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運籌帷幄或許有點過了,但喬玨確實覺得問題不大。皇帝一向溫和冷靜,對常悅寵得過分,雖然不喜自己,但是自己過去也算是兢兢業業,不偏不倚,沒有給當時的太女下過絆子,她見到喬榕應當會給自己幾分麵子。

是以,當煙嵐親自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在吩咐人重新衝一壺雲霧茶,等甄繡返回的時候好喝。

結果這一杯茶就便宜了煙嵐。

煙嵐的臉色很不好,進來急匆匆便道:“不好了,喬小公子跟皇上吵起來了。”

喬玨嚇了一跳:“他哪裏來的膽子?”

“他……皇上要把他指給甄大人,擇日成婚。”

喬玨唰的一聲站了起來,“他……你怎麽……?”

他念頭轉得快,知道喬榕那脾氣定然是當堂拒絕的,至於跟皇上吵起來,甄繡是外人不好說話,煙嵐作為主人應當在現場周旋,怎地會親自來了?

煙嵐臉色發白,搖搖頭剛想說些什麽,一張口卻吐了出來。喬玨忙把他扶了,卻見他一口口吐的都是清水,竟是沒有吃什麽東西,雖是心焦如焚,仍是斟了茶侍候他漱了口,方才趕去。臨去前還讓他放寬心在這裏等,不可擅動。

煙嵐是若曦國的小王爺,身份擺在那裏,照說景帝也得給他麵子,不知為何,他對景帝怕成這個樣子。

喬玨一路急行一路轉著腦子,到了常悅臥房外麵,正聽見慕容媗道:“照你這麽說,甄卿家是配你不上了?”

甄繡稟道:“啟稟皇上,喬公子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是微臣自覺配不上他,請皇上收回成命。”

慕容媗冷笑道:“甄卿家是我扶鳳國的棟梁之才,尚且被嫌棄至此,難道扶鳳一國才俊也沒有人能入他的眼麽?”

喬玨隻怕喬榕口出不遜之語,連忙在房外高聲叫道:“草民喬玨求見。”

慕容媗頭也不回,隻盯著喬榕道:“既然能替你作主的人來了,朕便問問他的意見。”

喬榕緊咬著牙不作聲。

慕容媗道:“喬玨,進來吧。”

喬玨垂頭走進來跪倒:“草民喬玨參見皇上。”

慕容媗當日惱過喬玨替寧君等人辦事,曾想借先帝之手把他除去,不料常悅突然插進來護著,來個釜底抽薪引火燒身。後先帝趁太女重陽祈福之機,密召常悅。當時慕容媗以為先帝要除去常悅,剪除自己最強羽翼,不得已發動幕後布置,上演了一場逼宮。

這番布置原本可待時機更好方才發動,又或者看著雋宗勢力漸漸消減,不會發動也不一定,但她終於還是做了出來,最後卻發現這不過是雋宗下的一個圈套。當時雋宗那諷刺的眼神一直插入她的心裏,似乎在說,看,你就是這樣一個忠君仁厚的少主,你連自己的心都騙不過,還想騙取天下!

慕容媗是得到了皇位,但是那種濃重的被羞辱感好長時間還是積壓在心裏。而這一切,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此刻跪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連中三元,是扶鳳建國第一人,才傾天下;身為男子,扮成女子身居高位,掌管刑獄無人不懼,數年中竟無人能察;罪犯欺君,先帝卻不曾計較,退位之前最後一封聖旨竟然就是赦了他;常悅被他騙得好慘,卻舍命為他擔待……這樣一個人物,今日剝去偽裝光環,以平民身份跪拜於前,竟絲毫不見狼狽之色,身上那翩然風華竟仍是奪目耀眼。

她長舒了口氣,淡淡道:“都起來吧。”

她瞧瞧皎若明珠的喬榕,又看看澤如白玉的喬玨,臉上神色更是恬淡,嘴角還微微噙笑。

“喬公子,久見了。賢昆仲名滿京華,朕早就耳聞,不勝心往。不想喬公子靜悄悄的便花落別家,令人扼腕。今日裏見到甄卿家對喬小公子一往情深,朕便想當個紅娘,替她二人撮合撮合,不想朕這番好意被喬小公子一口回絕,莫不是有什麽隱諱之事致不宜諧取?”

這話雖然客氣,但意思卻很惡毒。分明是說你們喬家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雖然聲名在外,卻隻會做出偷偷跟人的舉動,要是大張旗鼓的許婚就不能了。

喬榕聽她這麽一說,本已怒火中燒,此刻更是火上澆油,他是那種送命事小,丟臉事大的死硬派,雙眉一剔,便要反駁。

喬玨卻道:“皇上英明,猜得不錯,草民一家正是有難言之隱,既然皇上親詢,草民也不敢隱瞞,這便替皇上解惑。”

慕容媗淡淡一笑,“你說罷。”

喬玨道:“隻因草民一族有個不成文之規,凡族內男子要許配人家,都需另有安排。”

“哦?什麽安排?”

