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財科在五樓西頭最偏僻的角落裏。好像那是一個最不重要的科室,所以才被隨便擱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其實恰好相反,那是一個負責全市行政事業單位財政支出的實權科室,用炙手可熱來形容其熱門亦不為過。拿財政局內部的話說,那是第一世界,像地球上的美國俄羅斯一樣排行老大。

想想也是,如今是個重實權實利,講現買現賣的年代,理論聯係實惠,爹親娘親不如人民幣親,有幾個人的腦袋不是鑽在錢眼裏?有道是有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過去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有錢甚至能使磨推鬼。社會上不是流行“財政是爹,銀行是娘,工商稅務兩條狼”的順口溜麽?那麽行財科就是爹手上負責開啟保險櫃的金鑰匙,每一個行政事業單位的頭兒和財務科長都眼巴巴緊盯住這枚鑰匙,隻要這枚鑰匙願意往鎖孔裏戳,那些單位就樂意賠笑臉,甚至比賠笑臉更為實在的東西。

因此像行財科這類科室即使再偏僻,也會車水馬龍,門庭若市。酒好不怕巷子深,老話是不會過時的。倒是那像辦公室、政工科、監察室這一類科室,盡管就在二樓的樓梯口和顯眼的地方,還是“門前冷落鞍馬稀”。怪不得全局的幹部職工都覷著行財預算這些第一世界,恨不得他們的科員剛上四十就雙目失明,副科長不到五十就腦溢血,科長沒做上幾天就被檢察院反貪局捉拿歸案,繩之以法,然後由自己取而代之。

這天上午方浩離開二樓的辦公室,到五樓西頭的行財科找羅科長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方浩想,是不是自己的心理變得越來越陰暗了?他知道,陰暗心理多了總不是什麽好事,至少帶著陰暗心理去辦事是不太聰明的。方浩有意識地調節著自己的心緒,盡量去想些令人滿意的事情。他想自己這半輩子總體來說還是幸運的。讀中小學那陣正搞“**”,雖然衣食不足,卻幸運地不要像現在的學生那樣讀死書死讀書。高中畢業,“文革”結束,恰逢恢複高考,他憑一點小聰明考上大學,幸運地沒被高額學費擋在大學門外。大學畢業,企業還像企業,他幸運地在廠裏做上技術員和廠辦秘書。企業快不行了,又幸運地進了機關。而且這一切都那麽順理成章,沒有過刻意追求和苦心鑽營,每走一步都似有神靈暗中相攜。

這麽一想,方浩就變得心明眼亮,情緒大為好轉。等他走到行財科門口的時候,已是神清氣爽,天寬地闊。無意中在走廊盡頭的玻璃裏瞥見自己的光輝形象,簡直陽光得一塌糊塗。方浩心想,這就對了,如果滿臉的晦氣,誰會歡迎你?

恰巧有一撥人陸續從行財科出來,給方浩留下一個空隙。羅科長送走客人,剛回到座位上。見方浩走進去,趕忙去挪椅子,被方浩搶先把椅子抓住,移到羅科長側麵,自動坐下。羅科長說,今天什麽風把大主任吹上了五樓?

不是東南風就是西北風。方浩說著,偏偏頭在羅科長身上瞄一瞄,說道,羅科長如今是越來越俏了,你這身淡紫連衣裙,起碼讓你年輕了十歲。羅科長臉上溢滿笑意,說,真的?還起身扭扭腰,低頭自賞起來。方浩說,不是真的,難道還是假的?不是我誇你,這淡紫的顏色配你白淨的膚色,這飄逸的款式套你豐盈的身材,簡直是渾然天成,恰到妙處。

羅科長已被方浩奉承得喜不自勝,坐回到座位上,嗔道,你這種搖筆杆子的人,搖起舌頭來也這麽厲害,看我用膠布把你的嘴皮子粘住。方浩說,我這可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慨,絕無半點水分。羅科長說,你的讚美詩拿去逗那些十八歲的少女吧,我這半老徐娘怎麽會聽你哄?方浩說,你半老什麽?咱倆到街上排排對子,保證別人會說你是我的小情人。

