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空山說:我們等著吧。這個混蛋一向如此,總不喜歡把他推理的過程原原本本告訴岑曠,而要留到關鍵的時刻去解說,岑曠也早就習以為常了。

隻是這一次,還沒等到葉空山想要的結果送回到青石城,就有另外一樁案件發生了。和搶劫官庫案相似,這個案子又是那種把巴掌甩到了皇帝臉上的、讓人難以容忍的惡性事件。

皇帝從天啟城派來的三名行刑人,在即將踏入青石城的時候遭到了襲擊,全部失蹤了。親自出城迎接他們的青石城守撲了個空,隻看見翻倒在地上的馬車、被生生撕裂的拉車的馬,以及已經嚇暈過去的趕車人。

城守暴怒了,似乎比官庫被打劫的時候還要生氣。這三名行刑人是皇帝派來的,象征著皇朝的尊嚴,而且發生在青石城剛剛抓捕了官庫搶劫案的劫匪的當口,簡直是不把律法和皇帝放在眼裏!城守一聲令下,縣衙又開始全體動員,前去搜尋那三名失蹤的行刑人。

“會是誰幹的呢?”岑曠問葉空山,“難道是那些劫匪還有同夥,想要通過綁架行刑人來延緩行刑的時間,以便找到機會把他們救出去?”

“不是。”葉空山緩緩地搖搖頭。在他的手上,正拿著一封拆開的信函,看樣子剛剛讀完。岑曠猜想,那大概就是葉空山一直在等待的調查結果。

“除了一些小細節之外,整起案件我已經大致有數了,”葉空山說,“隻要找到那個綁架行刑人的家夥,基本上就可以結案了。”

“你說什麽?”岑曠無比驚奇,“行刑人也是同一個人綁架的?他殺了秦望天,剝下了花如煙的臉皮,又綁架了三個行刑人,就算前兩起是為了給上官雲帆出氣,綁架行刑人圖的是什麽?”

“其實並不圖什麽,”葉空山搖了搖頭,臉色看起來有些陰鬱,“也許隻是神的恩賜而已。”

“神的恩賜?”岑曠更加糊塗了。

葉空山衝她招招手,“走吧,我們抓緊去找到那個綁架行刑人的家夥。這一次,應該會非常好找。”

“為什麽?”岑曠覺得這麽一會兒工夫自己的腦袋已經快要被各種各樣的問號給填滿塞爆了。幾乎葉空山說出的每一句話,她都隻能發問。

“因為這一次,他已經用不著再躲藏了。”葉空山聳聳肩。

葉空山還真說對了。比之花如煙被殺那一次的小心翼翼不留痕跡,這一次,綁架者並沒有那麽細心地去抹掉自己的作案痕跡,即便是一個二流捕快也能找到追蹤的方向,更不用提這一次葉空山居然會幹勁十足地衝鋒在最前線了。捕快們出發的時候是早晨,到了傍晚時分,他們已經初步確定了綁架者藏身的地方。岑曠一走到這裏就覺得心裏咯噔一跳。

這正是那間她進入過的廢棄的小磨坊,歪鼻子男人秦望天被磨盤碾成肉醬的地方。一看到這裏,她就覺得鼻端隱隱聞到一陣血腥味,忍不住就想吐。

“有血腥味!”一名一起行動的捕快低聲說。岑曠一怔,才發現原來真的有一股血腥氣息從磨坊裏傳來,並非是自己的錯覺。難道又有什麽人被磨盤碾壓了嗎?她心裏一顫,悄悄躲到了葉空山背後。

“如果不想看,就不要進去了。”葉空山猜到了她在想什麽,“比你想象的還要慘,慘得多。”

“我……我還是要進去,”岑曠躊躇了一下,仍舊堅定地說,“都到了這一步了,我不想放棄,我要親眼見到真相。”

“勇敢的姑娘,”葉空山拍拍她的肩膀,“跟在我後麵吧。”

“我們就這麽進去嗎?”一個捕快忍不住說,“萬一綁匪情急之下……”

“不會有情急之下撕票的,相信我,”葉空山說,“他已經沒有力氣撕票了。”

他已經沒有力氣撕票了。確實不會有這個力氣了。

因為他的身上已經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肉。

他被綁在一根柱子上,頸部以下隻能看到血淋淋的白骨,手腳的筋肉幾乎都被剔幹淨了,新鮮的血液不斷從身上滴下,而先前流下的血已經開始發黑。

淩遲。這是一場淩遲。負責淩遲的正是被綁架的受刑人中的淩遲專家,剩下兩人倒在地上,但都還有呼吸。這位行刑人為了對劫官庫的重犯執行刑罰而來,卻在半路上被綁架,而現在,他就站在這個充滿血腥氣息、充滿陰鬱氛圍的廢棄磨坊裏,對著一個其他人絕對意想不到的對象動刀。

