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者的記憶總是混亂而支離破碎,就像是一幅被撕扯成了無數碎片的圖畫,想要重新拚出全貌幾乎已不可能。岑曠所能做的,隻能是盡量深入到文吏的內心世界,挖掘出可能的犯罪證據。她就像是在一片凶險莫測的沼澤中穿行,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可能的落腳點。

在穿越了一層層迷霧般的無效記憶後,她終於找到了這個叫做莊園的文吏的謀殺記憶。在這段記憶中,莊園悄悄潛入了馬大富家,很輕易地製服了馬大富。他以並不太熟練的手法把馬大富倒吊起來,因為手法不純熟,所以前後調整了好幾次,以確保繩結打得標準。他滿意地看著醉醺醺的馬大富頭浸在水裏,身體無力地掙紮,直到最終溺斃。葉空山的判斷是準確的,雖然到現在岑曠也沒有想明白葉空山是怎麽懷疑到莊園身上的,但這些記憶並沒有摻假,馬大富是被莊園謀殺的。

在這一段記憶裏,有一點在情理之中的發現仍然讓岑曠比較費解:她能夠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洶湧澎湃的仇恨,而且似乎已經蓄積了許多年了。仇恨?莊園這個默默無聞的小文吏怎麽會和養馬人馬大富有什麽不可化解的仇恨?

很快地,岑曠又找到了莊園殺害玉石商文瑞的記憶,其過程和殺死馬大富的過程不大相同,因為文瑞自己布置好了現場的一切,這一點也符合葉空山的猜想。但文瑞顯然沒有料到會有人對他下手。就在他嚼下腐心草之前,早已埋伏好了的莊園突然出現,打昏了文瑞,搶走了腐心草,讓文瑞的假死變成了真死。

這一段記憶中還伴生著另外一段記憶,那就是莊園之前也曾以衙門文吏的身份到文府調查人口,借此記住了文府裏的各處路徑。所以這一天,他其實是趁著天黑前就早已潛伏在文府裏了。

怪不得呢,岑曠心想,我那天隻睡著了那麽短的一點時間,根本不夠凶手安排的。原來凶手早在天黑之前就混進去了,而作案現場根本就是文瑞自己布置的,當然可以輕而易舉地不讓旁人發現了。

如此說來,最後一名死者羅爾立也是死在莊園手裏的了。事實上,岑曠的確看到了這一段記憶,雖然已經殘缺,還是可以看到莊園潛入羅爾立家中的狀況。隻可惜再往後的記憶隨著莊園的逐漸死去,都已經消散了。不過看到的這些已經足夠定罪。

不對,還不足夠,岑曠想著,還缺少犯罪動機。葉空山總是對她說,除非是瘋子上街亂砍人,否則一切犯罪都是有動機的。而對於捕快來說,多了解一些不同的犯罪動機,非但對今後的辦案大有好處,也能更方便她加深對人族的理解。

對人族的理解……想到這裏,岑曠轉過身,向著莊園記憶的源頭奔去,想要探尋一下他殺人的理由。她一路穿越過若幹紛繁複雜的場景,眼裏所見似乎始終都隻是莊園坐在衙門那間陰暗的小屋裏,日複一日地佝僂著背,和各種各樣的官方文書打著交道。這個人的生活顯得平淡、乏味、毫無生趣可言,甚至連回家之後也隻是讀書、吃飯、睡覺。

這時候岑曠感受到了一股異樣的波動,她知道,那是莊園距離死亡又近了一步。一瞬間,無數正在閱讀的記憶灰飛煙滅,岑曠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被推到了一個很遙遠的記憶中。這記憶好像海裏的漩渦,一下子把她卷了進去。

場景驟然發生了變化。之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色調,顯示著莊園生活的無趣和內心的孤獨,但在這一刻,金色的燦爛陽光猛然間映滿眼簾。

