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開始,你可以跟著這位葉空山葉捕快好好學習。”一年半前的某一天,岑曠被黃炯帶到了葉空山的家裏。

“你好。”岑曠怯生生地打著招呼。

眼前這個相貌平凡、一頭亂發的男人放下手裏的燒雞,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那目光淩厲如刀,讓她有些不寒而栗。

“你說要指派一個魅給我做助手,我原本以為是男人呢,沒想到你帶來一個妞,還是這麽漂亮的一個妞。”葉空山緩緩地搖搖頭,“我沒有義務去給你做保姆照顧一個嬌氣的小妞。”

“岑曠可一點也不嬌氣!”黃炯連忙說,一邊說一邊狠狠地向葉空山使眼色,“而且她很聰明,很有學習的欲望。她現在已經讀完了……”

“那她可以去繼續讀書應試嘛,要是能成為本朝第一位女狀元,也算是一段佳話。”葉空山完全無視黃炯的擠眉弄眼,“如果讀幾本書就能當一個好捕快,現在恐怕滿大街都是神捕了。所以,算了吧,把她領走,別來煩我。我的雞再不吃就涼了。”

“你這個混賬東西……”黃炯氣得吹胡子瞪眼,卻也拿葉空山這頭強驢毫無辦法。

正在這時候,岑曠卻插嘴了:“你隻是見了我一麵,甚至沒有回應我的問好,為什麽就覺得我不能勝任一個捕快?”

“小姐,你這樣漂亮的臉蛋,去當捕快未免也太惹眼了吧?”葉空山說,“當捕快是苦差事,風裏來雨裏去,沒事兒就得打架,以你這樣的身材這樣的臉,不如去當個舞姬什麽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擠壓自己的嘴,讓他完全無法再繼續說下去。另一股力道則從腳底湧起,帶動著他的身體往上升,慢慢懸浮在了半空中。葉空山口不能言,也不能操縱自己的身體落下去,隻能在空中揮舞著四肢,活像一個巨大的提線木偶。

“你看,如果要打架的話,我不會害怕任何人,”岑曠平靜地說,“事實上,我剛剛凝聚成人形後不久,還沒能找到衣服,就遇到了一個山裏的強盜。結果我穿著他的衣服,拎著昏迷的他下了山,正好遇上了黃捕頭。”

葉空山被放了下來。他沒有絲毫生氣,好像也並不覺得被一個女人製服是很丟臉的事情,而是開口就問:“這麽說,那個強盜看到了你的**?你為什麽不殺了他?或者你剛剛凝聚成形,還不知道女人的**被男人看到是很羞恥的事情?”

“我確實不大懂這是一種羞恥,”岑曠回答,“但即便當時我知道,我還是不會去殺他。生命是寶貴的,不應該隨便奪走他人的生命。”

葉空山輕輕鼓了鼓掌:“你做了一件讓我喜歡的事,說了一句讓我喜歡的話,我收下你了。”

“讓你喜歡的事?”岑曠有些疑惑,“我用秘術對付了你,你覺得很喜歡?”

“在我手下做事,就必須要有蔑視上級的習慣,要經常性地和上級作對,把上級都當成豬腦袋才行,對吧老黃?”葉空山滿臉堆歡地拍著老臉已經呈豬肝色的黃炯的肩膀。

現在岑曠看著葉空山昏迷中的麵容,不自禁地又想起一年半前的這段往事。其實她跟隨葉空山隻有一年半的時間而已,卻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以至於身邊沒有葉空山就覺得很不習慣。她無法容忍總是看著葉空山這樣不省人事地躺在病**,看著他那張能把死人氣活的嘴始終牢牢緊閉。

但她卻陷入了困境:弄明白了紫玉簫曾經的意義,並沒能幫助她理清案情的線索。她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在天啟城又拜訪了幾位當年曾經西征的老兵,他們的說法和錢江所說大致差不多。總而言之,要從“紫玉簫曾經是刺客的標誌”,推導出“葉征鴻受刺激自殺”,總是太過牽強,雖然這樣也可以勉強結案,但岑曠知道這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相。她是葉空山的助手,絕不能丟葉空山的臉。

在葉征鴻和紫玉簫這種花朵之間,一定還有一些隱秘的事情發生,岑曠非常確定這一點,但她卻不知道應該去哪裏挖掘。在過去,這樣的問題隻需要問問葉空山,總能得到提示,可現在葉空山不能提供幫助了,她應該怎麽辦呢?

