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方浩自然對曾紅感激不盡,但他覺得自己從前就欠了曾紅,如今再朝她要錢,這手怎麽伸得出去?於是立在那裏,遲疑著,拿不出邁動步子的勇氣。見方浩這個熊樣,曾紅暗覺好笑。她深知方浩是個死要麵子的家夥,說,是不是向一個女人要錢,有失你男子漢大豆腐的風度?

說著,曾紅趨前一步,把手臂往方浩的臂彎裏一伸,挽住方浩,朝印機廠方向走去。

這天晚上,等方浩從曾紅家裏回來,走進自己的家門,已經下一點了。他換了鞋,走進臥室,準備去拿換洗的衣服,再上衛生間洗個澡。就見大**的被子還疊得好好的,竟沒有夏雨的影子。於是跑到兒子住的房間,兒子也沒在**。

方浩心裏不免忐忑一下,覺得情況有些不妙。他重新穿好那雙沾滿灰塵的鞋子,又匆匆出了門,來到大街上。

方浩毫不猶豫,徑直朝人民醫院趕去。

根據方浩的猜測,十有又是方之夏的喉炎急性發作了。方之夏自小體質就弱,稍感風寒,咽喉就膿腫起泡,誘發高燒。往往這高燒容易在睡下一個多小時突發,搞得夫妻兩人手忙腳亂,隻有急急往醫院趕。方浩估計又是老情況,所以趕緊去了醫院。

來到醫院門口,方浩的步子遲疑了那麽片刻。他往兩個小時前自己和曾紅站過的地方瞥了一眼,然後才轉身進了醫院那道開著的側門。方浩多次跟夏雨來醫院給方之夏看病,對這裏的地形方位很熟悉,拐幾個彎就來到了兒科急診部。

白天這裏常常擁擠不堪鬧鬧嚷嚷的,此時就靜如止水,隻偶爾有一兩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醫生或護士在過道上出沒一下。經過醫生值班室的門口,方浩側頭往裏瞥了一眼,見值班醫生正低頭看一本什麽雜誌,隨便往外瞟了一下,又繼續低下頭去。方浩閃過醫生值班室,直接走向最裏層的注射室。

白頂白牆白燈的偌大的注射室裏,夏雨抱著方之夏蜷縮在牆角,他倆的上方,是白色的輸液管和倒掛的鹽水瓶。

一切都在方浩的預料之中。

在門口稍稍停頓一下,方浩輕手輕腳走進注射室。抬眼去瞧輸液管,隻見那液滴緩慢地滴著,好像一個世紀才滴那麽一滴,似要把時間凝固在那裏。

收回目光,方浩望夏雨一眼。夏雨兩眼望著對麵窗戶外的夜色,仿佛並沒發現方浩的到來。方浩用手在兒子的頭上探探,燙得厲害,便坐到夏雨邊上,伸手欲把她懷裏的兒子接過來,被夏雨反手狠狠地推開了。方浩這才感覺氣氛有些不對,發現夏雨那拋向窗外的目光裏,滿含著憤怒和怨恨。

方浩心想,偏偏自己晚上不在家兒子生病。這也難怪夏雨有氣,深更半夜在這裏給兒子吊水,丈夫這個時候才趕來。女人的氣易生易消,方浩並沒往心裏去,隻枯坐一旁候著。

然而方浩估計錯了,這回夏雨的氣一下子消不了了,一直到第二個星期的周末。

這天夜裏兒子的吊針直到淩晨三點多才打完。護士抽走針頭後,夏雨抱著兒子就走,依然還是氣呼呼的。方浩隻得在後麵小心跟隨著,不敢去惹她。回到家裏,夏雨抱著兒子進了夫婦倆的大臥室,同時用腳狠狠踢上房門,將方浩關在外麵。

木然站在客廳裏的方浩想進去給夏雨解釋一下,自己今晚是因為借錢才沒及時回家。又覺得她正在氣頭上,解釋也無用,隻好作罷。走進兒子臥室的小**躺下,想起今晚曾紅說過的回家要做床頭櫃的話,方浩不覺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心裏說,現在倒好,雖然還沒做床頭櫃,卻做了孤家寡人。

第二天兒子的燒已退,方浩心裏稍安了些,依然去上他的班。把辦公室的雜事處理了一下,就去銀行裏取曾紅存折上的一萬元錢。把單子填好,遞進取錢的小窗口,銀行小姐在電腦上敲了幾下,要方浩撳存折的密碼。方浩這一下傻了眼,因為昨晚曾紅並沒告知密碼。隻得把存折要回來,決定去問了曾紅,再回來取錢。

