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何鐵夫在客廳裏跟女兒爭搶電視頻道,董小棠在房子裏給他清理東西。忽然董小棠在裏麵叫道,鐵夫你進來一下。何鐵夫進到房裏,董小棠手上拿著吳鳳來送給他的那個真皮小提包,裏麵的東西已被抖出來,抖得滿地都是。何鐵夫不知董小棠要幹什麽,問,你沒在包裏發現女人的照片或香水什麽的吧?

董小棠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遞給何鐵夫一個存折,說,這是什麽?我剛才在包裏發現的,平時怎麽從沒聽說你有這麽多存款。何鐵夫接過存折一瞧,竟然有10萬元存款。存折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存款地址就是本市的銀行。

何鐵夫立即明白過來,原來吳鳳來跑到昆明去,並不僅僅是開訂貨會,同時也是奔他何鐵夫去的。

一個小小貧困縣,一下子省裏增加了500萬補貼,造紙廠又超收200萬,兩項加起來整整700萬元,這年的財政賬也就好算多了。以往一到年底,各部門各單位上政府和財政局要欠撥工資的,要欠撥業務費的,要欠撥基建款的,要好不容易到上麵伸手要來而縣財政無法撥出的戴帽資金的,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就像鄉下趕場一樣,何鐵夫和龔衛民根本不敢呆在縣政府和財政局,東躲西藏,打一槍換一個位置,跟電影裏的李向陽一樣。今年縣政府和財政局安靜多了,何鐵夫和龔衛民也不再到處打遊擊。袋裏有錢心不慌,他們從容得很,事先就將過去欠的賬列出一個明細表,分輕重緩急,一項項作了安排,12月中旬就基本撥了出去。虎了半年的政策規定該發而財政一直發不出的幹部職工的生活補貼。剩下的為數不多的餘錢,縣委幾個常委提議當獎金發給幹部職工,因為大家好幾年沒領一分錢的年終獎了。何鐵夫頂著不發,他說,通化縣的幹部職工已經習慣不領獎金了,他們都是些好幹部好職工,我相信他們會理解政府和財政的難處的。我們也不能忘了氮肥廠水泥廠幾家廠子的下崗職工,應該給他們發兩個月的基本生活費,也讓他們過上一個像樣點的元旦。

大家不好反對,也就隻得依了何鐵夫。全縣上下就到處傳言,何鐵夫是個好官清官,頭腦清醒,辦事能幹,不僅能從上麵弄得到大錢,還處處考慮幹部職工和普通百姓的困難,這樣的能人,不應該老做常務副縣長,早應該做縣長做縣委書記了。這些話傳到何鐵夫耳裏,他並不往心裏去,可其他縣領導聽了,就不怎麽舒服了,撇著嘴說,原來何鐵夫是在嘩眾取寵,好像全縣的工作都是他一個人做的,我們都在吃幹飯。

有了點錢,全縣的黨代會也如期在縣城隆重召開。會上選舉產生了新一屆縣委常委。羅書記市裏另作安排,不在候選人之列,鍾大鳴、何鐵夫等九人當選。何鐵夫得的幾乎是滿票,要他當縣委書記的呼聲很高。可分工的結果,鍾大鳴做書記,何鐵夫為副書記,並明確為代縣長,隻等3月份的人民代表大會一開,就可選為正式縣長。代表們對此多少有些不滿,但這是市委的決定,而何鐵夫也有一個妥善的安排,也就不好起哄了,黨代會圓滿結束。

會議結束的當天晚上,剛上任的縣委書記鍾大鳴親自跑到武裝部招待所,找何鐵夫談工作。何鐵夫正在房裏看一份材料,見鍾書記駕到,忙起身敬煙倒茶。一邊說,鍾書記啊,我正要去拜訪您呢,您倒先來了。

“何縣長我們誰跟誰呀。”鍾大鳴說,“如今羅書記要走了,全縣的擔子就完全落在你我兩個的肩上了。”何鐵夫說,我凡事聽鍾書記您的安排,積極當好您的副手。鍾大鳴說,話可不能這麽說,你是政府的一把手嘛,縣裏的工作,最難弄的還是政府這一塊。何鐵夫說,有您鍾書記給我撐腰,我的底氣就足了。鍾大鳴說,何縣長是能幹人,你的能力搞好政府工作,綽綽有餘。這也是全縣上下都公認了的,這次黨代會選舉常委,你的得票就最高嘛。

何鐵夫望一眼鍾大鳴,心想,今晚鍾大鳴到我這裏來,就是來把這句話說給我聽的?他說這句話的用意在哪裏呢?是想警告我不要以為得票多就自以為了不起,當不當書記不是以得票多少來定的,而要由上頭說了算?轉而又想,鍾大鳴還不是這類淺薄之徒,他一定還另有企圖吧。

