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樓是青石城最大的青樓,無論是姑娘的數量還是質量都堪稱第一,老板倪燕歸自然也是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發現凶案的第一時間,她就命令人封鎖了現場,不許旁人進去破壞,直到捕快到來為止。

隻來了一個捕快,那就是岑曠。倪燕歸顯得有些失望,但也表現出了她通情達理的一麵:“唉,我也知道,搶劫官庫的事情最大,我們草民當然得識大體、懂輕重。隻是這個案子,我們真是損失慘重哪,花如煙是我們的頭牌紅姑,沒了她,我們的生意得下滑不少呢。”

大概發現這句話說得有些過於**裸,倪燕歸又擠出了兩滴眼淚,絮叨一番她如何如何喜歡這位死者,一直把她當成親女兒一樣看待,如今失去了她,自己是如何如何心如刀絞雲雲。岑曠按照葉空山的吩咐,不去理會她的聒噪,先細細勘察了一下現場。花如煙是青石第一名妓,房間一向布置得典雅規整,富於書香氣息,走進來的人常常會有誤入大家小姐閨房的錯覺,這當然也為她增添了身價。

“出事的時候她並沒有接待客人,因為她說身體不舒服,”倪燕歸說,“她可是紅牌,萬一病重了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我趕緊讓她休息一晚上,來找她的客人都挺生氣的呢。”

現在花如煙的屍身就橫躺在她的**,這位風華絕代的青樓紅姑,如今已經變成了冰冷冷的軀體,曾經傾倒眾生的美貌麵孔更是已經血肉模糊,猙獰可怖之處讓人觸目心驚。實在難以想象,誰會使用這樣殘忍的手法,去把一位美貌女子的臉毀傷成這樣。岑曠看了一眼,就連忙把視線轉開,心裏想著,屍體留給仵作去檢查吧。

現場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跡,一應物品都擺放得十分整齊。岑曠的第一反應是:熟人作案。當然了,葉空山早就教導過她,凡事不可先入為主,所以這個念頭也隻是存在心裏備用而已。

經過仔細搜尋,她果然發現熟人作案的推斷未必正確,因為她總算是在窗口找到了一點攀爬的痕跡——花如煙的房間在三樓。但同樣的,熟人也可能翻窗進入作案,倒也不能就此完全排除這一可能性。

她的腦子有點亂,第一次獨立辦案,難免各種複雜的心態攪合在一起,葉空山的種種指導不斷地蹦躂出來,讓她一會兒做出某種猜測,一會兒做出另一種。不過她還是不動聲色地勘察完現場。除了窗戶上留下的痕跡外,沒有太多有價值的東西了,花如煙是當紅妓女,屋裏的腳印駁雜淩亂,不可能分清最新的腳印是哪一雙。

看來隻能從社會關係入手了。岑曠伸手招來了倪燕歸:“你知不知道,花如煙和哪些客人的關係比較密切,和哪些客人有過爭執矛盾?”

“這可不能說!”倪燕歸立即回答,“客人的隱私是不能隨便說出來的。青樓的規矩,不管客人們在這裏說了多少醉話胡話真心話,聽到的人都隻能任它爛在肚子裏,決不能說出口,否則的話,在這一行的名聲可就沒了。”

“那麽,能不能把她的客人名單給我呢?”岑曠愣了愣,又問。

“那也是不行的,”倪燕歸好像看出了岑曠好對付,“那依然屬於客人的隱私。”

岑曠無奈,隻能先詢問一番燕歸樓的人,有沒有誰前一天晚上看到了或者聽到了什麽聲音,但整個燕歸樓從上到下簡直像是統一過口徑,眾口一詞的“我不知道”,“我沒看到什麽”,“我沒聽到什麽”。

到最後忙碌了一天,一無所獲,岑曠拒絕了倪燕歸留她“吃頓便飯”的邀請,鬱鬱地走回家。此時的她已經不再是當初什麽都不明白的小傻瓜了,畢竟也經受了葉空山那麽久的熏陶。一路走一路想,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倪燕歸見到隻有她一個人來的時候,臉上露出的表情是失望,但心裏麵恐怕是求之不得的。

因為她根本就不想調查清楚花如煙究竟是誰殺死的——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花如煙活著的時候是頭牌,能夠給倪燕歸帶來可觀的利潤,死去了就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沒有一丁點用處了。對於一樣沒有用處的東西,何必要費力去弄清楚她是怎麽死的呢?

