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空山默不作聲,耐心地聽岑曠講完了她所見到的一切。他的神情鎮定而從容,似乎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但當聽岑曠講到最後一幕,也就是少年莊園埋葬了父母又埋葬弟弟的場景時,他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

這個動作並沒有逃過岑曠的眼睛:“怎麽了?覺得太慘了?”

“的確慘,但並不是由於這個故事本身,”葉空山輕歎一聲,“莊園很可能犯了一個錯誤。”

“什麽錯誤?”

葉空山擺擺手:“先不提他。我先來解釋一下這樁案子吧,想必現在你的腦子裏滿是疑問。”

“跟著你辦案,我已經習慣了。”岑曠淡淡地說。

葉空山笑了笑,扭頭看看門口:“再等等,黃老頭兒驗完屍馬上就要來了。我省得給他重複多講一遍。”

黃炯進門時沉著臉,看來是憋了一肚子氣無處發泄。葉空山給他倒了一杯茶:“想罵人趕緊罵,罵完了老子好給你講故事。”

“這個故事你最好講得圓一點,”黃炯哼哼著,“雖然莊園是自殺的,但他畢竟也是衙門的人,不能那麽不清不楚地就死掉。你要是解釋得不幹淨,會惹來麻煩的。”

“沒關係,您老解決麻煩的能力天下第一,”葉空山故作諂媚狀,“小人的前途一次次都仰仗您老了。”

“滾蛋!”黃炯把喝幹了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碰,“快點交代!”

葉空山替他續上茶,“這個案子剛一開始的時候我犯了錯誤。因為它擺布得太像是種族仇殺了,我反而認為與此無關。當然了,最後的凶手的確不是羽人,但案件的源頭卻被我忽略了,這是我的錯,不容否認。”

“難得你也有認錯的時候。”黃炯晃動著他肥碩的大腦袋。

“我們首先來談第一位死者嚴於德,他是被合夥人文瑞殺死的。根據我的調查,嚴於德和文瑞長期從事被朝廷禁止的對羽族走私玉石的生意,並因為一起意外事件惹惱了羽人,羽人委托殺手組織血羽會,試圖以童謠殺人的方式對兩人進行懲戒。但血羽會是一個唯利是圖的組織,他們不願意失去兩人每年交納的數目可觀的保護費,那名殺手更是敏銳地嗅到了其中賺更多錢的法門,跟兩名玉石商進行了談判。最後的結論是,玉石商們付出一大筆錢,並按照這首童謠的方式假死,以此逃過羽人的追殺。”

“嚴於德照做了,他沒有想到的是,因為長期以來的矛盾,文瑞其實早就想幹掉他,眼下出了這檔子事,正好是一舉兩得。他可以換掉嚴於德的腐心草,讓他由假死變成真死,而事實上,他辦到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過上兩天,他再對自己導演這麽一出,不過這次他應該嚼下貨真價實的腐心草,然後隱姓埋名,避過了風頭後再東山再起。這個如意算盤是打得不錯的,但他萬萬沒有料到,一出偶然的巧合、一個意外的現場目擊者,非但徹底粉碎了他的計劃,還將童謠殺人演化成了血腥的係列案件。”

“偶然的巧合?意外的目擊者?你指的是莊園嗎?”黃炯問。

“沒錯,就是他。”葉空山把岑曠所閱讀到的記憶講了一遍,“從我們的岑曠小姐所探查到的情況來看,莊園童年時代的悲劇記憶被保藏得非常完整,對於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而言,記憶那麽清晰非常難得。反過來說,之所以那段記憶保藏得那麽完整,很有可能是因為,它們被封存在了記憶的最深處。”

“你的意思是說……”黃炯琢磨著用詞,“他受到了刺激,所以……很長時間內根本不去觸碰到這段記憶。但實際上,它們一直……一直……”

“一直在沉睡。”岑曠插嘴說,“它們始終存在,卻又被刻意地封存起來,這或許是莊園的一種自我保護,防止再次受到慘劇的刺激。但時隔多年後,一樁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案件卻由於相似的場景而令這段記憶複蘇了。”

