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生意很好,閑魚上不缺人買,晏清一天可以畫四到五幅。

他把攢下來的錢存進網上銀行,每天還能拿幾分利息。

雖然辛苦,但晏清樂此不疲,尤其是看到顧客的反饋時,他便覺得辛苦沒有白費。

從前幾日開始,有一個賬號幾乎每天都來找他作畫,有時候畫畫風景,有時候畫畫人,風景各式各樣,山河湖海、城市村落,但人卻有規律,幾乎都是足球運動員。

最令晏清迷惑的是這賬號的名字。

梅西親傳入室學徒。

這和自己的昵稱有異曲同工之處……

晏清沒多想,隻按部就班地根據他的要求來畫,不過對方和其他顧客不同,其他人是收到畫作再付款,這人提完要求就要先給錢。

晏清讓他不要先給,但對方不聽,晏清無計可施,隻能任由他給,自己先不收,等對方確認收到畫後再點擊收款。

一天兩天也就算了,對方連續來了一周,這讓晏清詫異,也讓他小有滿足,看來真的有人欣賞自己的成果。

三月底的鹿城迎來了回南天,天氣不過晴朗了一瞬,雲便又有了情緒。

江岸的礁石被水沒過,漣漪推著垂落的葉芽,使枝條也有了攲斜。雨滴濺在窗沿,聚攏於大小不一的坑氹,模糊了屋內人向外看的世界。

晏清轉頭看向起霧的窗戶,自言自語:“又下雨了。”

晏清喜歡晴天,尤其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雨天似乎總是能帶來不好的東西,比如舊疾。

天一涼,身子受寒,四肢就痛,痛起來雖不是沒完沒了,但每一次都徹心徹骨。

於是他加快了作畫速度,爭取在發病前交稿。

事與願違,他還沒畫幾筆,左腿開始隱隱作痛。

晏清迅速抽出桌上的曲/馬/多止痛藥,沒來得及接水便吞咽了兩顆。

還能忍住,還能再撐一會兒。

耀眼的白熾燈將晏清的影子投在畫板上,他企圖全神貫注於創作中,但這好像有點難度。

他的手心微微冒汗,霎時間一**,手腕一顫,鉛筆向外劃出一道。

晏清一慌,急忙拿橡皮擦去,筆還沒握穩,右手便開始抖了。

疼痛加劇,從下肢到脊柱,兩腿像插滿了釘子,在螺絲刀的旋轉下向內深深紮去。

晏清咬牙,憋著一口氣,沒有吐出,好似缺氧就能減輕痛感,他左手按住右手,繼續下筆填充。

突然,一滴紅色的**落在手背上。

晏清一懵,還沒反應過來,一張衛生紙遞到了麵前,鄰床的奶奶站在床邊,滿眼擔憂,她用紙輕輕擦試著晏清的鼻尖與人中,生怕弄疼他。

晏清木訥地仰頭,擦完之後,他看到了紙上的血。

原來是流鼻血了。

不隻是鼻腔,喉嚨裏也溢出血腥味兒。

晏清立馬跳下床,還沒站穩就摔趴在地,腳踝是酸的,膝蓋是酥的,骨頭像是被蟲子蛀空。

他吃力地扶床,連滾帶爬地衝進廁所,反鎖上門,扒著馬桶吐了口血。

血絲掛在嘴角,晏清來不及擦,滔天的痛意如潮水襲來。

他倒在地上,齜牙咧嘴,全身縮成一團,每一寸筋骨都宛如被鈍刀鏤剔,他發不出聲,喘不來氣,連打滾的力氣都沒有。

晏清又吐了口血,血液混著口水噴濺一地。

鄰床奶奶按了護士鈴,溫怡火急火燎地衝入病房,她按下廁所的門把手,意識到門被反鎖,便敲門大喊:“晏清!晏清!把門打開!”

言語像波紋,隨著**漾逐漸模糊,晏清隻是隱約聽見。

不隻是耳朵,眼前也有了重影,天旋地轉,所有物品都在舞動。

“晏清!是不是病又犯了?你平躺,不要用力,深呼吸,深呼吸!”

晏清聽從她的指示,盡可能放鬆全身,可疼痛仍像錘子般擊打身體,錐心刺骨。

吸氣,呼氣,再吸氣,呼氣……

也不知是止痛片的藥效起勁了,還是溫怡的輔佐有了用,痛覺大概持續了三分鍾後,慢慢減弱了,耳朵逐漸清晰,眼睛也恢複明亮。

待到完全清醒後,晏清出了一身的汗,他靜靜看著天花板,身子依舊沒有力氣。

晏清心中一陣悸動,這次的症狀比以往更加強烈,甚至還會嘔血。

“溫怡姐姐,我沒事了。”

溫怡終於鬆了口氣:“先別起來,等有力氣了再回**,今天就別畫畫了,早點休息,一會兒晚飯我幫你買好送過來。”

“好,麻煩你了。”晏清說。

他喘了幾口氣,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給那名昵稱為梅西親傳入室學徒的閑魚用戶發了條消息。

“對不起啊,你的畫作我今天交不了稿了,如果你不想要的話,我可以幫你申請退款。”

就這麽發出去了,未免有些失落,因此他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要不你再稍微等等,我保證明天一定給你!”

