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貝,你怎麽過來了?”

“晏清哥哥,我爸爸開公交車不小心撞上了電線杆,我跟著他一起來看醫生。”

晏清唏噓一聲,把人拉到了病房的座位上:“你爸爸沒事吧?”

“他胳膊蹭了破點皮,流了點血,醫生在給他上藥,”貝貝一臉天真,稚氣滿麵,“晏清哥哥,你的病怎麽樣了?”

“我沒事,健康得很,”晏清一拍胸脯,翻箱倒櫃地找了些薯片,“貝貝,你吃。”

“謝謝哥哥。”貝貝看零食像是看金子,撕開口子抓一把往嘴裏猛塞。

“最近過得怎麽樣,學校裏都還好嗎?”晏清又問。

貝貝點著腦袋:“老師很好,同學也很好,就是後桌不太好,他上課老踢我凳子……”

貝貝一開口就像泄洪的大壩,講了很多,從上個月說到今天,從隔壁班的同學說到最近一次的考試。

不論內容有多麽平淡,晏清一直認真地聽著,偶爾插上幾句讓貝貝哈哈大笑,這些話讓晏清也想到了他上學的時候,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返回校園了。

從前嫌棄的那些詩詞,現在想起的確有一番風味。

當年解不開的數學難題,再給一次機會一定可以攻克。

夕陽掛在天幕,啟示著不久後的夜色。

貝貝說累了,拿著晏清給的水喝了幾口:“晏清哥哥,我要走了,爸爸應該快好了,我得跟他一起回家。”

他跳下椅子,晏清把他送到門口,離開前,貝貝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糖果,放在了晏清的手上。

“哥哥,給你的。”

晏清雙手捧著,有些茫然:“這是?”

“奶奶還活著的時候,她說哥哥的家庭條件不好,讓我每次來醫院的時候都拿點東西,”貝貝抿著嘴唇,“這是我最喜歡吃的糖果,很甜,一點也不酸。”

晏清像觸了電,身子一麻。

在貝貝眼裏,糖果是世上最奢侈的東西。

“謝謝貝貝,哥哥最喜歡吃這個牌子的糖果了。”晏清收下,笑了笑,沒有告訴他自己不能吃糖的實情。

貝貝剛要走,晏清似乎想到了什麽,讓他先等一下。

他小跑到床頭,拉開抽屜,拿出一幅畫。

貝貝呆呆接過,仔細一看,大呼一聲:“是奶奶!”

那幅答應送給鄰床奶奶的畫,晏清完成了,可他交不到奶奶的手裏了,隻能把它送給貝貝。

“哥哥,你畫的真好,每次我去奶奶家的時候,她好像就是這個樣子。”貝貝笑靨如花。

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喜歡就好。”

“喜歡!我會把它放在奶奶遺像旁邊的,”貝貝把畫抱在懷裏,“晏清哥哥,等你病好了,可以來我家做客,我住在江北文成路老宅那邊,離醫院不遠。”

熟悉的地址讓晏清一驚:“我也住那邊!”

文成老宅,是鹿城臨江的城中村,房子大多是老破小,聚集了很多下崗工人、退休老人等。

晏清就出生在那裏。

“沒想到咱們倆還算半個鄰居,”晏清喜上加喜,“等我出院了就去找你玩。”

貝貝歡快地點頭。

晏清把他送到了護士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招了招手,剛要往病房走,卻聽見一旁的大叔正抽泣地打電話,說今天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肝髒部位有陰影,很有可能是腫瘤。

晏清一頓,他也做了同樣的檢查,隻不過是昨天做的。

為什麽還沒出結果?

他站在原地,溫怡恰好來到護士台,一拍晏清的後背,說:“怎麽在這裏站著呀?今天不畫畫了?”

晏清搖了搖頭:“胳膊有點酸,就不畫了。”

溫怡繼續忙著手裏的活,在桌子上翻找著東西,嘴上卻沒停:“那你先回去休息會兒,晚上我帶你吃點東西。”

“好。”晏清揚起笑臉,隻是笑得太僵,雙頰有些發酸。

他沒有挪步,兩手搭在了護士台上,假裝漫不經心地喚了聲:“對了,溫怡姐姐。”

“怎麽了?”溫怡抬眼一看。

晏清收起笑容,平淡地問:“我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溫怡翻找的手瞬間停住。

晏清已經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了。

“出、出來了,”溫怡咽了口氣,“還是老樣子,沒什麽事。”

她目光是躲閃的,至少不敢看向晏清。

晏清也察覺出異樣,自從他上次在廁所嘔血後,他就隱隱約約感知到了。

“溫怡姐姐,可以把報告拿給我看一看嗎?”