我果然離開了你就一事無成嗎?岑曠憂鬱地想著,沒有注意到門開了,葉添捧著放有藥碗的托盤走了進來。這些天來,岑曠一直在外奔忙,葉添一個人照料著葉空山。現在是吃藥時間了。

“我來吧。”岑曠說。

“你恐怕不行,”葉添說,“這可是技術活,不信你試試。”

於是岑曠試了,並且迅速敗下陣來。葉空山在昏迷狀態下嘴咬得很緊,光是撬開他的嘴就很不容易了,還要保證藥汁順利入喉,不會溢出,更是難上加難。當她喂出的第三勺藥有一半都漏到了葉空山的下巴上後,她不得不放棄。葉添一笑,給葉空山擦幹淨嘴,接過藥碗。

“真抱歉,我太笨了。”岑曠低聲說。

“你沒有做過這些伺候人的活兒,當然一下子手忙腳亂了,”葉添說,“我可是做慣了。以前二少爺被老爺和夫人揍到不能動彈的時候,都是我伺候他,比那些丫環老媽子的手腳都利落。”

“你當年幹嗎要討厭葉空山啊?”岑曠忍不住問,“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謝謝誇獎,其實我對二少爺並沒有什麽成見,但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老爺高興。”葉添歎了口氣,“老爺喜歡大少爺,不喜歡二少爺,我也隻能隨他,經常去抓二少爺的痛腳打小報告。二少爺離家之後,我並非沒有內疚過,但老爺就是我的天。”

“你為什麽對葉將軍那麽崇敬呢?”岑曠很好奇。

“因為那時候,是老爺救了我的命。”葉添說,“那一年我的家鄉遭遇饑荒,我逃到天啟城要飯,因為實在餓急了,偷了一家包子鋪的兩個包子,險些被活活打死。是路過那裏的老爺救了我,帶我回家讓我吃了飽飯,還花錢給我治傷。等我養好傷後,我請求給老爺做仆人,就這樣一直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

“那他的確是個不錯的人。”岑曠說,“按照你的說法,那時候葉寒秋已經降生了?”

“是啊,大少爺是早產,剿匪結束之後大概九個月生下來的。後來搬家的時候,大少爺才三個月,一直哭鬧,誰都哄不住,我試著去抱一抱,沒想到他居然就不哭了,老爺直誇我和大少爺有緣呢。”葉添得意地說。

“搬家?什麽搬家?”岑曠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詞。

“哦,就是那一年,大少爺生下來不久,老爺舉家搬遷到了城東。”葉添說,“老宅本來在西郊,大概是覺得那邊太荒涼了不夠繁華,所以搬到了東麵。”

“為什麽要搬家呢?”

“我也不知道。老爺的決定我從來不去問。”

“那……老宅在什麽地方,你還記得嗎?”岑曠忙問。

“倒還記得,不過那地方什麽都沒有了,就剩一座破宅子,三十來年沒人住了,沒準早就是流浪漢的地盤了。”葉添回答。

“沒關係,破宅子也可以去看看的。”岑曠說。這幾天和葉添聊天,葉添曾說過,葉征鴻是一個很喜歡清靜的人,既然這樣,城西的老宅應該正合他意,他為什麽要搬到城東人多的地方去呢?更何況,那時候葉寒秋剛剛生下來不久,難道不應該先考慮安定嗎?岑曠意識到,老宅裏也許可以挖掘出點什麽東西。

“葉家?我不知道是哪家,反正要說大宅院,這一片就那麽一家,”被問路的老頭伸手往前指,“喏,就在前邊,左拐就能看見。”

“現在有人住嗎?”岑曠又問。

“誰敢住那種地方!”老頭誇張地搖著頭,“鬼氣森森的,好多人都說那是個鬼宅,裏麵經常能見到紅衣女鬼呢。”