對方沒有回複。

晏清收回手機,慢慢抬起胳膊,從地上艱難爬起,他用紙沾了水,一點一點擦去地上的血。

他回到了**,鑽進被窩裏,想好好躺一會兒。

沒過多久,溫怡買好了晚飯,她提著一袋清江三鮮麵,放在了晏清的床頭:“這麵要趁熱吃,涼了容易傷胃。”

晏清從**坐起:“知道了,我一會兒就把錢轉給你,謝謝溫怡姐姐。”

“不用,是你項戎哥哥買的。”溫怡安撫道。

晏清一驚:“項戎哥哥來醫院了?”

“是啊,江策陪他一起來的,”溫怡不解,“他沒給你說嗎?”

晏清搖了搖頭。

“可能他不想讓你知道吧,”溫怡說,“項戎那人就這樣,什麽事都喜歡自己硬扛。”

晏清聽得一頭霧水:“項戎哥哥怎麽了?”

“他被江策逼著來醫院看心理醫生了。”

心理醫生?

晏清更是雲裏霧裏:“項戎哥哥心理有問題?”

溫怡幫他把麵鋪在碗裏:“不太清楚,聽江策說是有個心結一直沒打開,工作都幹不下去了。”

晏清隻知道項戎不想幹了,卻沒想到原因竟是如此。

沉思了片刻,問:“既然這麵是項戎哥哥買的,他不會已經知道我住院了吧。”

“那倒沒有,他以為你在護士台呢,隻是讓我把麵帶給你,”溫怡取出一次性筷子,遞給晏清,“你快吃吧,不然一會兒麵都坨了,我還要照顧其他房的病人,得先走了。”

說著,溫怡剛要轉身,晏清在後喊了一聲:“溫怡姐姐!”

溫怡止步,回過頭。

晏清輕聲說:“你知道心理科室在幾棟幾層嗎?”

這頓飯吃得沒心情,三下五除二解決後,晏清脫去病服,換成了自己的毛衣,他從住院部來到門診部,從腫瘤科走至心理科,找了很久,才終於在一間還未下班的心理診室門口瞧見了江策。

“江策哥哥!”他老遠喊了一聲,喊完才覺得聲音大了些,立馬捂住了嘴。

江策一回頭,看他的反應有些想笑,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下班了,小護士?”江策打趣一聲。

晏清小跑過去,點了點頭,環顧一周後沒發現項戎:“項戎哥哥呢?”

江策一指門內:“剛進去,醫生正問話呢。”

晏清“哦”了一聲。

江策倚靠在牆上,隨口問:“晚飯好吃嗎?”

“好吃。”晏清說。

“那就行,”江策環抱雙臂,“戎哥特地給你點了個大份的。”

“……”

晏清想起之前每次吃飯,項戎都嫌棄自己吃得少。

“項戎哥哥他,生病了?” 晏清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上。

江策點頭,很快又搖頭:“算是吧。”

晏清看著麵前關閉的門,好像能看到坐在裏麵的項戎:“他怎麽了?”

平日裏一向吊兒郎當的江策此刻也沒了風趣,他一籌莫展,神情正經又嚴肅。

這讓晏清覺得事情不小。

江策斟酌了少傾:“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你講,或許戎哥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他的心結。”

晏清說得平淡:“溫怡姐姐說他就是個愛逞強的人,如果他一直硬扛下去,他的心結又怎麽能解開呢?”

江策斜眼看他,似乎認為有點道理。

“你是也想幫他嗎?”

晏清停住了。

五裏街角樓的炎炎烈火,慎江大橋下的粼粼碧波,這些在凋零前痛苦而難耐的時刻,是那名少年帶來了曇花般的璀璨,那些置生死於度外,勾勒美好心願的瞬間,有陰晴,有風月,它們並非虛無縹緲,它們因項戎的存在變得唾手可得。

晏清看向江策,誠摯地點著頭。

“項戎哥哥是個消防員,救過包括我在內的那麽多人,我一直都欠他一個人情,這次就換我去救他,不管結果成不成,我都想試一試。”

“好,既然你都說了,那我也不怕戎哥會知道了,”江策泄了半身力,“你這小護士還挺有道德感的嘛。”

晏清白了他一眼:“你就正經不過三秒。”

江策拉著晏清坐在長廊上的椅子:“你有沒有發現戎哥有點恐高?”

晏清第一次去消防站找項戎時,便察覺他一直遠離走廊的窗沿,這一點晏清注意到了。

“觀察得還挺細致,”江策揶揄說,“那你知道戎哥為什麽一直想幫你完成願望嗎?”

這一點晏清沒有頭緒,江策也知道他答不上,便挑明了。

“項戎曾經認識一人,她曾一度活不下去,那時心理醫生給出的建議就是希望患者家屬可以帶她寫下願望並逐一完成,通過發現生活中的美好治療心病,於是項戎謹記這個辦法,隻可惜辦法沒用上,他還患上了恐高,因此他決定退出消防中隊,但那天在角樓發現你後,他為了讓你徹底消除自殺的念頭,才選擇幫你實現心願,你是他職業生涯裏最後一名被困者,他也一直在以他的方式去救你。”

晏清恍然大悟,緩了緩才問:“你說項戎哥哥認識一個得了心病的人,那她現在怎麽樣了?”

“她……”江策一時語塞,目露哀戚,“她已經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