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下藏了一個地道。岑曠摔進了地道,正好躺在了一堆柔軟的稻草上。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稻草屑,沿著地道向前走。地道本身並不長,很快就走到了頭,一架梯子正靠在那裏。岑曠注意到,這個地道也經常有人走動,所以並不是特別髒,梯子上的灰塵更是很薄。

她沿著梯子毫不費力地爬上去,推開梯子盡頭的一塊木板,來到了地麵上。這時候正好烏雲散開,月光盡情揮灑在地麵上,把一切事物都照得亮堂堂的。岑曠站在如水的月色下,看著眼前的一切,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從心底湧起。

她看到了花圃,一片種滿了紫玉簫的花圃,看樣子足足有好幾百朵,是艾華川所種植的許多倍。艾華川說得沒錯,紫玉簫這種花,即便找到了種植方法,讓它在東陸的土地上綻放了,也不會持續太久。現在這些花兒一大半都已經枯萎凋謝,落了一地,葉子也開始枯黃,顯出一派淒涼的景象。

但她仍然可以想象當這些紫玉簫全都盛開時的美麗景象。明月之下,夜風拂過,白色的花瓣輕輕搖擺,夾雜其中的紫色波浪散發著清新的芬芳,帶出若有若無的蕭鳴聲,那樣的場景一定很讓人感動。

岑曠俯下身,拾起一朵還算完整的落在地上的紫玉簫花朵,輕嗅著還未完全消失的花香,想象著在雷州的山區裏滿山遍野都是這種花的情景,幾乎忘記了自己來到此處的目的。過了好久,她才定了定神,決定先弄清楚這裏到底是哪兒。她發現,此處已經是另外一座院落了,比葉家老宅小得多。那麽葉家老宅在什麽方位呢?

她打算縱身跳上牆頭,向遠處眺望,卻發現周圍的圍牆不但高,而且頂端插滿了尖銳的碎片,看來防盜措施做得很嚴密。不過些許困難阻擋不了一個秘術高手,岑曠很快除去了部分碎片,為自己找到了落腳之地,然後跳上了牆,望向遠處。

這一望讓她吃驚不小。原來這個花圃是一個小宅院的後院,而這座小院竟然和葉宅之間隔了整整一條街,而且彼此之間還隔了兩棟其他的房屋,一棟與葉家老宅背靠背,一棟與這座小院背靠背。也就是說,假如沿著街道行走,這兩座房子相隔非常遠,但沒有人會注意到,假如通過地道連通,它們之間的直線距離其實並不遠。

這一定是當年葉征鴻所精心布置的,以方便他通過地道來到這裏。岑曠興奮地一揮拳頭。這些年來葉征鴻的古怪舉動也有了解釋,他其實是回到老宅,然後通過地道進入到這座院子裏。所以,隻要弄清楚這座種了許多紫玉簫的院子到底有什麽古怪,也許就能接近事實真相了。

她打量著花圃周圍,發現這個後院被一把大鎖牢牢鎖住了通往前院的道路,而後院裏除了花圃之外,還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整個後院就像是完全被封鎖起來了,如果不是那些美麗的花朵,簡直像是某種軟禁,或者直接地說,一個大一些的、能見到陽光的囚牢。

岑曠小心地靠近那間屋子,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她推開門,看見裏麵擺放著床、桌子、櫃子等家具,而這張**終於有齊全的被褥了。怪不得葉家老宅的那張**什麽都沒有呢,岑曠恍然大悟,那張床隻是一個純粹的機關,葉征鴻實際上是在一街之隔的這間小屋裏消磨時光的。

她觀察著屋子裏擺設的事物,雖然都很陳舊了,但仍然可以看出來,這間小屋裏曾經住著一個女人,一個細心而井井有條的女人,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女人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岑曠的眼前浮現出如下的畫麵:地麵上的木板移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費力地爬出來,孤獨地守在那些漂亮的紫玉簫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緬懷著那個消失了的女人,直到入夜之後,才到**去安睡。這間小屋和這些花,還有那個神秘的女人,對他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呢?

她幹脆就在那張**躺下,睡了一覺。天亮之後,她從地道退出到葉宅,再走到街上,繞回到那個隔街小院的門口。她還沒來得及靠近,就看見幾個頑童跑了過去,向宅院的大門扔出了幾塊大石頭。石頭砸在木頭門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緊接著大門轟地一聲打開了,一個駝背老人從裏麵吼叫著衝了出來,手裏拿著一根足夠把狗熊砸死的大木棒。孩子們看到老人出來,並不慌亂,先齊聲大喊了一聲“臭駝子”,然後一哄而散。這幫小惡棍顯然早就商量好了,分別跑向不同的方向,而那個駝背老人看來腿腳並不是太靈便,根本追之不上,隻能氣哼哼地轉回去。