不想剛到門口,就碰上了曾紅。

曾紅說,昨晚忘記告訴你密碼了,今天在講台上忽然想起來,趕忙給學生們布置幾道作業,就溜了出來,你果然在這裏。

曾紅替方浩取出錢後,說還要回去上課,跳上公車就走了。方浩目送曾紅的影子被公車的大門吞進去後,才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邁動雙腳。回到財政局,就往入股的地方走,心想,兩萬拿不出,先拿一萬再說。

交了款,問別人交款的情況,才知道除部分人交足兩萬外,還有一部分人也隻交了一萬,且有個別人分文未交。這一下方浩心裏才安穩了些,不然老板過問入股的事,自己還不知怎麽說呢。三定方案就要最後敲定了,這可是關鍵時刻。

拿著入股收條回辦公室時經過局長室,恰巧被老板瞥見了,便被喊了進去。待方浩在老板辦公桌對麵的沙發上坐定,老板就開始發話,說,小方,局裏號召大家入股,你入得怎麽樣了?

方浩暗暗慶幸昨晚碰上曾紅,說,好不容易借到一萬元,入了一股。

老板點頭稱是,說,入一股也不錯嘛,像你們年輕人,家底不厚,餘錢肯定不多,你能有這個表現,也算是對黨組的支持了。

方浩舒一口氣,心想大概全局幹部職工對入股並不踴躍,所以老板對像他這樣單位裏的窮人能入股一萬元,已經感到滿意。接著又聽老板說道,小方,早就要跟你談一下的,這兩個星期除了出差,天天開會,今天好不容易有一點空閑,正好跟你通個氣。

說到這裏,老板點了一支芙蓉王香煙,很愜意地噴一股煙霧出來,然後繼續說道,三定馬上就要定人了,對於你來說,有兩種可能,一是辦公室主任年紀大了點,已不太適應當前工作,想讓你挑起這副重任;二是你自己好像有到業務科室去的意思,給你安排一個重要科室,也不是沒有可能,隻是這些科室的正職都是提拔不久的年輕業務骨幹,你要轉正有點難度,恐怕還隻能做個副手。

說這番話的時候,老板的目光一直透過繚繞的煙霧盯著方浩的臉。方浩心想,如果讓自己選擇,當然會是後者。他知道,能當辦公室主任,管局裏10來台小車和每年300多萬的機關經費,看上去還有點權力,但這是費力不討好的事,天天糾纏於事務之中,是純粹的管家婆。到業務科室去則不同,哪怕是副手,也會管幾個戰線的支出業務,到外麵去辦點事容易。隻是方浩不清楚老板的真正意圖,一時不好吱聲。

見方浩不出聲,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老板又說,當然,對於我來說,自然希望有一個既可靠又能幹的角色給我當好內當家,這個人選不好物色啊。

老板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方浩不可能聽不出來。但當辦公室主任,實在不是方浩的本意,所以他的回答不是特別爽快。方浩說,一切聽老板的安排,隻是我怕自己的能力和經驗不足,擔不了辦公室主任的大任。

從老板辦公室出來之後,方浩又把剛才兩人的話回味了一下,覺得自己後麵那句多少流露了一點不甘願做辦公室主任的話,顯得多餘而又愚蠢。方浩清楚,老板對他還是器重的,盡管這器重是建立在他好使用這麽一個基礎上。明擺在這裏,老板更希望你能留在身邊,繼續替他賣力,為我所用,並不願意按你的意圖,安排你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財政局並不缺業務骨幹,缺的是方浩這樣既好使喚又有協調能力的綜合型人才。那麽老板既然心中早就有了打算,問問你,隻不過是表示客氣而已,試試你對主子的忠心程度,並不是真的讓你自己進行選擇。換言之,如果你有選擇權的話,那局長就不是別人,而是你方浩了。

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方浩此時後悔,已經來不及。他敏感地意識到,如果以後壞事,那一定就是壞在後麵這句多餘的話上麵。