“皇上勿急,這事情說來話長,況且口講無憑,請靜待片刻,草民奉上一物,皇上隻要看過便知。”

喬玨說得胸有成竹,慕容媗便點頭應允,心想看你玩得出什麽花樣。

一旁站著的喬榕神色疑惑,也猜不透喬玨的用意。

等了一陣,慕容媗忽然醒覺,這人莫不是想拖延時間去搬救兵?

難道是想找常悅回來?她心中惱火又起,這人回來也好,看她如何解釋裝病之事!

但隱隱卻又覺得跟她撕破臉非是明智,此人平時裝傻賣孬,對她搓圓按扁也不會計較,可護犢地很,要動她身邊的人會立即跳起來跟你翻臉拚命。

想到這裏慕容媗有點感慨,此人像那種……被動了肉骨頭的……

心裏多了幾分煩躁,皺眉問道:“喬公子,你要奉上的物品不是人吧?”

喬玨笑道:“請皇上親眼看看就知道了。”

又等了一會兒,有個小仆托著個盤子來了,喬玨說:“皇上,請看。”

盤裏放著的卻是一本冊子,封麵上寫著瀧陽喬氏家譜。

慕容媗瞧瞧那本家譜,又瞧瞧喬玨,眼睛裏在說,你想耍朕啊?

喬玨笑得從容鎮定,“請皇上看看最後一頁,草民的名字在上頭。”

慕容媗挑眉道:“你身為男子,名字為何會記入家譜?”心道,單這一項,便可治你一族刻意瞞騙之罪。

“稟皇上,這是我喬氏一族的規矩,本族成年男子,在嫁人之後視為許立,可在族譜及家譜上留名。我喬氏其實並非扶鳳國人,喬氏先輩是四處遷徙的流民,並不隸屬任何一個國家,族內規例自成一格。喬氏對男女一般重視,都有留名族譜的資格,但因本族男子成長不易,多半的人未及成年便會夭折,是以需等成年後許配人家後方才視為許立,在族譜上留名。”

慕容媗聽得一頭霧水,“哦,那又跟喬榕拒婚有什麽關係?”

“為何要許人之後方才視為許立呢?便是因為本族男子能成長至成年之人,多半命格強硬,對妻主恐有剋妨,唯有出嫁之後,二人均平安無事,方算過關。”

“……那又如何?”

“舍弟雖是陋質,蒙皇上不棄,親為指婚,但恐會對甄大人有妨,恐會累皇上失一英才,是以方力拒之。”

他含笑從容道來,眾人都聽得呆了。

說來說去兜了一個圈,竟然是說喬榕拒婚是為了怕剋了甄繡,害朝廷損失大員,這全都是為了皇帝你著想啊。

慕容媗道:“這麽說來,倒是朕不明就裏,差點害了甄卿家了?”

喬玨道:“甄大人自是良配,若能匹配,草民自是會替舍弟慶幸,隻可惜……”長歎一聲,不勝惋惜。

慕容媗心中冷笑,喬玨啊喬玨,你這人錯就錯在太聰明了。

點頭溫和笑道:“這麽一說,朕也有點擔心。看來喬公子得配良人,那是極少的機緣。喬小公子心存善念,才力拒婚事,朕對這份仁義很是欣賞,不若便封喬小公子一個節男之名,命人立牌坊旌表,以嘉後人吧。”

如果真的這麽一立牌坊,喬榕這輩子就不用想嫁人了,誰敢娶呀!

喬玨立即道:“這也並非絕對之事,隻要過了廿三之年,便不礙事了。舍弟尚短三年。”

原來是打著拖字訣的主意啊!慕容媗微微一笑,“既然這樣,朕就先替她兩人定下名分,三年後再迎娶過門不遲。如此喬公子還有意見否?”

喬玨道:“皇上如此替舍弟著想,草民不勝感激,自無二話。隻是,草民出嫁從妻,此事還是先待草民稟告妻主為是。”

慕容媗聽得氣笑了:“既然這樣,朕就在這等著,等你那患病的妻主回來作主。”

這次喬玨也不禁語塞了,一旁甄繡忙道:“皇上指的這門親事,微臣千百個願意,莫說三年,便是三十年也等得。微臣這就回去準備文定之禮。”

這是另一種迂回的緩兵之計,慕容媗哪裏會聽不出來,微微一笑:“那很好,朕這就回去下旨……喬小公子,莫要擔憂朕這甄卿家,她對你情深義重,定然會抗過刑剋的。”

喬榕聽得眾人胡扯,早憋得臉都紅了,此刻聽得慕容媗又擠兌他,隻咬牙迸出一句:“榕不願害了甄大人,皇上若是體恤臣下,便不應行這強迫之事。”

隻聽“咣當”“砰”兩聲齊發,正是慕容媗冷笑著把幾上的藥碗一掃落地,同時甄繡大驚之下悄悄伸腳去踢喬榕,喬榕一閃,正踢到桌子腳上,一時呲牙咧嘴,甚是難看。

慕容媗正待發難,忽然外頭一片喧嘩,有人叫道:“皇姐來了嗎?都在裏麵?怎麽都站著呢?”

