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等就等了十年。兒子出生了,上了幼兒園,又上小學了,方浩也從印機廠調入財政局,家庭經濟狀況有了好轉。方浩沒忘記先前的諾言,又舊話重提。可此時又開始集資建房,領了新房鑰匙後,又是搞裝修,又是添家具,不但原來的微薄積蓄全部用光,還在親友那裏借了一萬多元債務。直到昨天,方浩領到一筆款子,是半年前給人家寫報告文學搞讚助的稿費和回扣,總共1100元,外加單位發的500元超收分成獎,合起來1600元,才又信誓旦旦地跟夏雨說,這回一定要將金項鏈買回來。夏雨被方浩的決心打動了,她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而後,她用手托起脖子上那根仿真金項鏈瞄了瞄,自言自語道,其實這根項鏈挺好的,廠裏的姐妹們都說是真的金項鏈,成色還不錯呢。

望著夏雨脖子上的假貨,聽她用輕鬆快活的口吻說出這番話,方浩就無端地生出一種酸不溜秋的感覺,心頭像灌了鉛一般格外沉重。為卸掉這份久積心頭的沉重,方浩沒聽從夏雨的勸阻,毅然決然走向中心路的金店。

不巧的是,這天傍晚方浩趕到中心路的時候,金店已開始打烊,櫃台裏的金器已陸續收走。方浩問服務員,正是做生意的時候,怎麽就收攤了?服務員說他們何嚐不想多做點生意,隻是如今吸毒賭博的人太多,跟著搶劫案也多起來,市內幾家金店連續幾個傍晚遭劫,所以他們的店子也不敢開得太遲。

聞言,方浩隻得點點頭,認同服務員的說法。心下卻暗想,好不容易下決心跑到金店來,卻碰上人家打烊,真是煩人。就聽服務員又在背後說,先生真是對不起,請明天再來吧,明天任您選購。

方浩沒吱聲,走出金店,心裏說,到了明天,這根項鏈還不知道買得成買不成呢。

這時外麵又開始下起雨來。方浩意興闌珊,回了家。

用鑰匙打開家門時,方浩不免小小地吃了一驚。因為門後掛著一把似曾相識的綠傘,勾起他一段一個多小時前的想象。更有意思的還是,客廳裏此時正坐著一位身著粉紅短裙的姑娘,而且姑娘正笑吟吟地站起身,向他迎過來,一邊喊了聲姐夫。

原來下午這個曾打動過方浩的姑娘,竟是夏雨的親生妹妹夏雲。

方浩的目光在夏雲的身上飄忽了一會兒,心想這個夏雲,這一身風采怎麽竟跟當年的曾紅那麽酷似呢?夏雲出落得這麽漂亮,也不知將來要好了哪個野雜種。嘴上就說,夏雲你好像許久沒到姐夫家來了嘛。夏雲說,姐夫是個大忙人,小妹怎好常來打擾你?又回頭瞥了一眼正在桌上擺筷子的夏雨,故作神秘地說,來多了,還怕姐姐有想法呢。

夏雨在那邊聽見了,逗趣道,誰會有想法?你姐夫這三等殘廢,就是殘貨半價,恐怕都拋售不出去,我巴不得你給我排憂解難呢。夏雲逮住夏雨的話,說,姐姐你這話是不是當真?如果當真,那我就下手啦。又說,姐夫身材是困難點,可人品好,有內秀,柔中有剛,綿裏藏針,是真品男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我這輩子要是像你一樣,能攤上姐夫這種角色,就算造化了。

姐妹倆一邊嬉笑著,一邊把飯菜擺上了桌子。正在房裏做作業的兒子方之夏也出來了,四個人開始圍桌吃飯。飯菜雖然填著嘴巴,卻堵不住要說的話。夏雨說,夏雲這個做姨子的常惦記著之夏,聽說之夏的扁桃體容易發炎,特意送來了製藥廠新出產的麝香噴藥。夏雲說,這是我們廠裏新研製出來的,銷路不錯,之夏先試試,如果效果好,我再弄兩瓶來。方浩就要之夏感謝姨子,之夏說了聲謝謝姨子,繼續低頭吃飯。方浩望一眼之夏,說道,但願這種藥有效。之夏還是體質差了些,不知用什麽辦法,才能使他的身體強壯起來。

說著,話題又回到了工廠。三個大人中,夏雲夏雨都在廠裏,方浩也在廠裏呆了那麽多年,自然對如今工廠那朝不保夕的命運很關心。夏雨說,夏雲他們的製藥廠可能還維持得下去,我們的印機廠就要破產了,下午廠裏開職工大會,要大家支持破產,然後搞股份製,大家入股。