羅科長拿起桌上的雞毛撣子去敲方浩,罵道,拿大姐開心,看我敲爛你的腦殼。

說笑了好一會兒,羅科長才問方浩有什麽事要她辦。方浩知道自己這一番半真半假的吹捧已經見效。不是高興,羅科長怎麽會主動問你?為保險起見,方浩沒有急於拿出板栗的報告,還要繞一個圈子。他說,剛才老板從外麵打電話回來,要我發通知,下午召開全局幹部職工大會,而且光寫在黑板上還不行,還要口頭通知到科室。

方浩這是添油加醋,其實老板根本沒說要口頭通知,他是為了尋找一個來行財科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羅科長說,是什麽重要會議,這麽鄭重其事?方浩說,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羅科長說,是不是三定的事?方浩說,據說三定方案已批了下來,隻是不知是不是這事。羅科長說,方案早下早定,我也好到清閑的科室去輕鬆一下,免得在這鬼地方做不完的囉嗦事。方浩說,據說根據三定方案,局裏人員交流起碼在50%以上,但我想這個50%絕不會有你在內,因為你是年前才接替老科長上崗的,不可能這麽快就挪動,否則也不利於行財工作的連續性。

羅科長望定方浩,說,你的話是不是代表了老板的意圖?方浩詭譎地笑道,這種觀點估計老板也會接受的。羅科長也笑了,半開玩笑道,你是老板身邊的人,如果能讓老板接受這個觀點,我給你燒香磕頭,今後凡是你老弟交辦的事,我做大姐的一定遵照執行。方浩說,真的?羅科長說,我何時說過假話?方浩說,那好,我這裏就有一事有求於你。

說著,方浩拿出了板栗的報告。

羅科長接過報告瞥上一眼,問方浩,這個報告重要麽?方浩當然知道羅科長問這話的含意,於是鄭重地點了點頭。羅科長說,方主任我實話對你說吧,你這種報告,我這裏有不少,有些是掛號寄來的,有些是托熟人轉交的,有些是纏著我硬要我收下的,有些甚至是先在市長書記那裏簽了字再送到我手上的。要錢的理由也很充足,學校要改造危房啦,醫院要修補圍牆啦,機關的辦公樓要塌陷啦,派出所的槍械老化啦,監獄的廁所糞池缺了口啦,真的是應有盡有。

一邊說羅科長還一邊拉開了抽屜,要方浩瞧,說都是要錢的報告。方浩伸伸腦袋,果然就瞧見滿滿一抽屜的報告。羅科長說,有好多還被我當廢紙扔進了紙簍,不然我沒這麽多的地方保管。又在抽屜邊上敲了敲,說,這些報告其實也都是廢紙,包括市長書記簽了字的。你想現在經濟環境跟不上,一搞分稅製,財力往中央集中,地方上守著幾個破產企業和小額零星的農林特產稅,還背著赤字包袱,幹部工資都發不出去,哪裏還有餘錢辦事?以往省裏每年還有一兩筆專項經費撥下來,給基層的學校或醫院撒點胡椒粉,今年全省水患嚴重,有兩個錢都拿去救災了,這些專項經費恐怕也泡了湯,沒指望了。

羅科長滔滔不絕敘談這些大道理小道理的時候,方浩認真地在一旁聽著,那樣子就像課堂上那最聽老師話的乖孩子。其實,作為經常要綜合財政情況的方浩來說,自然清楚目下的經濟和財政形勢,那是用不著到羅科長這裏來補課的。但方浩才不會這麽去想,如果這麽想,那他的智商就太低了。他深知自己現在是求人辦事,雖然沒手拎禮品,懷揣紅包,可聽人發表宏論,滿足其可愛的表達欲這麽個小小的義務,還是應該盡到的。而且方浩相信,羅科長的話終究會回到主題上,對此他沒有任何理由持懷疑態度。相信群眾相信黨嘛,包括羅科長。

果然,這時羅科長用手揚起方浩那個報告,說道,話又說回來,方老弟你的這個報告跟人家的報告不同,我是不敢兒戲的。說著,羅科長把報告翻過來,用鉛筆在背後左下角標上一個小小的“方”字,表示是姓方的送的,然後把報告塞進左邊的一個小抽屜。

研究經費報告時,我們是先看背麵,然後再看正麵的。羅科長笑笑,放低聲音說道。方浩說,我知道了,你們是教古文的教授,先看注釋,再看原文。

中午下班後,方浩特意到農貿市場轉了一趟,買了一隻仔鴨和鮮辣椒、仔薑之類,興衝衝拎回家裏。沒多久,夏雨也下班回來,見了鴨子,問方浩是不是家裏要來客人。方浩說,好久沒吃老家那種炒法的血漿鴨了,中午把鴨子宰了,晚餐炒著吃。

