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鬧出了這麽一場不明不白的禍事,他們家主卻是毫無所知。

原本想著事情怎麽著都可以在三兩天之內辦妥,加上來回快馬急趕腳程,也就半個月左右,不過這明顯是某人過於樂觀了。

自從上次尹從中計被誘到湯河沿路的驛站,後來喬玨援手,放他逃脫後,笑笑沒少給他信函解釋,但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沒有隻言片語的回複。

便道他始終是下不來麵子,惱了自己。

後來湯河縣事忙,再就喬玨獲罪,返京營救,再再就是太女逼宮,新帝登基……一串兒事情接踵發生,每一件都把她卷裹在事情核心,再也緩不出精力來顧這頭。

到得一切塵埃落定,她又擔心慕容媗會清除異己,朝上朝下沒少了周旋,一麵聽說有些邊關將領受到煽動,有點想作亂的意思,趕忙又去信讓尹從勿動,並且再三保證說新皇上絕對絕對不會動這些勞苦功高的邊關守將。

這半公半私的去信終於得到了一紙回複,上麵隻寫了三個字——“知道了”。那晚月色如水,笑笑攥著那張薄紙,在院子裏站了半夜。

這大半年來,不但信件不回,便連往日裏每隔三月便讓人送去的用品都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即便後來迎霄為了替她送禮物,特地攜帶貨品去參加紫荊關外的那個集市,末了用答謝為由把東西給他。如此迂回的方式,他也不收。

竟是連迎霄也不見了。

他這回終究是要徹徹底底的跟自己斷了吧。

隻是她心中仍有疑惑,就是因為上次被誘惹來的麻煩?

可得了那人平日潔身自好,不肯讓人近身的日常作息報告,便隱隱覺得,他說不定是嫌了自己。自己已經有了三個……不,加上喬玨,共四名夫婿,兒女也有了三名……他又怎會忍受這種折辱……他畢竟是跟別的男子是不一樣的。

他終究是不一樣的。

垂頭看著素箋上麵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凝重含鋒的筆意,竟有幾分決絕的意味。

霎時間,心裏某處地方,空洞得近乎痛楚起來。

如是日子漸過,待到朝中漸穩,慕容媗便開始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溫和然而堅決的將朝中秩序整頓起來。

這一年多來,哪些人仍舊懷著私心,哪些人瞞天過海鬆了口氣,哪些存了觀望之心,哪些人陽奉陰違,新帝心裏都大致有了數。她也不急,整頓的步伐緩慢而穩妥,打基礎的東西總是以穩健為上。

慢慢的,有些存在感薄弱的官員被調到不起眼的崗位,更呈遊離狀態,而從一開始或者從中期開始支持太女的官員則成為一枚枚鮮明的棋子,被擺放在重要的位置。

而其中最重要的兵部,更是經曆了一場大換血,放在邊關的守將是先朝配備,沒有擅動,但他們的頂頭上司卻換了人,對下屬的管治更嚴厲了。

紫荊關守將尹從犯事的奏章便是在這段新舊交替的時期呈上來的。

尹從是朝中官員中罕見的男子,因為不從寧君的網羅,被丟到邊關當守將。以往管他的總兵大人有幾分憐才之念,雖然不敢公然得罪寧君,但也沒有太刻薄他。

扶鳳國在當朝也有招募男兵入伍,但多是衣食不繼不得不拋頭露麵的男子,在兵營裏也是備受歧視的。

尹從曾用自己手下的女兵去別的關隘換了男兵過來,自己組織訓練,讓他們不受欺負。這些,在當時的總兵大人眼底是默許的。

但在這次朝中大換血時,調任了一個新的總兵大人過來。這個新大人體會新帝的意思就是要威懾一下邊關,讓這些舊將領不敢小看新帝。

槍打出頭鳥,第一炮要整的就是尹從的紫荊關。

她以囤積男兵過多會減少戰力為由,要求分散尹從的男兵營到各處,尹從自然不肯,堅稱自己訓練的兵士作戰非常勇猛,不拘男女。

總兵大人新官上任,正是要借殺殺這個前朝武狀元的威風,給大家一個下馬威看看,遂與尹從立下軍令狀,要他手下的兵士與她帶來的精騎進行對抗演練。若是尹從勝了,便任由他的兵士存留,如果是他輸了,便得解散男兵營。

