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曠輕輕放下書,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這個小動作被葉空山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奪過這本岑曠正在閱讀的《天龍九州》,擠眉弄眼地念起來。

“‘緩緩為她寬衣解帶,兩具火熱的軀體交纏在一起’‘他們獲得了生命中的大和諧’,我的天!”葉空山發出一聲誇張的驚歎,“讀這麽拙劣的情色段子也能讀到熱淚盈眶,岑小姐你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胡說,才不是因為那什麽段子呢!”岑曠奪回書來,眼眶裏仍舊有淚光閃現,“我隻是覺得,段譽和王語嫣好可憐!曆經了千辛萬苦才在一起,卻發現彼此居然是兄妹,造化弄人,星空諸神真是不公平!”

葉空山歎息一聲,像拍三歲小孩一樣拍了拍岑曠的頭,“首先呢,這不過是一個胡編亂造的虛構故事,要說弄人,那也是作者弄人,和什麽星空大地的半點關係都沒有;其次,你還真是不懂得人族的心理,就是要這樣的故事,讀者才會喜歡看。”

“為什麽呢?”岑曠很是不解。

“人族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並不隻是喜歡接收正麵的刺激,在某些時候,悲傷、憤怒、惋惜也是他們所需要的。”葉空山說,“像《天龍九州》這樣的故事,把美好的情感撕碎了給讀者看,讓他們感覺就像心上被插了一刀一樣,也是閱讀快感的一種,甚至於比愉悅的感受更重要。”

“真是難以理解……”岑曠搖了搖頭,“對於我而言,人的感情果然是太複雜了。”

“所以你還需要繼續加強學習,”葉空山把書還給她,“如果有一天,你也能寫出一本讓讀者叫好的小說來,你就算是完全融入人族的社會了。”

“我恐怕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岑曠繼續搖頭。

“順便我還可以告訴你一點寫作技巧,這一類破爛坊間小說最喜歡玩的一手,”葉空山說,“就是逆轉。這本《天龍九州》我雖然沒讀過,但以我的經驗來看,到結尾處作者肯定會玩一個反轉,告訴你段譽其實不是段正淳親生的,所以他和王語嫣並不是兄妹,可以合法地在一起獲取‘生命中的大和諧’,這也是為了滿足讀者喜歡波譎雲詭的過程和大團圓結局的心理。不信你翻到最後先看看,我和你賭一個金銖。”

岑曠遲疑了一小會兒,最後還是第三次搖搖頭:“算了,我不喜歡提前看結局,還是慢慢讀下去吧。”

“真沒意思……”好賭的葉空山十分遺憾,“不過正經地說,這樣的橋段也能讓你多明白一點道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複雜多變的,很多時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也會因為某種奇特的因緣被聯係到一起。在我們辦案的過程中,一定要努力捕捉這樣的聯係,很多時候破案的方向就隱藏在其中。”

岑曠思索了一會兒,默默地點點頭。

葉空山和岑曠都是宛州青石城的捕快,但岑曠有一個很特殊的身份——她是一個魅,一個渴望了解人族的魅。由於具備讀取他人思維的特殊能力,她被葉空山的上司黃炯帶入了衙門;但因為心地過於單純、甚至於完全不能說謊,無法應付人心的詭詐,她被扔給了滿肚子壞水的葉空山做助手。

葉空山以加薪為條件,勉強接納了岑曠,已經帶著她處理過好幾起案子,其中值得一提的重要案件有青石城的鬼嬰案和童謠殺人案,岑曠在這些案子中犯了許多錯,卻也漸漸開始了解人族這種複雜的生物,並且可以為葉空山提供一些有力的幫助了。她雖然心思單純,但在學習方麵非常努力,如今即便是混進青石的人堆裏,也未必能有人看出她是異族。

“名師出高徒,雖然你笨是笨了點,跟著我這樣的名師還是進步很快的。”葉空山大言不慚地說,“也許很快我就考慮讓你獨立辦案試試了。”

“我?能行嗎?”岑曠有些畏懼,“我覺得……我多半不成吧。”

“不試試怎麽知道?”葉空山悠悠地說,“光靠讀坊間小說是不可能真正了解人族的,你還得多去和活人打交道。”

岑曠勉強答應了,心裏卻始終惴惴不安。但她沒有想到,自己獨立辦案的日子竟然真的來了,而且來得那麽快,案子又是那麽的奇怪。

十月五日上午,就在兩人關於《天龍九州》的對話之後沒多久,青石城發生了一起大案子。這起案子是如此的重大,以至於上司黃炯半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就已經滿頭大汗了。