“別看了,真沒問題。”溫怡揮了揮手,像是在趕他走。

喧鬧的門廊嘰嘰喳喳,若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但溫怡還是聽見了晏清的低語。

“病人是有知情權的吧。”

溫怡心頭一緊,呼吸微顫:“你先回房間,我忙完就過去告訴你。”

晏清答應了,回病房的長廊被夕陽浸染,閃耀著金色的光斑,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重,他其實盼著結果可以晚點下來,越晚越好,好像隻要不收到通知,身上就不會得病一樣。

這種病是不會好的,隻會越來越糟,晏清從住院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了。

他想了很多,又收回了思緒,沒過多久,溫怡推門進屋,手裏拿著昨日的報告。

她站在門口,沒有勇氣靠近晏清。

“晏清,我這裏有兩件事,你想先聽哪一個?”

“溫怡姐姐,你還賣關子呢,”晏清笑了笑,“先聽檢查結果吧。”

溫怡一向大大咧咧,今天卻很嚴肅正經:“其實結果昨晚就出了,對不起,我一直不敢拿給你看,我怕你會害怕,所以我想先瞞著你,偷偷給你治療,能瞞一時是一時。”

晏清故作輕鬆:“溫怡姐姐,你說吧,我不怕。”

溫怡深吸了一口氣:“你原先右肢上的骨肉瘤擴散了,藥物沒有壓製住,還有一部分疑似轉移了,胸片上顯示肺部有一點陰影。”

晏清沒反應。

“你別擔心,還是有治療方法的,”溫怡接得很快,以至於聲音有些顫抖,“醫生建議你做手術,不然繼續住在這裏也是徒勞無功,藥物已經不起作用了,醫院也沒辦法了,他讓你自己選擇,手術治療還是出院療養。”

晏清還沒開口,溫怡極力勸他:“隻要你做完手術,按時吃藥,打上點滴,肺部的不擴散,一定會好轉的。”

晏清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震驚,也沒有過激的情緒,他坐得很乖,雙手搭在膝蓋上,手背上還有星星點點的顏料。

溫怡鼻腔發酸:“隻要你同意了,姐姐明天就找醫生幫你安排手術,好不好?”

手術,意料之中,切除腫瘤的手術不是沒做過,但溫怡的態度明顯不對。

晏清輕輕張嘴,問得雲淡風輕:“什麽手術啊?”

溫怡不想說,可問到麵前又不得不說,她看向晏清如朝露一般的雙眼,清澈而明亮。

她沉聲了好久,帶著滿口的苦澀講出了答案,聲音像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又憋屈,又絕望。

“截肢。”

屋子安靜了一瞬,靜得出奇。

溫怡眼裏已經模糊,她把頭扭到一邊。

晏清似乎沒在意,拍了拍右胳膊:“是這裏嗎?”

溫怡“嗯”了一聲。

“那要是做了手術,還能活多久啊?”

晏清問得很平靜,好像出了問題的人不是他自己。

溫怡答:“醫生說一年左右。”

晏清笑了笑:“好像還挺長的。”

溫怡撐著力氣,盡量不讓眼淚墜下:“所以說嘛,你就打上麻藥,好好睡一覺,以後姐姐給你喂飯吃,你想吃什麽都可以,錢也不是問題,費用有政府給你承擔,後續醫藥就從姐姐的工資裏扣,隻要你答應做手術,其他的都不用管。”

四月的風是暖和的,吹在手上卻有些涼,晏清的左手不舍得鬆開右臂,他撫了撫,每一寸皮膚都那麽光滑。

他心裏空****的,沒什麽情緒,隻說了一句話,說得很輕,很慢,又很堅定。

“溫怡姐姐,你知道我最喜歡畫畫了。”

聽完,溫怡的淚水湧了出來。

“謝謝你,溫怡姐姐,不過我還有幾個顧客的畫沒給人家呢,右手還得留著,”晏清站起身,從一旁抽出了行李箱,“這張床位就留給有需要的人吧,我一會兒就去辦出院手續。”

他沒有停留一秒,似乎早就想要離開這裏了。

溫怡抹去眼角的淚:“你要是不做手術,情況隻會更糟,說不定連這個月都……”

她有些急火攻心,話說到這兒才意識到說錯了。

晏清理解,他把最珍惜的畫板壓在了箱底,又把床單枕頭塞了進去。

他一邊收拾,一邊說:“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就算要走,我也想完完整整地走。”

溫怡看著他辛勤整理的背影,心裏如一團亂麻,她深知晏清不是沒有希望,而是放棄了希望。

她靜默了很久後又勸道:“你等等,我再去和醫院申請一下,哪怕你不做手術,也得繼續住院啊。”

“真的不用了,”晏清說,“我在這裏住太久了,想回家看看了。”

溫怡說不動了。

晏清又問道:“對了,你剛剛說有兩件事,那第二件呢?”

