人在樓下支起救生氣墊,可礙於建築結構正琢磨如何放下,還有人衝上天台,和欲輕生者進行談判。

項昕不理會任何人,她神情木訥,嘴裏隻重複著一個要求:不讓任何人靠近。

“項昕!”

天台上的消防員中傳來一聲焦急的呐喊,項昕神思一怔,倏地回頭。

項戎從人群裏鑽出,站在眾人麵前,複雜的眼神帶有恐慌與不解。

“項昕,你快下來,有什麽問題跟我說,哥哥都聽你的,好不好?”

一向聽話的妹妹此刻卻沒有反應。

項戎試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乖,把手給我,哥哥接你回去。”

項昕看著他慢慢向前,視線逐漸模糊,眼睛一眨,淚水從臉頰滑落。

項戎心疼不已,他抬起手,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妹妹哭得沒有聲音,身子在風中不斷顫抖。

她很怕,項戎知道。

“別怕,哥哥在呢。”

十年前的雨夜,在被泥石流掩埋的那一刻,項昕也聽到了同樣的話。之後在每一個快要堅持不住的日子裏,她都靠著這句話挺到了現在,她的哥哥好像永遠都會保護著她,哪怕她的心早已千瘡百孔。

風吹過,項昕仰望流雲,“哥,我不是個好妹妹,吃你的穿你的,還耽誤了你的事業,一點忙也幫不上,卻總讓你操心,我不想再當你的累贅了,所以我……”

“你從來都不是累贅!”項戎厲聲打斷了她的話,“你是我項戎的妹妹,是家裏的希望,爸媽雖然走了,但我會替他們看你穿上婚紗的樣子,替他們照顧你一輩子。”

項昕說不出話,眼淚肆意傾灑。

“項昕,哥哥以前工作忙,照顧不到你的情緒,是哥哥的錯,哥哥還沒幫你實現願望呢,咱們明天就去吃大餐,好嗎?”

項戎的語氣卑微,幾乎變成了懇求。

“哥,我沒有怪你,我是在怪我自己,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樣正常過日子,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項昕沒有接那隻遞來的手,她閉上眼睛,低喃自語,“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對不起……”

說完,她向後傾斜,身子直直倒了下去。

“項昕!!!”

項戎不顧生死,猛地撲去,一隻手勾住了項昕的手腕,另一隻手撐在了邊緣,他慣性太大,半截身子伸出天台,若不是身後的戰友們一擁而上抱住了他,他自己都要一同墜下。

他的側腰由於磕在角上,劃破了一道極深的口子,血液湧出,他痛得緊咬牙關,手上沒有鬆懈半點力氣。

所有人如拔河一般,後者摟住前者,最前麵的人抱住項戎的雙腿,項戎則死死握住妹妹的小臂。

“項昕,別鬆手!”項戎用著力氣說。

項昕眸裏黯淡無光:“哥,讓我去找爸爸媽媽吧。”

項戎急得吼道:“抓緊我,算哥哥求你了!”

項昕握住那隻被汗液浸濕的手,她已經很久沒有牽過哥哥的手了。

她輕聲一笑:“哥,對不起。”

話音剛落,在人即將被拉上去的前一秒,項昕逐一掰開了項戎的手指,項戎兩手發了瘋般去抓,卻還是抓不住她。

項昕甩開了他的手,向下乍然墜落。

“啊!!!”

項戎崩潰大喊,聲音響徹於整座校園,妹妹在他的眼裏越來越遠,逐漸變為一個點,一個瞬間染成紅色的點。

她落在了地上,臉上含著微笑。

項戎被眾人拉回了天台,他絕望地呐喊著,身體無力支撐,跪倒在地,淚水噙滿眼眶,哭得像個孩子。

這件事後,項戎像變了個人,再也沒了以往的陽光,終日與沉寂為鄰。側腰上的傷口縫了幾針,留下了一條難看的疤痕,他也不再參加消防站的足球比賽,最致命的是,他從此染了恐高,每當站在一定高度時,他腦海裏總能閃回出妹妹毅然決然地鬆開雙手、向下墜去的場景。

醫生說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需要心理治療,中隊長李承考慮到項戎無法繼續參加救援,便命他從一線臨時退下,卻沒料到項戎竟提出合約到期後主動離職。

沒有人願意讓項戎離隊,他的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可隻有項戎自己清楚,心病的力量不亞於那一場改變命運的泥石流。

但他的命運還是被改寫了,隻因他於退役前夕,在角樓救了場火,救了一個愛畫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