尹從決然答允。

定下條件有三,一是主將不能參與,隻是挑選士兵一百人比試;二是對抗的是總兵自京帶來的精騎,須得馬背上見真章;三因決定男兵營的存留,所以尹從這邊須得全男兵上場。

這條件分明是欺這邊城缺少馬匹,兵卒們缺少馬上迎戰的經驗,尹從卻慨然應允,並請求一個月的時間讓他臨陣磨兵。

這一個月的練兵時間來之不易,總兵根本沒有把這區區一個月放在心上,卻借機讓尹從再定下條件,如若此仗輸了,尹從因為無故抗命,須受軍法處置。

尹從一一應允,拿這用自己榮辱前程換來的一個月加緊練兵,打算背水一戰。

眾男兵知道守將大人為了他們將自己置於危險位置,個個感激,鬥誌泉湧。

拚鬥之日,經過特訓的男兵們竟將總兵帶來的精騎衝得潰散,陣型無法保持。

此役卻是總兵敗了,但她不露緊張之色,卻著人細查尹從手下,不料竟從那上陣男兵中揪出一名女兵。

卻是百人訓練小隊中有名男兵染病,身體不適,但怕臨陣換人會影響士氣,想咬牙挺過。不料到了出仗前夜,高燒體軟,連馬背也不能上,不得已找了也是同在此軍的同胞姐姐代己出戰。原本想著兩人相貌極似,且在戰場上二百人,廝打起來人馬交錯,不會讓人認出。不料總兵竟胸有成竹,篤定尹從營中有私,一把將人揪出。

總兵道這兩人私下勾結,漠視軍紀,欺瞞統領,判為斬首。尹從替兩人求情,並直陳是自己馭下不嚴才會發生此事,他會依約解散男兵營,並領軍法。

總兵占了上風,也沒有為難那對姐弟,打了尹從一百軍棍,著他十日後解散男兵營,再寫了封奏折上朝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經過,道是經了此事,邊關將士無不服膺,再也不敢生起異心。

這封奏折很是不起眼,沒有亂,沒有災,甚至沒有死人,慕容媗甚至都沒有去翻一下。

事隔了兩日,笑笑從大姐蘭陵嬢口中知道了此事。蘭陵一家得罪了寧君,世女被調了閑職,其中有項日常事務便是將各地邊關遞來的信息分類歸檔。這紫荊關守將尹從被罰的事情,她考慮了兩日,還是告訴了小妹。

笑笑一聽,魂都飛了,一百棍喔,想當年她自己被娘打了十來下家法就在**躺了大半個月。這還是軍法,一百棍都打在身上,那該有多疼!

而且她當日也親到過紫荊關看尹從演練,不說那群男兵身手利落,個個出色,這樣就遣散了很可惜,就單衝著尹從當日指揮時的神情,就知道這些都是他的心頭肉,怎麽可以就這樣讓散就散了。

於是她立即就病了,得了需趕去邊關才能治好的急病。

蘭陵嬢雖然猜到她會親去,卻不料她竟在那裏拖了那麽久,若是教她知道慕容媗那日在房內跟假扮笑笑的甄繡說的那番話,不知會不會心懷鬼胎的懷疑是皇帝知道她給笑笑通水了,方才作出把她調離兵部的安排。

話說笑笑聽得尹從受罰,心急如焚,拋下京城一切急赴邊關,這日裏輕車熟路直抵大營,被還駐在此的總兵攔住。

這總兵雖然年少氣盛,但也是很懂看風頭的,知道常太傅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趕忙巴結上了。

笑笑很是惱這人打了君行,原本是打算問罪來的,可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她這是裝病出京,實在不宜大張旗鼓,便按倷著火氣,隻在言語中透露說尹從是自己的舊識,聽得他受了責罰,所以跟皇上要了假,來探望於他。