更何況,萬一查出來花如煙真的是被她的某個客人或者燕歸樓的某個客人殺死的,讓衙門把此人抓起來,對燕歸樓能有半個銅錙的好處嗎?沒有,真是半個銅錙的好處都沒有;正相反,它會讓燕歸樓損失一名具備消費能力的大客戶,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因此倪燕歸一定是早就跟她的手下都打好了招呼,不許向岑曠透露半點有用的信息。

“可怕的人心……”岑曠咕噥了一句,隨即覺得自己真是沒用,第一次出馬就這樣慘敗而回。她很不甘心,可是又想不到撬開倪燕歸的嘴的方法,隻能坐在床邊恨恨地生著自己的悶氣。就在這時候,門被推開了,向來不愛敲門的葉空山拿著幾個紙袋走了進來,紙袋裏散發出熟食的香味。

“怎麽了?又不是被扣薪水了,怎麽看起來那麽鬱悶?”葉空山問。

岑曠沒有心思開玩笑,把白天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葉空山笑了起來:“沒關係,不用氣餒,對付那種老油條,你的經驗本來就還不足。走,跟我再去一趟。”

“還去幹嗎?”岑曠不解。

“姓倪的老鴇不是想要請你吃飯嗎?那咱們就去吃,”葉空山吞了口唾沫,“燕歸樓不但姑娘漂亮,飯菜也是大大的有名,老子正好餓了。”

於是岑曠又跟著葉空山回到了燕歸樓。此時華燈初上,正是燕歸樓一天繁忙生意的開端,倪燕歸正在門口忙不迭地招呼客人,看到葉空山的出現便活像見了鬼,轉身想溜,卻已經被葉空山一把揪住。

“我的女同僚告訴我,你打算請我們吃飯,所以我就不客氣地來叨擾了。”葉空山開門見山,說完之後,大搖大擺地在大廳中央最醒目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倪燕歸慌忙跟上來:“既然葉班頭您來了,那自然是要樓上雅間裏請了。”

“不妥,不妥,”葉空山大搖其頭,“還是大廳裏吃飯最好,可以體察民情,雅間就沒有氛圍了。”

倪燕歸無可奈何,隻能命令手下整治酒菜。葉空山細嚼慢咽,細品慢酌,一頓飯吃了一個對時還沒完。倒是來燕歸樓找樂子的客人們,一進門見到捕快坐在大廳裏,膽小的立即就撤了,膽大的不害怕也覺得很煞風景。這一夜燕歸樓生意至少冷清了一半,倪燕歸終於扛不住了。

“葉班頭,葉大爺!”倪燕歸用哀求的語氣說,“我要是有什麽地方得罪了您,您說出來,我一定賠罪!別用這法子折磨我了,我經受不起啊。”

葉空山慢悠悠地對付著盤子裏的一隻雞腿,等到把它撕扯得隻剩下一根光骨頭了,這才擦了擦嘴,扭過頭冷冷地看著倪燕歸:“倪老板,這位岑捕快是我的助手,她出麵就等於我出麵。我告訴你,這個案子我一定會查到底,越早結案,對你越有利。不然的話,我天天來陪你耗,看誰更有耐心。”

說完,他拿起一塊幹淨的熱毛巾,仔仔細細擦幹淨手臉,衝著岑曠說:“現在你可以繼續問了,這位倪老板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我先回去睡覺了。”然後他推開椅子,揚長而去,留下一臉愕然的岑曠和一臉苦相的倪燕歸。

葉空山的這一番攪局果然有用處,倪燕歸知道這位瘟神誰都惹不起,終於不再向岑曠隱瞞什麽了。她乖乖地列出了和花如煙有往來的客人的名單。鑒於花如煙的身價,能上這份名單的人非富即貴,岑曠知道頭疼的事情還在後頭。

而樓裏的妓女和大茶壺們也終於修改了他們的口供,其中一名妓女的話引起了岑曠的關注。

“昨天晚上我確實沒有聽到任何響動,但是前天……聽到花如煙和客人吵起來了,而且還吵得挺厲害的。”

“和誰吵?內容是什麽?”岑曠趕緊問,“說詳細點!”

“說詳細點?”妓女斜了岑曠一眼,“那就詳細點唄。那天晚上我的客人要包夜,沒想到他是個銀樣蠟槍頭,才不過一小會兒就……”

“別那麽詳細了!”岑曠慌忙打斷她,“就撿著和案情有關的說說就行了。”

妓女笑了笑,頗有些得意,對於她們來說,捉弄一下岑曠這樣的雛兒是輕鬆隨意的事。笑完之後,她接著說:“客人早睡了,我死活睡不著,就聽到隔壁房間裏花如煙和客人在吵架。花如煙好像很生氣,一個勁地大罵那位客人,聲音很大。花如煙一向對客人都很有禮貌,罵人這種事情實在罕見。”

“她都罵了些什麽?”岑曠問。

“說什麽‘憑什麽要我跟你走?’‘老娘陪誰睡覺,和你有什麽相幹?’‘沒錯,誰有錢誰就可以來找我,隻要是給得起錢的男人都行,女人也可以……’”

妓女學得似模似樣,好像還有自己的添油加醋臨場發揮,令岑曠不得不再次打斷了她:“好了好了,別再說了。那個客人是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妓女翻翻白眼,頗有些妒意地說,“花如煙那麽紅,有錢人都喜歡她,我哪兒知道是誰。”

岑曠隻好回頭再去問倪燕歸。這一次倪燕歸絲毫不敢隱瞞,翻翻賬本,很快找到了答案:“那天晚上嘛……包宿的是……上官雲帆,上官大爺。他是花如煙的老相好了。”

“上官雲帆?”岑曠吃了一驚,“你說的是青石城最著名的醫生、和胡笑萌齊名的神醫上官雲帆?”