——一個河絡。

這個矮小的男性河絡,已經瀕臨死亡,而站在他身前拿著刀的行刑人,手卻在不住地顫抖。終於,行刑人扔下刀,跪在了地上,痛哭失聲。

“不行啊,真的不行啊!”他哭著哀求說,“不可能的,河絡的身體比人族還要小得多,一萬刀……那是不可能的啊!求求你把解藥拿出來放我們走吧!”

“必須一萬刀!”河絡啞著嗓子用生硬的東陸語說,聲音微弱低沉,“一刀都不能少,否則你們拿不到解藥。”

捕快們都被眼前的這一幕所驚呆了。他們看著負責淩遲的行刑人正在對一個河絡動刀,另外兩位行刑人癱軟在一旁,一時間很難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唯一一個反應迅速的是葉空山。

“別再動刀了!”他大聲喝道,“青石城那麽多名醫,難道還解不了你們的毒?快把他放下來,有任何藥可以吊命的,都給他灌進去!讓他多活一會兒算一會兒!”

這後一句話是對其他捕快說的。然後他再對著岑曠說:“隻剩最後一點時間了,別管你能否聽懂,去看看他的記憶。此時此刻,他一定隻會想著最要緊的那件事才對。快去,把一切的場景動作都記下來!”

“好像我跟著你辦案,看得最多的就是瀕死者的記憶。”岑曠一邊用手指貼上河絡的額頭,一邊淡淡地說。

“至少快死的人不大容易騙人。”葉空山板著臉回答。

和以往若幹次的經驗相同,瀕死者的思想往往混亂而零碎,過往的記憶一片片地消散湮沒,永遠不複存在。但另一方麵,正如葉空山所說,如果這個瀕死的人對某件事情懷有深深的執念,那一段記憶就會保留得長久一些,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才會消失。

岑曠很容易就找到了這一段記憶,並且隨之而體會到了這段記憶所蘊藏著的強烈的情感:堅定、執著、虔誠、一往無前的決心。

伴隨著這種情感,岑曠的眼前出現了一間寬闊的石室,四壁用發亮的礦石來照明,石室裏站著一個女性河絡。雖然從沒有親身經曆,但岑曠也可以想象,這一定是一座河絡的地下城,而這個有著威嚴與慈愛並存的氣質的女性河絡,大概就是這個河絡部落的“阿絡卡”,也就是地母,在一個河絡部落裏擁有最高的權利。

阿絡卡正在和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族說話,說完之後,那個人恭敬地彎腰鞠躬,然後轉身走出石室。岑曠隻來得及瞥了一眼,覺得這個人的臉型很像上官雲帆,雖然年紀輕得多。

這段記憶的主人,也就是這個正在被綁在柱子上淩遲的河絡,在和那個人族擦肩而過之後,小步走向了阿絡卡。他的腳步很慢,體現出一種尊敬的意味,並且在到了距離阿絡卡大約一丈左右的地方就停了下來,屈膝單腿跪下。

阿絡卡走上前來,伸出右手,在河絡的頭頂上撫摸。她開始開口說話,語音溫和中帶著抹不去的尊貴,跪在地上的河絡始終默不作聲,聽著阿絡卡說話。

等到阿絡卡說完之後,這名河絡開口詢問了幾句,因為說得比較慢,岑曠能聽懂“為什麽”和“他是人族”這兩個短語。詢問時,河絡的語聲顯得猶疑不決,充滿了疑問。

阿絡卡解釋了幾句,河絡陷入了長時間的靜默。隨後,他突然揚起頭,高聲說了幾句什麽,語聲中重新充滿了堅定,岑曠聽懂了“遵命”這個詞。

阿絡卡點點頭,眼神中充滿了悲傷的意味。她揮揮手,河絡站起身來,始終彎著腰,倒退著行走退出了這間石室。

這時候場景忽然轉化,岑曠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地洞裏。這個地洞並不能和先前的地下城相比,顯得粗糙、狹窄、低矮,不過還是足夠一個河絡站起身來了。

河絡就坐在地洞裏,一直豎起耳朵傾聽著從頭頂上傳來的動靜。在那裏,能聽到一陣腳步聲踱來踱去,大概是有人在某一處不斷地走來走去。岑曠知道,一般心事比較重的人會有這樣的行為。

踱步的人終於停了下來,開始說話,那是神醫上官雲帆的口音。他說的是東陸語,雖然從地底聽起來有些悶,岑曠還是能聽到一些隻言片語:“我該怎麽辦?”“完了,這下子完了!”“不行,一定還有辦法的!”