總兵聽得臉上變色,這個一品大員單身孤騎,星夜急馳而至竟是為了探病,還是探一個被自己整治成病的人。

她不敢多想,連忙說了一車子好話,當然都是往尹從臉上貼金,說他治軍如何如何嚴謹,手下兵士如何如何勇猛,然後說她開始想著男兵不好,現在觀念完全改過,拍胸口保證絕對不會再動他的兵。又偷瞄著笑笑臉色,低聲說當日懲罰尹從也是因為立了軍令狀不得不為,她也很是惋惜,但在當時已經吩咐眾人下手輕些,事後又讓送上上等金創藥調理,尹參將並無大礙,期期艾艾的隻差沒有說都是自己的錯,請太傅大人不要計較了。

笑笑端起架子不置可否,不鹹不淡回了兩句,意思是這“故人”也就是跟自己略有交情,自己是幫理不幫親,隻是看在尹參將一心為朝廷辦事,卻受到重罰,很是不對。關於後事如何處置,先看看人再說,不過這事明顯處理得很沒水準,你給我小心著。

裝著不著急的樣子,不一會卻辭去了,桌上的茶水還是熱的,碰都沒有碰過。

總兵看著杯子苦笑,這“故人”二字,可真是耐人尋味啊。

笑笑在總兵那裏擺足架子,卻在尹從的房外吃了閉門羹。

守門的小兵軟硬不吃,一口咬定守將大人不要見外客,讓她請回。她自然不肯,幾乎硬闖,這時李遊擊來了,隔遠便喚:“哎喲,我道這荒涼地頭怎地來了隻喜鵲在叫,原來是太傅大人來了呀!”

笑笑也沒來得及不好意思,忙問尹從傷勢,又說要探望。

李遊擊笑著說:“他傷是沒有大礙的,就是不能下床,現在應是一早醒了,我替你問問他去。”

等了半晌,李遊擊開門出來,搖搖頭說:“他說不想見你。”

笑笑急了,“你說了是我來了麽?”

“說了。”

“……我隻是見見他也不可以麽?”

“……”

“他到底怎麽說?”

“他說現在很累……”

“他是誰也不要見還是隻不要見我?”

“……我怎麽知道!”

“……”

“……”

尹從躺在榻上閉目養神,外頭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這人都已經是權傾天下的大官了,怎地說話還是這般急躁……聽著都可以想象得出她的神情,急紅了眼,跺著腳,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似乎要流淚……

不過她定然是不會進來的,即使隻是一扇薄門,即使她是品秩比自己高好幾等的大官。她定然不會進來的,隻因為……他不應允。

那時她便是這樣,似乎對自己有點害怕,怕自己皺眉,怕自己冷下臉來,怕自己不高興……人道觀三歲可知八十,雖然那時她年少,可是……終有些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吧。

外頭終於靜了下來,他輕輕的吐了口氣,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竟然覺得有點脫力,終於走了……

門忽地一開,他猛地睜開眼睛,見到是李遊擊,不禁又鬆了口氣,暗地覺得自己可笑,都成驚弓之鳥了。

“她給我勸退了。”

“辛苦了。”

“辛苦倒不辛苦,就是心裏覺得氣不順。”

“……”

李遊擊打量躺在**臉色蒼白的男子,重傷未愈,滿臉憔悴,可是仍然難掩眉宇間的風華。

奇怪了,明明記得這人剛來時長得貌不驚人,可這幾年下來,怎麽越看越覺他長得不凡。營中數百男兵,沒有一個及得上他。有時抬目一掃,那淡淡的表情便讓人想起豐神如玉的形容,那種俊氣和貴氣,都是從未見過的。

“你就任由你的那個營都散了麽?今天又有幾個人到我那邊辭別,都哭了……”

李遊擊心裏翻攪,那些男兵受了尹從庇護,漸漸脫了羞澀,也多了些自信,慢慢見著了軍人的風采,更有好些大膽的,竟也試著主動去跟別營的女兵交談。她自己身邊也圍了幾個不錯的,對她那是明明白白的傾慕與依戀。邊城荒涼,從身到心,總要有些溫暖才能守得過去,如此,也是不錯的。這集體變得更親密,大家都互相關心,都成了一家人。軍法嚴峻,但隻要不逾矩便是,大家都是有分數的,軍士也是人,不是冷冰冰的工具。

可現在突然道要解散了,大家都像天塌了下來,一個個都到她跟前哭,要不就是欲說還休,仿佛走到了絕路。

她還真怕有人習慣了這裏的生活,到了別處受人欺負,會一時想不開的。

聽得尹從闔目不語,她心中微微有氣:“你明知道隻要你開口,常太傅定然可以把一切保留下來,你為什麽就是不肯開口?”