何鐵夫的分析沒錯,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鍾大鳴終於說了他真正想要說的。鍾大鳴說,何縣長你的擔子越發地重了,政府人手又少,你看是不是要增加個把助手?鍾大鳴說的當然是實情,自何鐵夫主持政府工作以來,政府一直空著一個副縣長的位置,何鐵夫同時做著兩個人的事,政府增加一個人手,很有必要。

何鐵夫於是說,過一個多月不是要開人代會了嗎?到時補選一個副縣長就得了。鍾大鳴說,為確保選舉順利,我的意思是現在就給你安排一個縣長助理,明確為副縣級,到時副縣級幹部當副縣長,代表們的工作好做些。

鍾大鳴這不是理由的理由,何鐵夫還不好反駁。卻不知他要安排什麽人。何鐵夫隻得附和道,鍾書記考慮得真周到。鍾大鳴說,隻要你支持,我想就這麽定了。何鐵夫說,人選呢?鍾大鳴說,給政府安排人,我想還是由你這個縣長來定。何鐵夫不免暗想,鍾大鳴肯定早就有了人,隻不過做個樣子給我看罷了。就說,人事安排是縣委的事,政府聽縣委的。鍾大鳴說,你就別推了,提個人選出來吧,你覺得工作最得力最合手的就提出來。

何鐵夫自然就想起一個人來,他就是龔衛民。但當初提龔衛民做財政局長時,鍾大鳴都極力反對,如今若提他的名做縣長助理,人代會再選副縣長,鍾大鳴卵睾子不要跳脫?何況此時的鍾大鳴已不是彼時的鍾大鳴,已是通化第一人,是得罪不起的。何鐵夫也就懶得開口,隨他鍾大鳴定誰。鍾大鳴又說,何縣長你提吧,我盡量滿足政府的要求。何鐵夫說,還是鍾書記你提吧,我心裏好像還沒有合適的人選。

鍾大鳴就做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兩個圈子。最後鍾大鳴在屋中間站住了,用手在額頭上敲了敲,試探著說,你看你手下的龔衛民怎麽樣?

這一下,何鐵夫就有些犯傻了。他的想象力再豐富,也想不到“龔衛民”這三個字會從鍾大鳴的嘴巴裏冒出來。

下達龔衛民做縣長助理的文件,第三個星期就到了何鐵夫手裏。當然龔衛民財政局長的職還未免,仍由他兼任。照理,一向為何鐵夫所賞識的龔衛民得到提拔,而且又是給自己做助理,他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可何鐵夫就是高興不起來。也許是因為龔衛民偏偏是鍾大鳴提的人選,這是一個星期以來,何鐵夫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正因如此,當龔衛民跑到政府來向何鐵夫報到時,他顯得有些冷淡,有種愛理不理的味道。一向在何鐵夫麵前特別隨便的龔衛民變得局促起來,在他辦公室坐了不到兩分鍾,就借口還要回財政局處理點事,起身出了門。

看著龔衛民的身影從窗前晃過,何鐵夫就似乎隱約意識到了什麽。

吳鳳來突然被檢察院所屬的反貪局弄了去。聽說反貪局已經掌握了吳鳳來貪汙巨款的確鑿證據。

通化造紙廠是個副縣級架子,吳鳳來是副縣級幹部,以往政法機關要辦這個級別幹部案子的時候,政法委書記先要跟常委通個氣。可對吳鳳來,他們卻來了個先斬後奏。這讓何鐵夫很氣憤,在常委會上發了一通火。

這天晚上的常委會本來是要研究春節後的人民代表大會事宜的,不想何鐵夫一進會議室就把提包往桌上一甩,大聲吼道,真是無法無天,起碼的規矩都不要了,一個堂堂的縣級幹部,就這麽被弄了進去,常委連半點口風都沒得到。其他的縣級幹部你們全部弄進去,我沒半點意見,我還少負責幾個人的工資,可吳鳳來是造紙廠的廠長,吳鳳來進去了,誰去繳這1000多萬元的稅款!

何鐵夫說的是大實話,在座的常委,包括政法委書記和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都張著耳朵聽著,吱聲不得。何鐵夫也是特意說給他倆聽的。他喝口茶,好不容易才壓住自己的火氣,放低聲音說道,有人大概以為我跟吳鳳來是穿一條褲子的,我們同流合汙,一路貨色,可哪個不知道,我為了催吳鳳來的款子,跟他鬥過好多次,我又何嚐不想換一個聽話的人去代替他?可通化縣找得出代替得了他的人麽?春節很快就要到了,接著又要召開縣人民代表大會,上級財政的定額補貼款要下半年才調得出,其他的稅收又正逢淡季,以往每年這個時候都是靠造紙廠提前交了稅款,給我們發放工資,現在把吳鳳來弄了,廠裏的紙銷不出去,銷出去的紙也要不回貨款,看你們拿什麽發放這兩三個月的工資。

說到這裏,何鐵夫還是沒法刹住,繼續道,也許有人以為就我關心人代會,因為要代表們給我投票,那麽今天就做個決定,人代會不要開了!如果說我想當這個鳥縣長,我他媽的就是你們的孫子!