和第一件相比,第二件倒顯得微不足道了,溫怡定了定神,告訴他:“項戎來了,他說想見你。”

可她沒想到,晏清能麵無表情地挺過第一件事,卻在第二件事上呆住了。

“他就在護士台,你要見嗎?”

“不見了,你就說我辭職了,不在醫院了。”

溫怡歎了一聲:“晏清,你可能不記得了,你剛認識項戎的時候,朋友圈是天天發的,每一條項戎都給你點讚,我聽江策說,項戎以前從來不看朋友圈,也不會總抱著手機和人聊天,你是第一個。”

晏清就像沒聽見似的,手上的活沒有停下。

溫怡繼續說。

“前幾天項戎看了心理醫生,我那時候才知道項戎的心結是因為他的妹妹,巧的是他妹妹和你一個中學,如果他妹妹還活著的話,現在應該和你一樣大了。項戎看了不少心理醫生,效果都微乎其微,即便江策在他麵前天天耍寶,他也不怎麽笑,可江策說,自從你出現後,項戎開始笑了,你送給他的畫,每一幅他都要在睡覺前看一看。

“他每天來給你送飯,一定很想見你,我知道你也在忍,但我不明白,你明明也想見他,明明想和他像以前一樣,為什麽總要逃避呢?讓他在最後的時間裏多陪陪你不好嗎?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晏清的動作放緩了,卻沒有停止,他在收拾過程中還搓了搓手背上的顏料,看起來心不在焉。

“溫怡姐姐,你懂這種感覺嗎?你從小就是一個人長大,忽然有一天生命裏多了一個人,他把你從火場裏救出,帶你一次次地實現願望,你突然依賴上了他,對他敞開心扉,但你很矛盾,很糾結,因為你很早就意識到對方不是你的同路人,你誤以為你們有共同的終點,能欣賞一樣的風景,所以當前方不遠處出現岔路口時,你不得不放慢腳步,想和他多說說話,想再多見他幾次,畢竟這回你清楚,你們不會再順路了。”

溫怡難以平複心情,她扶著門,心裏悵然若失。

她勸不動晏清,隻在最後囑托道:“既然你決定了,我就不多說了,我會告訴項戎你已經離開了,但你要記住,回去了也不能大意,要好好吃飯,好好吃藥,我沒事了就會去你家看你,要是你不舒服的話,一定要打我電話。”

“放心吧,我都記下了。”晏清回道。

溫怡不再打擾,擦幹眼角後離開了屋子。

晏清收拾一會兒停一會兒,停下來的時候,他就靜靜站在窗邊,眺望長街上流水般的行人。春已過半,走得匆匆,好像都還沒留下什麽,就要被夏接替了。

他覺得時間好快,世界真好。

東西也不多,一個行李箱足矣,晏清辦了出院手續,把醫生開的止痛藥小心塞進口袋,脫去一身病服,換上黃色毛衣,這一變身,就好像徹底撕去了病人的標簽,又成為了最自由自在的孩子。

他走到電梯口,沒有直接離開,反而悄悄躲在了牆後,偷偷摸摸的樣子甚至還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幹笑幾聲,扒著牆露出頭,謹慎地往不遠處的護士台望去。

許久未見的少年身穿黑色夾克,正如第一次見麵的模樣,他高大挺拔,側影卻顯得落寞,正低著腦袋,拿著手機,似乎在給某人發信息,少年眉宇凝結,瞧起來心事重重。

能看到項戎最後一眼,晏清知足了。

他剛要離開,就在這時,手機突然發來消息。

晏清一看,發消息的人正是項戎,他已經好久沒收到項戎的消息了,他也意識到原來不遠處的少年正愁眉打字的對象,竟是自己。

“晏清,對不起。”

“上次的事是我錯了,你可以原諒我嗎?”

“我不是有意說出那些話的,我就是腦子一熱。”

“我給你帶了些桂花糕,不是白糖做的,你來嚐一嚐,好嗎?”

最後,他還加了張小狗道歉的表情包。

項戎的話是一向不多的。

可這一次……

晏清抬眼,看向項戎滿腹委屈的神情,心裏隱隱作痛。

他沒有回複,狠下心鎖住屏,這樣一刀兩斷的結果,總好過無休止地藕斷絲連。

“對不起。”他默默說了一聲,提著行李箱向外走去。

夜色落幕,城市點起了篝火。

晏清緩緩走出醫院大門,風鼓起他的外套,席卷了全身的溫熱。

“項戎哥哥,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項戎:“追不到老婆,誓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