尹從沉默了很久,道:“我不願欠她人情。這些人……是我護不了他們,是我對不起大家,但,不幹旁人的事。”

李遊擊氣了:“不欠別人的情?你不是早就欠了好多?不要跟我說這些年咱們紫荊關將士的用度比旁人的要好很多是因為太傅突然關心紫荊關起來,不要跟我說你上次收到她一封信就急急的丟下這裏撲去,失蹤了七天……”

尹從忽然睜眼低喝道:“住嘴!”

李遊擊被他厲電般的眼神一掃,瑟縮了一下,咬咬牙,仍是道:“你早就跟她有糾葛了,你連我都瞞不了,還想瞞自己的心?”

尹從臉色蒼白如紙,一字字道:“我跟她之間絕無其他。”

他冷冷盯著李遊擊,“此事休要再提!”

回了口氣,又道:“言青何九那幾個跟你親近,你若不舍,便讓他們進了你家門吧……軍營寒苦,你也是不會放心他們在別人轄下的。”

李遊擊不料他竟這麽說,臉噌的紅了,惱道:“別岔開你那事!你這般因了一人喜惡,置眾人安危於不顧的人……原本你不要管他們就好了,就算被欺負那也是命,認了命也就會安心,自生自滅,你卻巴巴的出手救了他們出來,一手訓練**,現在都有人樣兒了,又撒手讓他們回去,這還讓不讓人活了!你這般始亂終棄的半途而廢的人,我也不想再跟了,我這就跟總兵大人請調去!”

說著便奪門而去。

尹從臉上肌肉一陣顫動,有那麽一刻似乎想開口挽留,嘴唇顫動了幾下終於什麽也沒有說出口,隻是長長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他不能開口,這一開口,這幾年來的痛下決心都會付諸東流,就會……又跟她糾纏……

她現在是皇上紅人,鮮花著錦一般,正是得意之時,怎能讓自己這個身有罪孽之人成為她的把柄。

她即便是一切都不管不顧,但她那般性子,被人算計而不自知,他又怎能再被人拿握著成為傷她的利器。

可是……這一幹子弟兵,確實是……可惜了。

李遊擊一怒摔門而去,在門外已經後悔,駐足等了一會兒,房中人始終沒有出聲叫她,竟然不給她半級台階,恨得她咬碎了牙。

這人就是嘴硬派,什麽都在死撐。

當日他因一封私函擅離邊關,七天後自己回來,形容狼狽,臉色難看,失了魂一般。後來竟然還生起病來。他武功高強,駐在此地數年,雖然邊關寒苦,可從來連頭疼發熱這般小恙也沒有得過,這番得病竟就是來勢洶洶的傷寒,便是普通兵士也不易得的重症。

他在病榻上躺了大半月,好不容易才恢複過來,人是瘦的整個脫了形,終日神思恍惚,衣服穿在身上空****的像衣架子一樣,但便是從這時起,開始覺得他清瘦下來的麵貌竟是脫胎換骨一般的異常英俊……

他定然是與那太傅大人發生了什麽事,不定還吃了什麽虧,所以才自傷自憐下來。

是以才有了今日的好友翻臉,閉門不納。

沒錯,定然是這樣,被人吃光抹淨了,抹不下臉來。

李遊擊暗暗握拳往掌心一碰,對付這等嘴硬心軟的人,就得動軟刀子。既然你不給我麵子,我也不跟你客氣!

反正你吃也被吃了,不該動的心也動了,這裏的幾百男兵又是離不了你的,你自己想必也舍不得,如是這般……被我賣了給你心心念念想著那人,也不算我不仁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