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戎握著手機,看著自己發出的文字,百感交集。

他在等晏清的回複,等著等著,屏幕上的文字彈出一枚紅色感歎號。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被拉黑了。

項戎沒想到,那一天的爭吵竟然給晏清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這個結果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也是他承受不起的。

他拖著身子,向醫院外緩緩走去,訓練多年,他的步子一向是矯健的,今晚卻發了蔫。

門診兩個紅色大字的投影落在下完雨的積水裏,他停在樓門外,仰望著天幕,身心俱疲。

身後兩人從樓內走出,一大一小,兒子正攙扶著父親,聊得開心。

那名孩子問道:“爸爸,你的胳膊還流不流血了?”

“早就不流了。”旁邊的大人摸了摸他的頭。

孩子又說:“你以後開車一定要小心一點,不能大意了。”

他的語氣稚嫩,那名成年人連連笑著說:“好,好,知道了。”

項戎看著他們從自己身旁經過,向夜色裏邁進。

成年人好奇問:“剛剛醫生給我包紮的時候,你跑到哪兒了?”

孩子答:“我去住院部找晏清哥哥了,好久沒來醫院看他了。”

“晏清?”成年人沒聽過這個名字。

“就是奶奶生前隔壁床的那個哥哥,他和奶奶得了差不多的病。”

項戎的耳朵自然捕捉了這個名字,他身子一緊,叫住了二人:“小朋友!”

他本就嗓音低沉,身材又高大,貝貝看他靠近,躲在了父親的身後。

項戎瞧他害怕,沒有太過接近:“你說的晏清哥哥,他怎麽了?”

貝貝一聽是晏清的熟人,憑著對晏清的好感自然放下了戒心:“晏清哥哥他生病了,在這裏住很久了。”

“他生了什麽病?”項戎問。

貝貝想了想,叫不出來,一旁的大人替貝貝開了口:“癌症吧。”

晴天打了聲悶雷,在項戎耳中轟隆作響。

他捏緊的手軟了,繃著的力氣泄了。

項戎被釘在原地,理智如月蝕般被天狗啃去,世界灰暗了,混沌中分不清陰晴。

“我知道了,謝謝。”他說。

“沒事。”父子二人轉身離開了。

項戎緩不過來,他說服自己聽錯了名字,又告訴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晏清說他是名護士,他一定是健康的。

他又回到了護士台,眼神更加頹廢。

護士台的人不多,溫怡一眼看到了項戎:“還沒走呢?”

項戎停在台外,慢慢開口:“晏清得了什麽病?”

溫怡倒吸一口涼氣,強笑道:“你說什麽呢?”

“我都知道了,”項戎眼裏斂著無助,每一口呼吸都喘得沉重,“你們瞞得夠久了,該告訴我了。”

溫怡猶豫不決:“你真的想聽嗎?晏清不想讓我告訴你。”

項戎低頭看向溫怡:“你是護士,我是消防員,我們的職責就是救人,現在有傷者就在麵前,我怎麽能忍心不管?”

鏗鏘的話說完,他的語氣變得卑微:“晏清就是個小傻子,明明最需要被救的人是他,還天天想著去救別人。”

溫怡怔住了,她的想法早就倒戈了:“走廊盡頭是晏清住過的病房,你去那裏等我,我馬上過去。”

這是項戎第一次走進晏清住過的房間,屋內陳設與其他病房並無不同,卻因為晏清的存在而變得親切,他來到床前,這裏沒有灌滿口鼻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若隱若現的桂花香。

明亮的窗,幹淨的床,雖然沒人,但項戎仿佛也能看到有個笑容不斷的孩子,臥在床頭,懷裏抱著畫板,正一筆一筆地勾畫著平行時空裏的世界。

“這就是晏清住過的地方,”溫怡進了屋子,關上門,“他在這裏住了很久,五年?六年?我記不清了。”

“當然他不是一直住在這裏,這一層的房間他斷斷續續都住過,這張床是他睡過最久的。”

“晏清具體是什麽病?”項戎沉聲問。

“原發性骨腫瘤,在他的右肱骨上,一發現就是惡性的,通俗點叫骨癌,還是晚期,”溫怡淡淡說,“這種病發展迅速,術後治療困難,死亡率高,病發起來疼得要人命。”

說出這些話,溫怡仿佛如釋重負,她藏了很久,這些事情終究是要明了了。

可項戎心裏卻揪著一根弦。

“我第一次見晏清的時候,他才十二三歲,我很驚訝,怎麽這麽小的孩子會得這種病?那個時候他是一個人來醫院的,他說他胳膊痛,痛了好幾周,他不知道該給誰說,最後忍不住敲了鄰居阿姨的門,鄰居讓他來醫院看看。

“拍完片子一查,這就確診了,他被安排住院,我負責照顧他,那時我也年輕,剛考上護士學院,是個實習生,看他年齡就比我小幾歲,所以我經常有一茬沒一茬地和他搭話。

“奇怪的是自從住院後,晏清都是一個人,我好奇他的父母怎麽不來看他,他告訴我他爸爸媽媽去外地打工了,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了,沒回來過。

“我那時候就知道他是被遺棄了,他本來家庭條件就不好,父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他身上的病,沒有錢治,於是躲到了外地,隻留下一個文成老宅的小倉庫給晏清,也就是他現在的家。