“你是說,他弟弟被倒吊著拋入井裏的那段?”黃炯似有所悟。

“莊園很愛他的弟弟,”葉空山說,“這種深愛令他在掩埋那口井的一瞬間,就不自覺的封閉了自己過往的記憶。我特意讓岑曠調查過莊園,這個人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少年時代以及之前的經曆,記錄在案的解釋是他的頭部曾經受到過撞擊,以至於失憶了,這正好和我的推測相吻合。而他所能記起的是三年的流浪生涯以及機緣巧合成為文吏後的十六年平凡人生,在這十九年中,他的生命之舟始終無比平穩地運行著,毫無波瀾,毫無亮點,因為他的全部歡愉都在那個時刻隨著童年的記憶被封閉了。”

“可是,倒吊著被溺死的嚴於德,讓這段記憶驟然複活了?”黃炯一拍大腿,“倒還真是差不多的場麵。你是怎麽想到這一點的?”

“我首先懷疑到,馬大富和嚴於德毫無關係,這兩起案子表麵近似,卻很可能是出自兩名不同的罪犯之手,而第二名罪犯是在模仿第一起案件。”葉空山回答,“但如果仔細想想,為什麽單單要挑這個時候來模仿?為什麽恰好要選擇這種時候?恐怕不會是巧合。於是我開始想,會不會是這一幕場景對罪犯產生了強烈的刺激。於是我的懷疑範圍轉到了曾出現在嚴於德命案現場的人中間。尤其增加我這種懷疑的,是死者身上的繩結。”

“繩結怎麽了?”

“我已經認定馬大富是死於另一名凶犯之手,但他身上的繩結和第一起案件裏一模一樣,這一點很奇怪,因為就算他也聽說過那首童謠並能寫出來,沒道理繩結也碰巧手法一致。最後我覺得,要麽我判斷錯了,要麽第二名凶犯曾經到過現場,觀察過嚴於德身上的繩結,並決意模仿,以便打亂我們的思路。”

“沒錯,莊園那天早上的確是和裏正一起上門,最早發現了嚴於德的屍體。但是有很多人到過現場,至少還有仵作和其他捕快仔仔細細查看過屍體,”岑曠提出疑問,“為什麽你那麽快就懷疑到這個文吏身上呢?”

“因為他還得查找自己的仇人所在的位置。”葉空山回答,“別忘了我這個猜測是基於突發的刺激,而非長時間的謀劃。在這種情況下,假如我一段過去的記憶突然複蘇,想要去尋找凶手,時隔二十年,怎麽能在幾天內就找到我要殺的人呢?”

岑曠明白了:“因為他是常年和青石城的人口記錄打交道的衙門刀筆吏!所有的文書記錄都在他的手裏,想要查找遷居記錄並不會很困難!”

“就是這麽回事。”葉空山滿意地點點頭,“所以過程就很清晰了。嚴於德死後的那天清晨,莊園本來是隨著裏正去調查嚴家的人口狀況的,但那個恐怖的殺人現場一瞬間喚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記憶,讓仇恨之火迅速點燃。莊園是個很聰明的人,這麽多年來把自己微末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條,正是他性格的一種體現。所以在那個時刻,他表現得絲毫不動聲色,裝作檢查屍體,牢牢記住了屍體的各項特征,除了繩結外,又打聽了那首童謠,找某個有求於他的羽人,把那些對他而言有如天書的羽族文字抄了下來,以方便日後的複製。”

“接著他就開始了他的報複行動,總共有多少人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最開頭的兩個人是馬大富和羅爾立,那是岑曠在他的記憶裏讀到的。他回到衙門後,首先查到了馬大富的住址,很幸運的,此人並沒有離開青石。他近乎完美地複製了嚴於德命案的現場,殺害了馬大富,並將其偽裝成為了連環殺人案。但這之後問題來了,是立即接著再殺死羅爾立呢,還是布置一些煙霧,讓案情更複雜呢?他選擇了後者,並且無巧不巧,決定以嚴於德的生意夥伴文瑞作為目標。不過考慮到莊園的性格,這也可能不是巧合,而是身在衙門辦差的他聽說了兩人做生意的一些風聞後,覺得文瑞是個最好的靶子。”

“這個選擇幫了他大忙,因為文瑞竟然自己在白天就把現場布置好了,替他解決了最大的麻煩。他輕鬆地等待著文瑞作繭自縛,然後隻需要完成最後一擊就足夠了。這一招走得很對,文瑞的死再次打亂了旁人的視線。在我們苦思著如何去應付羽人的時候,莊園動手殺死了他第二個真正的目標,也就是羅爾立。”