夏雨在方浩臉上瞧瞧,見他氣色挺不錯,心想,平時要他去買菜,好像是要他上殺場,今天卻主動買鴨子回來,又不是為了招待客人,那一定是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夏雨於是說,廠裏沒事做,下午我就不去了,在家把辣椒和薑切好,下午下班後,你再回來宰鴨子也不遲,那樣鴨血還鮮一些。方浩點點頭,認可夏雨的建議。

夏雨的猜測一點沒錯,這天中午方浩心中確實有幾分高興,因為上午跟羅科長談得比較投機,把板栗的報告交給了她,這事也算有了一點底。為家鄉的事高興,方浩就想起要用家鄉的炒製方法炒血漿鴨犒勞自己。

問題是,方浩這份高興勁並沒能維持多久,下午局裏的職工大會一開,他就泄了氣。

這個職工大會與方浩跟羅科長論過的什麽三定方案,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編委下達的三定方案的編製和職位自然已經到了財政局,但那還是紙上談兵,並沒進入實質階段。難度也不小,具體到幹部的安排,也就是說哪些人下、哪些人上、哪些人占哪些崗位,牽涉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定起來並非那麽容易,也許沒一年半載是扯不清的,不可能這麽快就開大會公布方案。

下午的大會講的是有關機關經濟實體的事情。老板在台上振振有辭道,興辦經濟實體,盈利彌補辦公經費的不足,這是市委市政府早已下文大力提倡的,局黨組經過討論研究,決定創辦一家大酒店和一家娛樂中心。

興辦實體,方浩當然還是支持的,辦得好,能得點福利,何樂而不為。問題是老板接著就發了一個號召,讓方浩頓時就傻了眼。老板說,辦這兩個實體,其設施規模和裝修工程都較大,估計投入會超過八百萬元,但大投入,才會有大產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麽投入資金從哪裏來?我們的原則是,不動用國家財政的一分一厘,而靠兩條腿走路,一條是到財政廳要一部分低息周轉金,另一條是全局幹部職工入股,每個職工至少要入兩股,也就是大酒店和娛樂中心一家入一股,每股一萬元。

接著老板還說道,我知道大家也不富裕,一下子拿兩萬塊錢出來有一定困難,但借也要借攏來,這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大家來辦,把實體辦好了,紅利福利大家得,還可安排部分職工的家屬子弟就業。當然,入股不帶強迫性,萬一有人不入,以後分紅和發福利輪不到,別有意見就是。

散會後,方浩是蔫著腦殼走出會議室的。

方浩一籌莫展。這入股的錢哪裏來?像老板說的,去親戚朋友那裏借?方浩的親友都在鄉裏,交農業稅的錢都湊不齊,哪有錢借給你?老板話說得藝術,入股不帶強迫性,可你真的不入,那又是集體觀念不強。國人喜歡泛政治論,動不動就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說你對黨組的決定不支持,對黨和人民的事業不關心,缺乏政治責任感。

說實在話,方浩並不在乎以後有沒有紅利和福利可分,他這個人自小窮慣了,沒飯吃沒衣穿的日子挨過不少,那都過來了,如今有工資有住房,已別無他求。但這入股的事並不僅僅為了日後的紅利福利,而是關係日後的政治命運。尤其是在三定方案將要確定的節骨眼上,如果你連領導要你入股都不踴躍,領導還放心把重要崗位交給你嗎?如此說來,即使領導不給你上升到政治高度,你自己也會悄悄往政治高度上升。

自然,這天晚餐雖然夏雨炒的血漿鴨相當不錯,方浩卻食之不甘,味同嚼蠟。夏雨弄清方浩胃口不好的原因後,也唉聲歎氣,吃了兩隻翅膀就放下了碗筷。一家三口的飯都吃完了,一缽鴨肉仿佛還是原樣。

飯後兩人動手,清理餐具,給小孩看作業,然後把小孩請到**,接著就沒別的事可做了。看了幾分鍾電視,實在沒有意思,幹脆把開關撳掉。兩人呆坐了一會兒,還是夏雨歎息一聲,先開了口,說,我記得我家的存折最多也上過兩萬,要不是買房子搞裝修,或許也不至於這麽緊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