“就是他,神醫上官雲帆,”倪燕歸掩著嘴吃吃笑了起來,“這位大人,神醫到青樓裏尋樂子,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神醫也是人嘛,是人就得有七情六欲……”

岑曠已經沒有注意到倪燕歸到底在說些什麽了,她在心裏迅速翻撿出了關於上官雲帆的記憶。這是宛州首屈一指的名醫,尤其精擅解毒,其實論醫術而言,比之另一位名醫胡笑萌還要略遜一籌,比如他治病喜歡走以毒攻毒的霸道招數,有時候難免會留下後遺症,胡笑萌在這方麵就謹慎得多。但他的聲名可比胡笑萌響亮多了,胡笑萌雖然醫術精湛,但為人傲慢自負,品格卑下,總是索要高額的診金,而且私生活糜爛不堪,人們固然不得不向他求醫,在心底裏是很難對他產生什麽敬意的。

上官雲帆就大不一樣了。此人在青石城行醫多年,除了醫術了得之外,尤其醫德令人肅然起敬。他為人治病從來不看身份,也不圖錢財,收取的診費往往比一般的庸醫都低,遇到窮人更是時常分文不取,還得倒貼藥錢。而每當青石城遇到疫病橫行的時候,也總是上官雲帆頭一個站出來,組織全城的大夫為病人們免費治療,還自己捐資購買藥物,大鍋熬藥提供給全城的人。多年以來,上官雲帆在青石城聲名卓著,就連葉空山這樣眼珠子長在頭頂上的角色,提到他時也會忍不住要翹起大拇指。

所以當聽說上官雲帆竟然是青樓常客時,岑曠的心情多少有一點微妙。盡管誠如倪燕歸所言,人有七情六欲,神醫出入青樓也未必就有什麽不妥,但人的心理總是渴求完美的,她和人族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也受到了這種感染,多少有點希望心目中的高尚人物能真正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夜已經很深了,但岑曠卻毫無睡意,總還在想著花如煙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和上官雲帆的種種事跡。一代名妓和一代名醫聯係在一起,總讓人覺得有點奇怪。她索性向倪燕歸打聽了上官雲帆的住處,直接前往上官宅,決意要問個清楚。

上官雲帆一生從不貪圖錢財,不知道接濟過多少看不起病的窮人,所以自身並沒有太多餘財,所住的宅院也並不大,一共隻有四間房。這四間房,一間他自己居住,一間仆人居住,一間用來做藥房,還有一間用來接待病人,連獨立的書房都沒有。進過他臥室的人,就會發現臥室裏滿滿當當全是醫書,甚至床鋪都有一半被書占據了。

岑曠站在門外,想到這位名醫忙碌了一天救死扶傷,也許現在才剛剛躺下,有些不忍心把他吵起來。但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搖響了門鈴。門鈴出奇得響,在靜夜裏格外刺耳,嚇了她一大跳,不過她很快想到,上官雲帆的仆人聽說是有點耳聾,所以門鈴聲不響不行。

過了許久,這位有點耳聾的仆人才出來開門,臉上頗有不悅之色,因為自己耳背,所以嗓門也很大:“我家主人身體不舒服,昨天早早就睡了,不看病了。你過兩天再來吧。”

岑曠摸出那枚假腰牌,在仆人麵前晃了晃,大聲說:“衙門的,查案。”

仆人狐疑地打量她一眼,還是開了門,讓她進去了。岑曠簡略說明情況,這位仆人顯然很清楚主人常去的地方,聽完後一聲不吭,也不替主人辯解,徑直把岑曠帶到了上官雲帆的臥室外。然後他敲響了門:“老爺!有個捕快說來查案的,老爺!老爺!”

他開始聲音並不大,但到後來幾乎是扯開嗓門大吼,並且用手用力砸門,可上官雲帆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岑曠漸漸意識到了不對勁,她攔住了仆人,用秘術搗毀門鎖,然後猛地一腳把門踹開。然後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仆人已經嚇昏在地上。

其實她也幾乎就要尖叫出聲了,隻是最後強忍住了,總算是維護了衙門的尊嚴。在她的眼前,是一幕噩夢般的場景。

神醫上官雲帆癱坐在地上,披頭散發,衣服被撕成碎條,滿臉滿身都是疑似指甲抓出來的血痕,喉嚨裏發出奇怪的嗬嗬聲,地上摔碎了一樣東西,好像是一隻玉蝴蝶。在他麵前的一張書桌上,放著一個透明的水晶瓶,裏麵盛滿了**,**當中泡著一樣東西,一樣曾經是明豔無比,如今卻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那正是被剝下來的燕歸樓頭牌花如煙的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