“我們廠也是徒有虛名,貸款越背越厚,工人工資發不出去,已經有部分職工下崗了,可能很快就會輪到我了。”夏雲說著,瞟方浩一眼,繼續道,“不過我不怕下崗,我姐夫在財政局當主任,我下崗後會給我找個實惠的單位的。”方浩說,你想得也太天真了點,我若有這方麵的能幹,早給你姐挪窩了。

飯後,夏雲幫姐姐收揀了碗筷,就準備回廠了。方浩要給方之夏看作業,就由夏雨送夏雲到街口去坐公車。等夏雨回來時,方浩已看完作業,並招呼方之夏洗澡睡下了。兩人於是又聊起工人下崗的事,夏雨說,夏雲剛才講的也是實話,她下崗是遲早的事,你當姐夫的,到時還真得給她幫幫忙,不然她這個二十五歲的老姑娘,又沒了工作,怕是嫁都嫁不出去了。

方浩不做聲。夏雨又說道,至於我的事,就省了這份心。上半年你跑我的調動沒跑成,我就說了不要再去跑。從以後的形勢看,廠裏破了產,能抖掉貸款包袱,再重新組合搞股份製,也許還有一線希望。隻是廠裏已經決定,搞股份製每人要入股一萬元,我愁的就是沒這筆資金,所以買金項鏈的事就算了。

方浩歎息一聲,依然無話。他想告訴夏雨,他已去了金店,如果店子不打烊,已買回了蓄謀已久的金項鏈。但方浩意識到,這隻不過是通廢話,沒有任何價值,所以沒有論及。方浩也早已料到,這根金項鏈一旦下午買不成,恐怕一下子再難買成了。

方浩覺出內心一陣淒楚。但他不知這是為自己,還是為想戴真正的金項鏈想了十年還沒想成的妻子夏雨。

最後,方浩無精打采地說道,早點休息吧,明天上午老板要跟我談點事,我還得早些趕到局裏去。

第二天方浩提前半個小時趕到了局裏。他知道老板有個習慣,喜歡提前上班。老板就是局長。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人們很少叫單位的頭兒為經理、廠長、局長,叫起老板來了,甚至連市委書記、市長也有被喊做老板的。

方浩的老板五十二三歲的年齡,這個年齡的人睡眠已經不是很多,早晨六點不到就睡醒起來,弄點早點吃下,也要不了好長時間,在家呆著,怕找上門的人纏住不放,幹脆提前到辦公室去,省了老伴給人敬煙倒茶的麻煩。何況辦公桌上堆積的待審待簽的文件和報告總是小山樣高,上班前那半個多小時如果沒人打攪,可以處理一部分。

方浩進得辦公樓,直接來到老板的辦公室門外。但門是緊閉著的,方浩想可能是自己太性急了,趕在了老板的前頭。估計老板很快會到,方浩就站在門口守株待兔,一邊偏了頭,瞟著遠處的山影。

也許是昨天晚上下過雨的緣故,遠處的山色格外清明。方浩幹脆走到欄杆邊,舒目遠眺起來。他於是又看見了山影下的河流,以及河流旁的工廠。方浩驀然想起,那就是他曾呆過多年的印刷機械廠,那裏曾孕育過他的夢想和愛情,青春和事業,然而後來他還是離開了那裏,在一個極偶然的機會。否則,他現在也難免要麵臨工廠破產,下崗再就業的嚴峻現實。

這個機會,就是方浩現在的老板給予的。方浩記得那個時候還沒有稱單位的頭兒為老板的習慣,廠裏的人傳統地叫廠長為廠長,叫財政局去那裏考察投放周轉金項目的向局長為向局長。向局長那時候剛上任財政局長,他的前任就是因為將大量的周轉金投放給了不該投放的企業和皮包公司,幾乎全部成了爛賬,最後隻得乖乖交出財政局長這把交椅的。前車覆,後車誡,向局長當然懂得這個古訓,所以一上任就著手清理周轉金,對每一筆將投放出去的周轉金都要過問之後才簽字。印機廠擴建生產線的周轉金申請報告在向局長手裏放了兩個月了,他因工作忙,沒親眼到廠裏看過,硬是不肯畫押。這天向局長終於有空進了印機廠的大門。看了看生產設備和生產規模,又翻了廠裏的財務報表,向局長基本滿意,這才走進廠長辦公室,洽談投放周轉金的事宜。