岑曠是一個魅,直接以成年女性的體態凝聚成熟,雖然實際上她的實魅體還不足兩歲,卻始終以成人的方式生活、以成人的思維模式思考著,從來沒有經曆過所謂的童年。此時看著這些活潑的頑童,她不由自主地生起一絲羨慕。回過神時,駝背老人已經回到了院子裏,砰地一聲關上門。

岑曠找到一個路邊賣水果的攤販,買了幾個蘋果,然後向他打聽那個駝背老人。小販一聽她問的是駝背老人,嘴角一撇:“那個老怪物啊?聽說他已經在那裏住了三十多年了。那座院子就是他的**,他成天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去,誰敢靠近他就要打誰。”

“難道那個院子裏藏了什麽寶貝嗎?”岑曠忍不住問。

“就他那副窮樣,能有什麽寶貝?”小販哼了一聲,“幾十年了,他的生活一成不變,就是天天看著院子,除此之外什麽也不做,也從來不和鄰居往來,甚至連問好都從來不問,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買東西從來不賒賬。對了,他買東西都從來不出門的,都是叫人送過去,每次加一點跑腿費。”

“他到底是什麽人,你知道嗎?”

“我也隻是聽說,據說他原來是個當兵的,還曾經到西陸的雷州去打過仗呢,”小販說,“後來在戰場上傷到了脊椎,變成那副駝子的樣子,兵也沒法當了,就回到了天啟城。誰也不知道他怎麽會弄到那麽一筆錢,買下這個院子的。也有人說,其實那個院子是晉北的大盜用來藏值錢寶物的,駝子不過是個看門的而已……”

岑曠覺得,自己距離終點又近了一步。這個看門的駝背老頭,毫無疑問曾經是葉征鴻的手下,在剿匪戰爭中受傷,被迫退伍。葉征鴻因此收買了他,讓他在這裏替他看著這處庭院,禁止外人進入。想要了解這裏隱藏的奧秘,就得從這個老頭身上入手。

但是應該怎麽和他交流呢?按照剛才那個小販的說法,該駝子脾氣暴躁,動輒打人,不願意和任何人交往。如果是葉空山在這裏,沒準還能有點花言巧語去接近他,但自己非但拙於言辭,甚至根本不能說謊話。

她在街邊坐下來,盯著那扇神秘的大門,苦苦思索著。最後她突然想到了,在過去的若幹年裏,駝子一直隻守著正門,而不會去在意後院的響動——否則昨天夜裏他就能發現自己了——因為他知道,那裏麵不管有什麽事情發生,都是葉征鴻的事,他不必去過問。那麽,假如自己從後院的門裏對他說話,並且恰好發出葉征鴻的聲音,是不是能夠騙到他呢?要知道駝子現在還忠實地守在這裏,說明從不和人打交道的他還不知道葉征鴻的死訊。

岑曠被自己這個大膽的主意驚呆了,但仔細盤算,又覺得還是有成功的可能性。她隻是模仿別人的嗓音,這個動作本身不算是說謊話,隻要在言辭中注意著隻發問、不回答提問,也就不會有說謊的機會。至於駝子會不會上當,那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試試怎麽能知道呢。

當然,這當中還有一個技術性的難題,那就是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葉征鴻說話。她必須要回到葉府,侵入葉空山的精神,從他的記憶裏找到他父親的聲音。讀心術,這就是岑曠所掌握的最與眾不同的秘術,也是黃炯如此器重她的根本原因。這是人族幾乎不可能掌握的高深秘術,隻有魅的強大精神力才能駕馭。

葉空山一生中大概從來沒有像這段日子一樣安靜過。他雖然曠工偷懶的時候也可以整天整天在**賴著,但那張嘴從來不閑著,可以從黃炯開始數落到皇帝,再挖苦到曆史上的各色名人。可現在,他的思維已經禁錮起來,不再能指揮他的身體。岑曠隻能扮演一個入侵者的角色,去讀取他的記憶。

這並不是第一次。在過去,葉空山也曾經為了幫助岑曠了解人族,讓她體驗過他的精神,但在那種時候,葉空山主動取消了精神上的防禦,主動把自己的思想**出來,而現在,他能辨認出入侵者是岑曠嗎?他會不會發起難以預料的攻擊呢?

另一方麵,岑曠之所以必須由葉空山來指導,就是因為她雖然擅長讀心術,但人族的思維太過詭詐狡猾,總會用虛假的記憶來欺騙她。通常情況下,隻有那些瀕死的人才會失去這道防線,任由她找到真實的記憶。而現在,她麵對的是葉空山,也許是九州最奸詐的家夥,他的記憶一定會被包裹在各種各樣的假象和陷阱中,非但能否看到他的真實記憶實在難料,稍有不慎還有可能被吞噬,導致自己精神失常。

但岑曠顧不得那麽多了,就算再危險十倍,她也必須那麽做。她的手掌輕撫在葉空山的額頭上,開始催動精神力。片刻之後,進入了葉空山的精神世界。

在她的想象中,此時此刻葉空山的精神世界應該是一片黑暗,但出乎意料的,她發現眼前充滿了光明。她踏足在一片芳草如茵的綠色草地上,細長的草葉如波浪翻滾延伸向遠方,在太陽下閃爍著金光。天空湛藍如洗,點綴著朵朵白雲,仿佛純淨得沒有一粒塵埃。