最後,從他的嘴裏說出了一連串發音清晰的河絡語,岑曠能從中聽懂“讓他”和“消失”這兩個詞。

這句話說完之後,場景再次發生了變化,身邊變成了一個有點眼熟的房間,是岑曠曾經去過的——歪鼻子男人秦望天在客棧裏的房間。河絡在窗外弄出了一點聲音,警覺的秦望天推窗跳了出去,躲藏在側麵的河絡趁機往窗戶裏投進了一塊包裹在紙條裏的石頭。

下一個場景則跳到了廢棄的磨坊裏,身著白袍的河絡和秦望天動起手來。岑曠起初有點驚奇,這個河絡的身材怎麽突然間變得高大了,但她很快想到了,河絡族有一種叫做“將風”的半生物外殼,可以把自己的身體包裹在其中以獲得保護。所以那些流浪漢們眼裏所見的是一個高大的白袍人。

秦望天的武功很高,但他麵對的是將風這種非常堅硬的外殼,他的攻擊打到河絡身上,並不能造成太重的傷害,而對方的打擊卻可能致命。更何況,他以前從來沒有見識過河絡的刀術,缺乏應對的方法,終於被河絡一刀砍在胸口,頹然倒地。

接下來的場景岑曠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耳朵裏隻聽到磨盤轟隆隆轉動,把人的骨頭碾壓得吱嘎作響。

這一係列的場景結束了,而岑曠也由此確認了,殺死秦望天的凶手就是這名河絡。接下來,這一段記憶像是被卷進了大海的漩渦之中,扭曲成一團,漸漸消失了。岑曠身不由己地掉入了另外一段記憶當中。

開始的一幕和上一段記憶差不多,還是那個狹窄的地下通道,還是同一個人——上官雲帆的說話聲音,隻是說話的內容發生了改變,然而岑曠還是聽不懂,隻能聽懂其中的一個詞:臉。此外,這一個句子裏出現了一個東陸語的人名:花如煙。

這以後,記憶的場景迅速跳到了另一處岑曠曾經到過的地方:花如煙在燕歸樓裏的房間。此時的視角是從窗縫處向內窺視,可知這個河絡那時候是攀爬在花如煙的窗外的,三樓的窗外。他的功夫可想而知。

從窗縫裏可以看見,花如煙此刻並沒有陪伴客人,而是單獨一個人呆著。倪燕歸之前解釋過,花如煙自稱身體不舒服,於是讓她休息了一晚上。不過從這段記憶裏看過去,花如煙並沒有顯得身體不適,倒是看來心情很壞,一直靠在床邊默默地流淚,手裏把玩著一個像是玉蝴蝶的飾物。這隻玉蝴蝶看來隱隱有點眼熟,但岑曠想不起之前在哪兒見到過了。

河絡跳了進去,在花如煙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之前,他已經利用手裏的機簧發射出一枚鋼針,準確地命中了花如煙的心髒。接著他從身上掏出一把薄得像張紙一樣的奇異的刀,開始細細地剝除花如煙的臉。同樣的,岑曠在這一幕慘劇麵前閉上了眼睛,沒有勇氣去看。

河絡把花如煙的臉皮帶回了那個地下巢穴。他以一種超乎常人想象的精細處理著這張麵皮,把它泡製在裝滿防腐**的水晶瓶裏。

他的嘴角綻開了一絲笑容,在微弱的燭光下欣賞著他的傑作。

與花如煙有關的記憶到這裏也中斷了,岑曠進入了一段新的記憶。她發現自己仍舊置身在一處地道裏,但這個地道已經不是之前的那一個了。這一處地道更窄、更矮,看起來像是新近挖掘出來的。

緊接著,頭頂第三次響起了上官雲帆以河絡語說出的祈願之聲,但這一次所說的內容是岑曠曾經聽到過的。這一段記憶所描述的,恰好是那一天晚上岑曠也經曆過的場景。岑曠和河絡一個在地麵之上,一個在地下,傾聽著上官雲帆不斷重複的悲憤的祈願:“祈求真神,把殺害花如煙的凶手碎屍萬段!”

這個河絡,竟然在衙門的地底下也打通了一條地道,岑曠想著,這也未免太大膽了。

她急切地想等待著看到後續,但卻已經不可能看到了。河絡的精神世界整個暗了下來,一切的一切都化為虛無。河絡終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