“所以晏清從小就是獨自生活,他怕黑,晚上睡覺會開燈,他每晚都要留燈,說爸爸媽媽萬一哪天晚上就回來了。

“我沒有告訴他實情,因為我不想破壞他心中的念想,他堅持認為他爸爸媽媽一定會回來的,他那時才小學畢業,沒有收入,政府給他報了銷,讓他安穩地做了手術。”

溫怡講著話,用手摸了摸床頭的台燈。

“晏清好乖,打針不哭輸液不鬧,讓他吃藥他就吃,同齡的孩子嘰嘰喳喳,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拿著畫筆畫畫。

“手術結束後,他和另一個孩子分在了同一間病房,那個孩子家裏有錢,父母天天陪著,各種好吃的好玩的伺候著,點心補品從沒斷過,我知道晏清沒吃過,但他不眼饞,抱著醫院食堂裏打的冷飯,坐在角落裏自己吃。周末那孩子的父母還會帶他去遊樂場,晏清偷偷問我遊樂場裏有什麽,我告訴他有過山車、摩天輪,我知道他也想去,我安慰他說等病好了就能去了,他卻問我門票是不是特別貴。

“後來他鄰床的孩子轉去了大城市的好醫院,走的時候床頭剩了塊兒咬了一半的桂花糕,晏清向我再三確認人家不要了以後,忍不住去嚐了一口,掉下的碎渣他用手接著,不舍得扔,那是他第一次吃,他說他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他笑得特別開心,我看他笑,我想哭。”

項戎低著頭,心裏的弦還是斷了。

溫怡長籲一聲,繼續講了下去。

“後來晏清長大了些,出院後考上了鹿城中學,他開始想要自己掙錢,一來用於治病,二來就是背著我偷偷買些桂花糕吃,他喜歡畫畫,於是在閑魚上注冊了賬號,專門幫人畫,雖然掙得不多,但最起碼他能給晚飯多加個雞腿,買藥的時候也更加自信了。

“不久他又病發,第二次要做化療,一個療程就要小一萬,可他哪來那麽多錢,他選了最便宜的靶向藥,那段時間他在家拚命畫畫,隻為了在化療前攢夠費用,他沒有親戚救濟,又沒有固定收入,銀行征信都不借給他,走投無路時,他在網上認識了一個人,說錢的事沒問題,晏清很高興,答應以後會連本帶息地還給他。

“晏清太小太單純,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對方不僅沒給,還把他之前畫畫攢下的錢全都騙走了。

“我那時候不知道他被人騙了,直到化療的當天,我發現他沒有按約定的時間來醫院,我給他打電話,結果打不通,發短信也沒人回,我火急火燎地趕到他家,看到他一個人抱著雙腿,蜷縮在沙發上,他的眼睛通紅,我不知道他哭了多久,他不說話,一直咬著下唇,嘴唇上都是血。

“他說他不治了,我抱著他說錢不是問題,那次化療的費用是我出的,我告訴他不用還我,他不聽,又攢了很久,才把錢一分不差地轉給了我。”

昨日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溫怡說得雲淡風輕。

“晏清很樂觀,不論住在哪個病房,病友們都很喜歡他,他總能給大家帶來歡聲笑語,所有人都誇他懂事,隻有我清楚,他的懂事是靠什麽換取的,是他對被人棄養的恐懼,對孤苦無依的無奈,以及對病魔纏身的妥協,以至於你對他好上一點,他就想加倍還給你。病人都是很脆弱的,晏清也不例外,他沒有外表看得那麽堅強,卻還是天天咧著嘴傻笑,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個地獄,他在努力把它變成天堂。”

夜色籠罩城市,項戎注視著自己在窗戶裏的淺影,他想起那日爭辯時晏清說過的話,他說自己至少還有過妹妹的陪伴,有一份能掙到錢的工作,沒有資格怨天尤人。

他說的對,項戎現在明白了。

溫怡重新走到門口,背靠白牆。

“項戎,其實晏清早就不生你的氣了,他是怕你傷心,想借著這次機會疏遠你,因為自從你見到他的第一麵起,他的生命就已經在一點一點地離開你了,隻是你沒有發現。

“你對他太好了,不論是火場裏把他救出來,還是帶他實現一個又一個願望,都讓他耿耿於懷,他對你太依賴了,好像把你當成了親哥哥,所以在知道你的心結後,他才願意跳出來,企圖帶你回歸正常的生活,他把他畫畫的夢想看得很重,所以不想讓你也錯過實現夢想的機會。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隻找苦命人,他現在病情加重,藥物治療無效,醫生已經讓他出院回家了,他好像很開心,但人都是不想死的,對吧。”

溫怡呼氣,語重心長。

“他隻是想救你,就像你當初義無反顧救他一樣。”

項戎撐著力氣,想到了那個去哪都要抱著畫板的孩子,想到了他咬下每一口桂花糕的模樣,這些細小又不經意的時刻,美好得像一把鍍了金箔的匕首,紮進心頭攪拌,剜得生生作痛,這疼痛並非忽如其來,它是侵蝕的,流動的,徹心徹骨的,疼得喊不出、動不了,疼得沒有反應了。

良久,他緩過來神,說了進屋後的第二句話。

“晏清住在文成老宅的什麽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有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