岑曠謝過他,拐過那個彎,果然見到了那座宅院。這果然是一座相當破敗的大宅子,門口的牌匾早就不翼而飛,連大門都沒了,大概是被別人拆走當柴火燒掉了。走進門之後,隻見遍地一人高的雜草叢生,到處是鳥糞,牆上灰漿早就剝落,斑斑駁駁的有如一雙雙怪眼。再往裏走,一間間房屋屋頂的瓦片都殘損了,木柱子也都腐朽不堪,角落裏結滿了蜘蛛網,一陣陰風吹過,蛛網飄來**去,糟朽的木門發出吱呀的響聲,如同老頭兒所說,還真有點鬼氣森森的感覺。

岑曠估計了一下,這座宅子比起城東的葉宅隻大不小,從內部的布局也能判斷出來,當年的修建和內部裝飾都很花了些工夫,而此地的外部環境也確實比較幽靜。葉征鴻為什麽會放棄掉這樣一座挺好的宅子,搬到他不喜歡的人多熱鬧之地去?

她信步在這座廢宅裏穿行著,內心充滿了疑惑。然後慢慢地,她從時間順序上想到了點什麽:葉征鴻是在結束雷州剿匪之後九個月就生下了葉寒秋,又過了三個月,他就匆匆搬離了城西。按照葉添的說法,此後三十幾年城東的生活始終波瀾不驚,除了家庭內部矛盾之外,沒有發生過任何大事。那麽,如果有什麽離奇的變故,多半也就在這一年裏或者之前了,也就是說,從剿匪開始到離開城西,這一兩年間發生了什麽,是她需要重點調查的。

岑曠一麵想著,一麵探查著宅院裏的房間和剩餘的物件。當然了,這裏是不會再剩下任何值錢的東西了,就算有,也早就被流浪漢拿光了。各個房間裏隻剩下一些笨重不易搬動的粗笨家具,全都布滿灰塵。岑曠注意到,某些床其實是完好的,但顯然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睡了,盡管院子裏和房間裏都有不少雜亂的足跡。可見老頭所說的鬧鬼雲雲,沒準也是真的,這才把那些流浪漢都嚇住了,盡管時不時有人闖進來看看,卻沒人敢鳩占鵲巢。當然,岑曠並不相信世上真的有什麽鬼神作祟,她覺得也許是什麽人故意裝神弄鬼。可這樣做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麽呢?

她一麵認真思考著,一麵按照葉空山傳授的分心二用的法子,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檢查,試圖找到點什麽有價值的殘餘物。可惜的是,搜完了大半個宅院,依舊一無所獲。

岑曠微微有些氣餒,覺得剩下四分之一的地方恐怕也搜不出什麽東西了。而且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在這裏呆了整整一天,帶在身邊的幹糧和水囊裏的水都吃喝光了,抬頭看看,日頭已經西沉,也許應該先回去,明天再來。說真的,岑曠雖然並不是一個膽小的姑娘,但夜幕降臨後,這座宅院的陰森氣息愈發地彌漫開來,那些風聲都像是有亡魂在竊竊私語,的確是相當瘮人,她不想在天黑後還留在這兒。

於是她轉身準備離開,但沒走出兩步,腦海裏就浮現出葉空山的麵孔。如果葉空山在這裏,他會怎麽做?首先他會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把世上一切的神仙鬼怪嘲諷個遍;然後他會點亮火把,告訴岑曠,人在夜間的幹勁更高,我們應該繼續搜查下去。

岑曠倒並不相信什麽“人在夜裏更有幹勁”之類的鬼話,但她想到了一點,那就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不少了。天啟城的廢物捕快們依然在徒勞無功地搜索著那天夜裏的凶手,葉空山仍然躺在病**知覺全無。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對於一個秘術精湛的魅來說,在黑夜裏搜查這種事壓根算不得什麽,唯一需要做的是克服心中的恐懼。

夜風吹得更加猛烈,那一切古怪的聲響都像是群魔夜唱萬鬼齊哭,岑曠咬咬牙,重新轉過身去,手掌上亮起一團長明火焰,走向了下一個房間。

半個對時過後,夜色漸深,而她也已經又累又餓又渴,感覺已經到了體力的極限。就這樣吧,她想著,葉空山同樣說過,拚命也並不意味著就要把自己累死。再檢查最後一個房間,然後回去睡覺,明天繼續。