岑曠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座漂亮的小花園裏,雖然栽種的並不是什麽名貴的花卉,但鮮花的芬芳混合著綠草的氣息,帶有一種溫馨的勃勃生機。花園位於一座宛州樣式的小院落裏,看來這裏是一戶尋常的住家。

接著她發覺自己的身量縮小了,好像變成了一個十來歲的男性孩童。她身不由己地跟隨著這段顯然在莊園頭腦裏有著沉重分量和深刻烙印的記憶,奔向了花園的中央。在那裏,有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伸手把她攬入懷裏。

充滿感傷的溫暖情懷瞬間包圍了岑曠,那是一種她從出生之後從來沒有體會到過的情緒:甜蜜、美好、渾然天成、仿佛血肉相連般的牽絆。她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所謂的親情——而對於一個由精神遊絲凝結而成的魅來說,親情是永遠不可能先天存在的東西。

這個少年就是小時候的莊園;這一對中年男女,就是莊園的父母。她得出了這個不容置疑的結論。

更令人吃驚的一幕緊隨之發生,從花園一頭的一座小屋裏,奔跑出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他的麵目在這段記憶裏模糊不清,但能判斷出他正在笑。莊園的父母報以同樣的笑容。這應當是莊園的弟弟。而在這時候,莊園內心的愉悅和歡樂達到了頂峰——顯然他很愛自己的這位弟弟。

一家四口沐浴在陽光下,這看起來應當是一幅幸福而祥和的畫卷,但忽然間畫卷的顏色又發生了變化,天地間變得陰沉昏黑,花園裏那些盛開的花朵都瞬間枯萎了。

岑曠看見花園在燃燒,火光衝天,空氣中布滿了嗆人的濃煙,無數嘈雜的聲響充斥著耳膜。恐懼、驚惶、無助……各種各樣的情緒攪在一起,像一鍋正在沸騰的熱粥。少年時代的莊園正處在極度驚恐中。

這時候兩張熟悉的臉出現了,岑曠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但她很快確認了。自己沒有看錯,眼前出現的一群人中,打頭的正是童謠殺人案中的兩名被害者:養馬人馬大富和將門之後羅爾立。那時候兩人看上去比他們死亡的時候年輕許多,以岑曠的粗淺經驗,相隔可能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他們帶著滿臉猙獰的殺意,嘴裏露出尖利的獠牙,背後伸展開蝙蝠一樣醜陋的黑翼,從天而降。

這一幕剛開始讓岑曠迷惑不已,但她緊接著意識到,這是莊園內心深處對那段久遠回憶的塗抹修飾。馬大富和羅爾立不可能真的嘴裏帶著獠牙、背後長著翅膀,那種在記憶裏經過扭曲的形象,表達的是莊園對二人刻骨的仇恨與憤怒。

莊園為什麽會那麽恨這兩個人?岑曠正在想著,記憶已經給出了答案。她看見莊園的母親跪在兩人身前,苦苦哀求著些什麽,但顯然當時的莊園自己也沒能聽清母親和兩人之間的對話,所以記憶裏隻有一些刺耳的嗡嗡聲。

可是父親呢?莊園的父親此刻又在什麽地方?岑曠的視線隨著莊園的目光四處遊移,很快在院子的另一個角落見到了那個中年男人。男人正站在一口水井前,而他手上正在做的動作讓岑曠大為吃驚。

——這個男人手裏倒提著他的小兒子,也就是莊園的弟弟,正在往井繩上拴!孩子小小的身軀很快就被捆紮起來,倒吊著放入了井口。而男人沒有絲毫猶豫,兩手一鬆,孩子的身體就像石頭一般墜入深井。

接下來的記憶變得無比破碎駁雜,垂死的莊園的精神走到了盡頭。岑曠最後注意到的一個畫麵是,少年的莊園站在已經淪為廢墟的家裏,麵前是兩個土堆,或許是他父母的墳塋。然後,他用瘦弱的身體吃力地推著一車磚石向那口深井,把磚石傾倒了進去。無邊無盡的悲傷與痛苦伴隨著黑暗籠罩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