這片草地真是寬廣,根本就是一望無垠的草原,這是岑曠的第一印象。但仔細觀察之後,她覺得這草地很不自然,因為其中沒有任何小昆蟲和小動物,甚至找不到一朵野花。這無邊無際的綠色乍一看很舒服,看久了就會有些別扭。

她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向前走去,走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眼前所見竟然沒有絲毫變化,仍舊是看不到邊際的綠色草原,以及連位置都沒有發生變化的太陽和雲朵,仿佛這隻是一個無盡循環的世界,無論走到哪裏,都隻能見到一樣的景物。

這就是葉空山自我設置的保護層啊,岑曠想,他把自己內心的一切都深深隱藏起來了,讓人完全看不到他真正的思想。如果始終這樣的話,自己就算是再走上一天兩天,也無法從這個迷宮裏鑽出去,更不用提找到葉空山了。

難道就這樣放棄嗎?岑曠坐在草地上思考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她的手指繪製出秘術印紋,鬱非係的秘術從指間流出。鬱非,是火焰的象征。

大火熊熊燃燒起來,呈燎原之勢,迅速向前擴散,很快點燃了整片草原。岑曠把自己籠罩在防火的秘術罩中,看著衝天的烈焰席卷著那些原本挺拔的綠草。這原本是很消耗精神力的秘術,但在純精神的世界裏,秘術的使用變得輕鬆容易,幾乎感覺不到疲累,這也讓她增長了不少信心。

草原上火光衝天,濃黑的煙霧幾乎遮蔽了太陽的光輝。但是突然之間,火焰消失了,煙霧消失了,原本燒成灰燼的草以驚人的速度重新生長起來。岑曠心裏一顫,知道這個世界的主人——葉空山,終於出現了。他主宰著這個世界,有著遠比自己強大得多的能力來改變它。

前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緩緩來到岑曠身前,她驚訝地認出來,這就是孩提時代的葉空山!雖然他個子小小,滿臉稚氣,但臉型還能依稀辨別出來,而那掛在嘴角的倔強更是不會讓人認錯。

這就是葉空山的精神世界嗎?岑曠呆呆地想,這個仿佛了解一切、蔑視一切的強勢的男人,內心深處其實隻是一個小孩子?

“你來這裏幹什麽,岑曠?”葉空山冷冷地問,雖然嗓音稚嫩,但語調仍然是岑曠所熟悉的那種咄咄逼人。

“我來找你,我想要帶你回去!”岑曠連忙說。

“這裏很好。我不回去。”葉空山依舊冷漠地說。

“可是你必須得回去,我們都需要你。”岑曠說。終於能和葉空山對話了,盡管對方看起來隻是一個小孩,她仍然覺得十分激動,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可是看著葉空山冰一樣的眼神,她又覺得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葉空山,陌生到讓她害怕。

“你並不需要我,沒有誰需要我。你回去吧。”葉空山擺擺手,轉身走開。一陣狂風刮過,草原上的草瘋狂地搖擺起來,天空中出現了成片的烏雲,太陽的顏色也變成了暗紅。世界的主人不高興了。

岑曠心如刀割,卻也知道,在葉空山的世界裏,連太陽和星辰都歸他調度,自己完全對他無能為力,他能夠輕鬆地把自己撕成碎片。現在暫時不要和他說太多,岑曠想,隻能先打聽出葉父的聲音,先解決那件事再說。

“好吧,你別生氣,我馬上就走,立刻就走!”岑曠大聲說,“我隻想求你一件小事。”

“什麽事?”葉空山並沒有停步。

“我想聽聽你父親的聲音,可以嗎?”岑曠問。

葉空山仍然沒有停住腳步。但岑曠能感到,風越刮越猛烈,整個天空已經完全被烏雲遮蔽,世界變得一片昏暗。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驚異地發現烏雲都在迅速地移動,慢慢排列成一個圖形,一個俯瞰著這個世界的巨大無比的圖形——一顆人頭!

岑曠在衙門的停屍所看到過這顆人頭。那是葉空山的父親,葉征鴻。

遮天蔽日的巨大人頭張開嘴,話語如同轟鳴的雷聲般響起:“如果你想走,你就走,我不會攔你。”

“既然你已經不把這裏當家了,也不必再把我當成你的父親,我也可以不再見你這個兒子!”

“要滾就滾,誰也不許攔他,把大門打開,讓他滾!我葉征鴻不需要這樣的兒子!”

“我就當我從來沒有過這個兒子!”

每一句話都如同閃電,狠狠劈在岑曠的心上。世界開始旋轉、變形,慢慢沉入黑暗。最後一眼,岑曠看見葉空山瘦小的背影漸漸遠去,好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