她這麽想著,伸手推向了下一扇門,但門搖晃了一下,並沒有打開。她用火光一照,不由得愣住了——門被上了鎖,並且,這是一把經常使用的鎖,鎖上雖然有些陳舊的鏽跡,卻並沒有灰塵蛛網繚繞其上。

岑曠想了想,用秘術打開了門鎖,走進房裏。再次出乎意料,她發現這個房間也明顯幹淨得多,顯然至少最近幾個月裏有人打掃過。尤其是火光照映下的放在房間角落的那張床,上麵鋪著潔淨的床單,卻並沒有枕頭和被子。

這就是葉征鴻頻繁短期失蹤的原因嗎?岑曠一下子產生了這種直覺,她認為,那張幹淨的床屬於葉征鴻,而這正是葉征鴻那些莫名失蹤的真相:他一次次地離開家回到城西,在這個被他拋棄的陳舊宅院裏小住幾天。

她仔細分析,覺得這樣的猜想並不算突兀。雖然葉征鴻離開了這座老宅,但也許這裏有什麽他一直留戀的東西,所以才會偶爾回來住上兩天,緬懷一下,盡管這張**並沒有枕的和蓋的,睡上去一定不會太舒服。

那麽,到底葉征鴻在留戀些什麽、緬懷些什麽呢?

岑曠很仔細地搜索了房間,並沒有發現什麽東西。她想了想,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熄掉火光,在**躺下,她決定在這裏睡上一夜。這個舉動很瘋狂,但她別無選擇,她必須弄清楚葉征鴻的心理活動,弄清楚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宅裏獨自居住意味著什麽。

她這麽想著,真的脫掉鞋子,在**躺了下來。月光偶爾從烏雲的縫隙中灑下慘白的光芒,把種種被風吹得張牙舞爪的樹影映照到牆壁上,顯得鬼影幢幢。岑曠嘴裏不斷默念著“不怕不怕不怕”,過了一會兒,她隻能嘴唇嚅動,卻發不出聲來了。

見鬼,我的腦子居然把“不怕”這兩個字當成了謊言,然後禁止我說謊!岑曠一陣悲從中來。她是真的感到了害怕。在這樣一個空曠破敗的宅院裏,仿佛時間都凝滯在了三十年前,那些牆角的蜘蛛耐心地織起羅網,把時光統統粘在上麵,無法流動。夜風拂過,三十年前的幽魂們開始縱情歌舞,比紫玉簫的吟唱更加悲傷。

岑曠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之前想得好好的“體會一下葉征鴻的心情”的計劃早就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她現在隻能緊緊閉上眼睛,把臉衝著牆,卻總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一旦睜開眼睛,就會看到一張慘白腐爛的人臉,或是一隻隻剩下白骨的手掌,或是一個沒有臉的女人頭,或者諸如此類的可怕玩意兒。凝聚成人形這一年多來所聽過讀過的所有恐怖故事都選在這個時候從腦海裏一一閃過,帶著清晰的圖像和逼真的聲音,讓她感到自己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可是越不想睜眼,心裏就越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衝動想要睜眼,似乎不把眼前的恐怖事物看清就沒法安定。熬了一會兒,她還是無奈地睜開了眼,這一睜眼,她呆住了。

就在她麵前,鼻子所衝著的那塊牆皮,顏色好像和周圍的牆皮不太一樣。如果不是躺在這張**,恰好以這樣的角度去看,還真看不出來。岑曠連忙伸手在那塊牆皮上按了一下,發現它能夠被按得凹下去。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怔怔地盯著這塊牆皮,睡意全無,一時間忘記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恐怖聯想。她意識到自己找到了門,一扇通往真相的大門,也許能就此解決這個案件。但是,萬一,萬一這扇門的後麵什麽都沒有該怎麽辦?她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承受這樣的失望打擊了。

她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緩緩伸出了手,手指微微顫抖地在牆皮上用力按了下去。地下傳來一陣機簧運轉的吱嘎響聲,在她反應過來之前,身下的木床驟然下降,啪的一聲,岑曠從這座鬧鬼的荒宅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