這麽一想,方浩的心情又低落下來。

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下班回到家裏。方浩原來還想找個機會,跟夏雨解釋一下昨晚借錢的事,讓夏雨把氣消掉。現在他已沒了這份情緒,自然懶得理夏雨。連中飯也沒吃,倒到**,昏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睡過了頭,等方浩睜開眼皮,外麵已是暮色初降。他把下午的上班時間都睡掉了。下床後,準備上趟衛生間,可一站到地上,卻頭腦發漲,四肢無力。以為是睡多了的原因,過一會兒會好起來。於是趔趄著上了衛生間,不想竟然跌倒在門後。喘息了好一陣,才又艱難地回到臥室,覺得支撐不住,不得不又重新躺到**。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子夜時分。方浩大汗淋漓,渾身熱烘烘的,像燃燒著的火爐。這才意識到自己病了。迷糊中,方浩想,也許是這幾天為借錢的事到處奔波,休息得太少,加上又跟夏雨慪氣,還在老板那裏說了不該說的話,心情太抑鬱的緣故。就怨自己沒出息,為一點小事和一句話,竟把自己弄成這個鳥樣子。張開嘴巴,想罵自己一句,卻感覺喉嚨幹澀生疼,罵不出聲。咽一下口水,卻什麽也沒咽下去,嘴裏和喉嚨仿佛久旱無雨的沙漠。隻得勉強爬起來,昏頭昏腦走到廚房裏去倒開水,誰知連開水壺也跟他過不去,空空如也,倒不出一滴水來。

在廚房裏立著,方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鼻子一酸,滴下兩滴清鼻涕,也搞不清是因為生病,還是別的什麽緣由。

第二天上午,方浩硬撐著上醫院吊了兩瓶水,下午便輕鬆了許多。本來就不是什麽大病,一時還不會把人壓垮。

夫妻倆依然還是互不理睬,各做各的事。早上,夏雨帶著方之夏在外麵吃粉條,然後方之夏到學校去上課,夏雨到廠裏去上班。中午,方之夏在學校食堂吃飯,夏雨也在廠裏食堂買幾兩米飯吃了再回家。晚上,夏雨隻做她和兒子的飯菜,睡覺她也跟兒子在一起。方浩則一日三餐都在外麵混,單位有客要陪,就陪客吃社會主義,沒客陪時,買盒飯吃。晚上回到家裏,夏雨的臉色總陰著,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的臉色也晴朗不了,不聲不響看陣電視,洗了澡,到兒子那張小**躺下,做些無頭無尾的夢。

這天下午,恰巧伍懷玉又來請方浩。這回方浩沒推辭,跟這位校友進了一家酒店。心中煩悶,便多喝了幾杯,也不怎麽要伍懷玉勸酒。一邊喝,還一邊說些感謝伍懷玉相邀的話,仿佛從沒喝過酒似的。伍懷玉說,用不著客氣,以後有求兄弟的時候,可得幫忙啊。

就這麽喝了三個多小時,回到家裏已快十點了。不想夏雲來了,正坐在客廳裏和夏雨說話。見方浩半醉的樣子,夏雲笑道,姐夫這段時間可是個自由人了,平時你是不敢喝醉,也不敢這個時候才回家的吧?

聽夏雲這口氣,方浩知道她已經在夏雨那裏摸到準確情報,說,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夏雲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男子漢大丈夫,該豪爽就得豪爽一把。方浩說,還是夏雲理解老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夏雲笑道,我擔心你得意得有些勉強,莫不是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吧?

兩人唇槍舌箭了一番,夏雲把話引入正題,說,姐夫,現在製藥廠正式破產,你聽說了吧?方浩說,你們廠子破產那是活該,過去為了搞垮同行,爭取藥商,大興回扣之風,如今藥品行業清理回扣,再沒人進你們廠的藥品,你們廠怎麽會不破產!夏雲說,廠子破產活該,可我下崗不活該吧?姐夫總得給我想個別的什麽辦法吧?

方浩笑起來,說,嫁個有錢的老板,就什麽都不用愁了。夏雲說,有錢的老板倒是不少,可像姐夫這麽有魅力的男人就難找了。方浩說,你就別挖苦我了,我是最不中用的角色,窮得丁當響。夏雲說,你還窮?呆在財政局的錢窩裏,我若能嫁你這樣的窮人,這輩子就滿足了。方浩說,會不會滿足,你問問別人就知道了。

夏雲自然聽得出方浩嘴裏的別人是誰,說,姐怎麽不滿足?她怕就怕你被別的女人搶了去,心裏不踏實。方浩說,怎麽不踏實?怕是巴不得哩。說著,方浩用眼角斜了夏雨,發現她的臉色已不再那麽陰沉。

這天晚上,夏雲賴著不肯走,要在方浩家留宿。她還說,姐夫不給我找個工作,我就不出這個家門了。說罷,她就搶占有利地形,睡到了方之夏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