跟著有大有小一群人興衝衝擁將進來,領頭一人正是慕容丹麒,他滿臉興奮之色,趕得額頭冒汗,正笑著呢,忽見房內氣氛有異,不禁怔忡起來。

慕容媗霍然回頭,瞪著丹麒。

她終於知道自己還是著了喬玨的緩兵之計,原來他召回的人不是常悅,而是自己的弟弟。

丹麒一愣,見到三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轉轉眼珠,突然叫道:“碧羽,快見過皇上,跪下請安!平安,不要鑽床底,如意,袍子不許扯,統統跪下!”

三個小孩原本嘻嘻哈哈興奮的衝進來各玩各的,聽他這麽一喝,都嚇住了。

如意扯著慕容媗的鳳袍,她就喜歡這亮麗的顏色,被丹麒一喝,小手像被咬了一般趕忙鬆開,很不滿的撇著嘴。平安正躲著如意的捉拿,止了鑽床底鑽到一半的動作,訕訕倒退著爬回來,卻正撞在慕容媗腿上,他倉皇失措的揚起一張小臉,眼睛含著兩泡水。

慕容媗見到他楚楚可憐的樣子,心裏一軟,又見到小碧羽白著臉真的要跪,不禁歎道:“免了罷,這裏也沒有旁人。”

丹麒道:“不行啊,您現在是皇上了,我從小就怕您生氣,現在更是要規矩點好,不然您就不是打我屁股那麽簡單了。”

慕容媗想起當日兩姐弟受人欺壓,日日活得戰戰兢兢,謹小慎微,丹麒頑劣,她姐代父職,嚴加管教,為怕別人拿住一點把柄,不時也親手責罰於他。丹麒雖為皇子,卻比大部分的富家子弟都過得窩囊。

她想起往事,心中隻餘一聲歎息,方才的惱火都煙消雲散了。彎下身來,竟一把將平安抱了起來,微笑道:“不說這些了,你現在都當了孩子王了,朕看著你就覺得高興。”

丹麒撇嘴道:“什麽啊,這幾個皮得要死,偏偏喜歡纏著我……皇姐你跟我來,她們吃的玩的比我那時的花樣多得多呢。”

說著便要把慕容媗引開。

慕容媗臨出房門,忽然駐足,回頭道:“喬公子,聽說你下棋最擅長宮子,棋力可稱國手,假日有空,朕與你下一盤如何?”

這卻是暗指他今日連番布置,步步為營,自己都心中有數,記在賬上。

喬玨深揖作禮,不卑不亢的應道:“謝皇上抬舉,但有相邀,莫不相從。”

慕容媗一笑而去。

房內三人才算鬆了口氣。

甄繡抱著腳趾一屁股坐到**,抱怨道:“喬榕大爺,你倒好,說話不經腦子。你自己找死也就算了,大家都要被你害死了!”

喬榕冷笑道:“若不是你裝扮不力讓人看穿,怎會有這些事出來。還有,婚配這種事情怎可勉強,我就算沒什麽身份,但好歹也是清白男兒,怎可不明不白的受人這般指派!”

甄繡大怒道:“你這人讀書讀傻了?腦子壞掉了!皇帝這是有心為難你,她要殺你,你就乖乖讓她殺?你懂不懂以退為進!你懂不懂大局為重!怪不得你爭不過慕容丹麒,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沒人敢娶!你自己要清高要死都由得你,隻是你別拖累了我跟你大哥,這般為了意氣豁死,你有幾條命!你的命就這般不值錢?”

這番話罵得痛快淋漓,喬榕自來結交的都是文人騷客,又都慕他才華,投其所好,言語間無不風雅,哪裏聽過甄繡這般鋒利錐心的話,一時之間,臉上紅漲欲滴,竟說不出話來。

喬玨咳嗽一聲,道:“請甄大人原諒舍弟一時衝動,出言無狀,今日之事恐怕還有下文,須得請甄大人……”

喬榕突然道:“喬玨,你別跟她說好話。我,我……就算這世上的女子死絕了,也絕不會嫁她!”跺了跺腳,奪門而出。

喬玨叫之不應,回頭對甄繡苦笑道:“真是對不住了,他就這個脾氣。”

“都是讓你慣壞了,還有讓身邊的一群人捧壞了。”甄繡正在氣頭上,半分不客氣,“要是他像你這般會做人,便有十個,我也一並娶了,現在這般渾身帶刺,白送我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