“悠著點,悠著點!”葉空山趕緊示意岑曠去倒茶,“你就算先急死了,對破案也毫無幫助,除了為你籌辦喪儀將會大量浪費人力物力……”

“我要是死了,直接卷一床破席子扔到城北的亂墳崗裏去,半點人手都不能浪費!”黃炯氣哼哼地說。

“看來真是樁大案子了。”葉空山看著自己敬業的上司那如喪考妣的神情。

“昨天夜裏,青石城的官庫被搶了!”黃炯陰沉著臉說,“全體捕快放下一切案子,協助軍方查案。”

“最煩這種沒技術含量的搶劫案。”葉空山伸了個懶腰,表達著自己的不屑。

不屑歸不屑,官庫被搶確實是大案中的大案。考慮到國家正在和越州的南蠻開戰,戰爭時期搶劫官庫那可就更是罪上加罪了。此事正在八百裏加急報往帝都天啟,皇帝的震怒幾乎是必然的。所以在皇帝的咆哮寫在聖旨上傳回來之前,整座青石城都已經調動起來了。

茲事體大,縱然是葉空山這種腦後生反骨的貨色,也必須全力以赴投入到案情中,雖然他的確不喜歡類似於搶劫這樣的沒什麽新意的案子。

“那不過就是一堆枯燥乏味的機械重複而已,”他總是這麽抱怨,“所要花費時間的全都是跑腿、問話之類完全體現不出智慧的無聊流程,用我這樣的天才去幹那種事完全是大材小用。”

當然,他的抱怨是無濟於事的。青石城衙門裏所有在編的捕快基本都被派出去偵查這起案子了,唯一一個可以不去的是岑曠,因為岑曠魅的身份較為特殊,到現在還沒有獲取正式編製,充其量算是見習捕快,甚至於連她腰間掛著的捕快腰牌都是假的,是葉空山用木頭幫她做的,倒是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亂真。

但岑曠還是跟去了,因為不辦案她也無事可做。如葉空山所言,這一類暴力搶劫的案子需要的就是按部就班順著流程走,犯人必然會留下不少的蛛絲馬跡,剩下的就是枯燥的盤查尋找了,毫無捷徑可言。而劫犯打劫之後必然會盡全力逃跑或躲藏,所以要找到他們並把他們擒拿歸案,需要的就是跑斷腿和挖地三尺的功夫。

忙活了好幾天,每天都是直到深夜才能休息。岑曠拖著疲倦的雙腿回到她那間簡陋的小屋,頭剛挨到枕頭就睡著了。但第四天,也就是十月九日的早晨,她醒來後回到衙門,正看見葉空山在和黃炯激烈地爭吵。

“這個狗屁搶劫案,隨便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去查,何必多我這一個!”葉空山嗓門很大,“倒是這個新案子好玩得很,我老人家不出馬,就憑你手下那群廢物,隻怕誰也查不出來!”

黃炯手下的廢物們一個個從他們身邊走過,投射出憤怒的目光,但葉空山視若無睹。黃炯靜靜地等待著葉空山嚷嚷完,皮笑肉不笑地說:“真的這麽想查這個案子?可以,把你的腰牌交出來,從今天起,解除編製。然後你就可以自帶幹糧去查個夠。我手下的阿貓阿狗多得要命,不缺你這一隻。”

葉空山一下子軟了下來:“算了,我還是繼續服從您英明的領導吧……岑曠,過來!”

岑曠一頭霧水地走過去,葉空山指著她對黃炯說:“既然現在抽調不出人手,就讓她去試試看吧,總比完全沒人查要好吧?”

黃炯想了想,點點頭:“說得也是,反正她不在編製內,可以讓她試一試。不過,你確定她的經驗夠了?”

“她的背後有我這個名師指點呢。”葉空山拍拍胸脯,“再說了,這不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麽?如果不派她去,根本也派不出其他人手嘛。”

“那就讓她去曆練曆練吧。不過你小子別借指導她的名義耍滑頭偷懶,我會監督你的進度的。”黃炯作恫嚇狀,然後慈愛地拍拍岑曠的肩膀,轉身走開。

“又有什麽新案子了?”岑曠問。她從剛才兩人的對話已經聽明白了大致發生了什麽,所以也不說廢話,直接問主題。

“一樁手段很殘忍的謀殺案,”葉空山說,“燕歸樓的紅牌名妓花如煙被殺了,死狀無比淒慘。”

“怎麽死的?”

“她的臉皮被人剝下來了,完完整整地剝下來了,而那張失蹤的臉皮至今還沒有找到。”

“這個案子……是留給我的?”岑曠打了個寒戰。

“舍你其誰。”葉空山壞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