方浩記得,那天廠長為了增大借貸周轉金的保險係數,特意要他這個廠辦秘書拿出部優、省優產品證書給向局長過目,末了又拿出報上報導廠子的剪報冊和上星期省裏一家刊物登的關於印機廠先進事跡的報告文學,請向局長過目。向局長看了幾段報告文學,覺得文采不錯,而且事實和數據都比較紮實,就順便讚歎道,寫得真不錯。這下廠長更得意了,對向局長說,您知道這是誰寫的嗎?向局長說,不是作家就是記者,還能有誰?廠長笑了,指了一旁的方浩說道,就是本廠的筆杆子方秀才寫的。

向局長就認真地望了方浩一眼,想起財政局能算能說的不少,就是缺一個得力的筆杆子,心下就起了意。所以臨在合同上簽字的時候,向局長半認真半嚴肅地說,合同上的字我馬上就簽,不過如果你不盡快把方浩的檔案袋調到我局裏,那周轉金轉戶單上的字,我是不會簽的喲。

就這樣,方浩毫不費力進了人家削尖了腦袋都鑽不進的財政局。士為知己者死,方浩當然會死心踏地給向局長幹事。全市性的財政工作會議,方浩寫了向局長的工作報告,還要寫市長、書記的講話稿,常加班加點而沒有任何怨言,而且質量上乘。每年人代會上的預算報告都要搞鉛印,方浩除了文字精練,數據準確外,連標點符號都校對得無一紕漏,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都交口稱讚,向局長本人也很滿意,很高興。不久向局長就給方浩提了辦公室副主任的職務,盡管辦公室沒新增秘書,他的實職還是秘書,但他依然幹得很努力,得到全局上下的一致好評。有人還在他和向局長的麵前讚道,向局長慧眼識英才,才選中了這麽出色的筆杆子。也不知是討好向局長,還是誇獎他方浩。

不過,盡管方浩一直對老板心存感激,但在局裏呆久了,事情見得多了,心理也慢慢失去了平衡。不錯,自己是財政局的筆杆子,寫得一手拿得出去的文章,可這究竟太表麵了。在這麽個日趨實際的年代,光會爬格子又有多大的意思呢?而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些掌握著支出大權和發放周轉金大權的科室的科長副科長乃至一般科員,卻能呼風喚雨,要給老婆換個輕鬆實惠的單位,給親戚朋友解決個工作,給老家弄幾筆款子,簡直易如反掌,就更不用提吃請釣請唱請和今天在甲部門開會領誤餐費,明天在乙單位剪彩拿紀念品了。反過來,他方浩卻隻有在辦公室寫方塊字和接電話的資格,老婆的廠子要破產了想換個地方,難上加難;給家鄉弄點小經費要代人向業務科室講好話送禮物,人家高興了施舍一點,不高興他白忙半天。正應了財政係統辦公室主任會上大家說的順口溜:幹辦公室的政治上是紅人,經濟上是窮人,辦起事來是廢人。

心上有了不平,自然就會思變,想進業務科室。小人不可一日無財,大人不可一日無權,更何況如今的權和財是對孿生兄弟。恰好碰上機關要實施三定方案的大好時機,方浩心中升起一線希望。三定者,定編定崗定人也,三定期間機關人員自然會有一次調整。方浩趁機給老板遞了一個報告,想在此次三定中調整到業務科室去,也好趁還年輕學點財政業務。老板沒表硬態,隻說了句到時再說吧。上星期據說市裏三定方案已經下達,而老板又通知他今天上午跟他談事,莫非是關於他調換崗位的事?

可是已經過了八點,上班的人都陸續進了辦公室,還沒見老板的影子,方浩估計他一時回來不了,便兀自去了自己的辦公室。一進門,桌上的電話機就響了,拿起話筒,是老板從市政府打過來的,說他正在開市長辦公會議,上午就不來財政局了,要方浩發個通知,下午召開全局幹部職工大會,有重要事情布置。

放下電話,方浩就拿了粉筆,到辦公樓前的黑板上寫通知。寫完通知,見手上沾了不少粉筆灰,便到龍頭下去衝洗。洗畢,伸手去衣袋裏翻找揩手的手絹,結果手絹沒找到,卻翻出一張紙來,竟是昨天傍晚板栗鄭重其事交給他的要錢的報告。

方浩想,上午老板不在家也好,先去找一下行財科的羅科長,把報告交給她,看她的口氣到底如何,自己心中也好有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