這天晚上的常委會基本上就是聽何鐵夫發脾氣,什麽事也沒研究成,10點剛到就草草收了場。事實上,如今辦什麽事情都與錢有關,吳鳳來被抓,造紙廠癱瘓,政府少了個主要財源,上級財政的補貼款按慣例都得下半年才可能撥下來,財政一時拿不出錢來,就是研究也沒用。

隻是何鐵夫心裏清楚,脾氣他是發了,但錢的事還得他去解決,至少一、二、三月份的工資和人代會的開支要籌措攏來。他決定還是跟龔衛民商量一下,看還有什麽別的辦法沒有。何鐵夫就打龔衛民的手機,手機沒開。打他家裏電話,電話老占線。何鐵夫想,電話占線,大概龔衛民在家,反正他家離武裝部也不遠,於是出了武裝部,朝龔衛民家裏走去。

龔衛民住在他老婆單位工商銀行的宿舍裏,五分鍾不用就到了。從傳達室經過時,差點與低著頭往外匆匆而行的造紙廠銷售科遊科長撞個滿懷。何鐵夫說,是遊科長喲,這麽晚了你還在這裏?遊科長說,我到龔……。隻說了半句,就把話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到供銷社彭主任家裏談點工作,談到這個時候。然後慌慌地出了傳達室。

望著隱入黑暗中的遊科長的背影,何鐵夫心裏暗想,這遊科長怎麽慌慌的?莫非他與吳鳳來的案子有關?

龔衛民果然在家。他驚喜地把何鐵夫迎進屋,親切地說,何縣長您好久沒上我家來了嘛。何鐵夫說,是呀,你忙我也忙,隻顧忙去了。何況你也在政府任了職,天天見麵,有事在辦公室裏就商量了,想來也沒借口呀。龔衛民說,何縣長,我可是您一手栽培起來的,您這麽說,我可不好受。

何鐵夫不免在心裏說,是呀,我也感到不是怎麽好受。過去他倆走到一起,從來就沒客氣過,也不知從何時起,似乎就變了一種味道。

何鐵夫也沒去多想,隻說,你的手機不開,電話又老占線。龔衛民說,剛才我正在給童處長打電話呢,費了好多口舌,他才答應春節前給我們調劑200萬。何鐵夫說,200萬發一個月的工資還差一大截呢。龔衛民說,今天我跟小段又去了一趟銀行,金庫裏還有200多萬,如果把上年結餘的那幾十萬加在一起,一月份的工資可以保障了。何鐵夫說,二月份和三月份呢?二月底是春節,春節一過就進入三月,正是人大會召開的時候。龔衛民說,萬一沒別的法子,隻好動用那筆國債轉貸資金了。

說到這裏,龔衛民便不吱聲了。何鐵夫說,國債轉貸資金誰敢動?這是用於水利建設的專項資金,是總理放下來的,文件規定什麽時候都不能挪作他用。龔衛民說,那春節前我倆去趟財政廳,向蔡廳長伸伸手,請他們春節前再給通化調劑點資金過來。何鐵夫說,看來也隻好走這條路了。省裏隻要有錢,也許是會調一點給我們的,反正我們有指標在他們手裏。

從龔衛民家裏出來已經十一點多了。還沒出傳達室,何鐵夫就碰上供銷社彭主任從小車上下來,正要往裏走。何鐵夫猛然想起剛才碰到的遊科長,他不是說跟彭主任談工作嗎?彭主任這個時候才回來,他談什麽?這時彭主任也看見了何鐵夫,立即喊住正在掉頭的司機,要送何鐵夫回武裝部。

“才幾步路,我正想散散步呢。”何鐵夫說,“彭主任怎麽這個時候才回來?”彭主任說,到市裏開了兩天會,這才回來。哎,我去開會之前,可是向您縣太爺報告了的,您忘啦?何鐵夫這才記起,前天彭主任確實到政府辦當麵跟他報告了的。就捶了捶自己的腦殼,說,你看我這記性,哪去了。

縣城不是大都市,進入農曆十二月,機關裏的人早忘了用公曆記日子,都掐著指頭,計算著還有多少天就該過年了。見了何鐵夫和龔衛民,隻有一句話,要過年了,哪天發工資?鍾大鳴也對何鐵夫說,大年初十就報名開人代會,那幾個工資還是想辦法發出去吧,大家也好過個像樣點的年,到時有情緒來開會。

是呀,一月份的工資勉強發了出去,可二、三月份也就是過年的工資卻還沒有著落,何鐵夫和龔衛民自然比誰都急。沒法子,兩人隻得在一起商量上財政廳拜年的事宜,巴望財政廳能在年前給點調劑資金。何鐵夫說,除了給蔡廳長和童處長拜年,別人還考不考慮?龔衛民說,預算處那位具體經手撥款的阮科長,是不能忽略的。何鐵夫點點頭說,那倒也是的。龔衛民說,一人送兩條大中華和兩瓶茅台,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