“果然是個足夠離奇的過程,”黃炯歎息一聲,“可我們應該怎麽去證明呢?莊園已經死了,所有這一切都隻是你的憑空推測。”

“我之前不是說了麽,莊園找到某個有求於他的羽人,打聽了這首童謠,還抄錄了文字,”葉空山胸有成竹,“前兩天我可半點沒閑著,已經找到了這位羽人,他可以作證。此外莊園的家裏也一定能找出一些抄錄羽族文字和練習繩結留下的證據。”

“那就好,”黃炯舒了一口氣,“可還有最關鍵的一個問題:動機。莊園為什麽要殺這兩個人?在他的少年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會讓他的父親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捆起來扔到井裏去?”

“這一點麽,我也有了一點個人的猜測,不過我建議,我們最好是實地去看看。”

“實地看看?”

“是的,我查到了馬大富二十年前居住的地方,並且猜測莊園當時也住在那裏——那正是當年那場悲劇的起因之一。運氣不錯,我猜對了。”

這裏早已不再是十八九年前的樣子了。當時此地還算是一片比較規整的居民區,而現在,隨著青石城多年的拆遷改建,這塊位於城西的土地已經成為了重要的牲畜交易市場,各種馬行鱗次櫛比。葉空山一路問詢,終於找到了一家夾在馬行當中的小餐館,該餐館專業向各馬行的夥計們提供能填飽肚子但味道很不怎麽樣的便宜飯菜。

“和咱們衙門裏的午飯有得一拚,反正通常情況下吃不死人。”葉空山揶揄著,揮手趕走在他臉上盤旋的蒼蠅,當先走了進去。餐館老板追問了很久,得知這幾位捕快並非是來刁難他的稅務狀況的,也並沒有什麽人因為在這裏吃飯而死掉,這才放下心來,領著眾人來到了後院。

“喏,就在那邊,”他伸手一指,“那裏的確有一口早就被掩埋了的枯井,反正也不礙事,所以一直沒有人去清理過。各位隨便看吧。”

老板離開後,葉空山招呼著從外麵臨時雇來的幾名力工,搬開了壓在井口的大石頭,又一點點清除了井裏的沙石。岑曠站在一旁,表情很是不忍。

“怎麽了?不忍心看到一具孩童的屍體?”葉空山問。

岑曠點點頭。葉空山打個響指:“我保證,你會看到更加令你吃驚的玩意兒。”

岑曠不解,但還是耐心地等待著,眼看著力工們慢慢把這口枯井清理了出來。葉空山朝井裏望了一眼:“差不多了,停下來吧,拿繩子。”

他把一根粗麻繩係在腰間,讓力工們拽著,自己慢慢墜了下去。岑曠擔心地守候在井口,她想要提出由身手更好的自己下去,但想到一具小小的孩童屍骨,心裏忍不住地膽怯,終於沒敢開口。

好在葉空山的身手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糟糕,大約一刻鍾後,他在井下用力扯了扯繩子。力工們七手八腳把他吊了上來,替他解下腰間的繩索。岑曠看得分明,他的手裏抱著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這一幕場景實在讓岑曠不大好受,偏葉空山這廝就是不肯放過她:“來,看一眼吧。”

“有什麽好看的?”岑曠轉過身去,不敢看。

“你一定要看看,我說過了,你肯定會吃驚的。”

聽了這話,岑曠才勉強轉過身來,她看見黃炯也是一臉的驚奇,正盯著葉空山手中的屍骨。定睛一看,她就像被雷劈了一樣,呆住了。

那具小小的屍骨並沒有腿,從尾椎骨的位置,伸出去一長條絕不可能生長在人族身上的骨頭。這根長長的骨頭,看起來很像海中大魚的尾巴。

“看到了吧?”葉空山的語氣有些沉重,“這是一個鮫族的孩子。他之所以被扔進井裏,不是他的父母想要殺他,而是想要救他,因為鮫人在水裏也是可以自由呼吸的。當時孩子可能隻是暈厥過去,但莊園並不知道這一點,他以為弟弟已經死了,於是推土石填平了這口井。他並不知道,他自己才是殺害了弟弟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