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遊擊走後,尹從自處在房內,心境浮沉。

忽地聽得外頭一片噪雜喧嘩,他聽得暗暗皺眉。恰正是要上藥的時間,小兵拿了藥膏水盆等進來,便問發生何事。

小兵說有個大官逾權跟總兵大人起了衝突,總兵大人要打她。

大官?

就是今天才到地的那個,好像說是京城來的大官,不知做了什麽事,巴巴的送上門讓總兵大人打。

今天才從京城來的?

尹從一震,莫不是……?連忙搖搖頭,“替我找李遊擊來。”

過了半晌,李遊擊才吊兒郎當的來了,一副“我來就是給你麵子”的死樣。

“總兵那裏又在做什麽?”尹從沉住氣問。

“喔,那位太傅大人去跟總兵大人要人,總兵大人拿著你簽的軍令狀不放,太傅非要,把總兵惹急了,說這是越了權,要放人可以,但要她受了軍法才行。”

“……她官階在此已是最高,怎會有人敢動她!”

“你也不是不知道總兵那人多無理,她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呢。不過要領軍法還是太傅自己提出來的……”

“她自己提出來的?”尹從覺得難以置信。

“那自然,她要是不答應,誰敢打她!我看啊,她說要依足規律來,不能用強權壓人,是不是怕要是她離開了這裏,某些人就會倒黴。”

“……她怎會……”尹從還是覺得不可能,此人最是怕疼,領一下家法也會鬼哭狼嚎,怎可能自己討打。

“怎麽不會!你看大家都去看了,大家也就是圖個新鮮,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官當眾受軍法的……把你上次的風頭都蓋過了呢,嘿,別說以前沒有,就算以後也難見著了!”

話正說著,榻上的尹從身子一晃,本要下地,身子使不上勁,一頭便往地上栽。

李遊擊忙去攙他,嘴裏還在調侃:“你不是說跟她什麽事情都沒有麽,你這又是著什麽急!”

尹從覺得此事雖然荒謬,但那人有時想法異於常人,若是性子擰了起來,再傻的事情也幹的出來。

若是不堪自己的冷落,一腔悲憤的打算破罐子破摔,自己的臉麵都不要,隻顧使了性子要他難過……這也不是不可能,可這分明……

“這事……根本與她無關,我不用她替我出頭!”

“嘿,別臭美了你!人家哪裏說替你出頭,她是替我出頭!”

“……”

李遊擊得意洋洋,“你不是不肯開口讓她幫忙麽,我就自己去跟她說,就是告訴她這營兵要是散了,那是任人魚肉,沒了活路的。她還真是仁義,馬上就去找總兵說項了。”

“……”

“太傅果然不愧是太傅啊,又仁義,又沒有架子,連我這樣的人也給麵子,心懷天下,說的就是這種胸襟了罷……”

忽覺手底下一陣掙紮:“你這是做什麽?你傷成這樣,走不了的!而且等你趕到,她早就打完了……我答應你,等會兒等她受完刑了,馬上抬來這裏好了罷?”

“……”

李遊擊正說得高興,忽然手腕像被鐵鉗夾住一般,疼得叫了出來:“打她的人又不是我,你作甚拿我撒氣!”

“你速去跟總兵說,這事因我而起,她若動了太傅,定會惹來橫禍,讓她住手!”

“總兵正生氣呢,你就讓我往槍口上撞!”

“快去!”尹從一聲大喝,鬆手一按胸前,臉容都扭曲了。

李遊擊見他真是急了,不敢多話,趕忙去了。

說是當眾受刑,不過是李遊擊誇大其詞。

某人現正蹺著腳坐在總兵帳中喝茶,旁邊兩個兵士拿著板子在蒙了牛皮的凳子上麵啪啪的打,總兵臉色煞白的瞧著太傅大人,可憐巴巴的眼神好像挨打的人其實是她。

剛才太傅大人進來突然就說要讓自己打她,總兵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可怕的話。她是官宦出身,雖然仕途順利跟祖輩的豐功偉績脫不了關係,但她自己也是經過幾番戰場的錘煉,一步一步穩打穩紮的上來的。雖說少了些草根階層拚生拚死的血勇,多了幾分官場眾人的圓滑,但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

可這太傅大人,一品大員所說出的話,可真是開了她的眼界了。一開始還以為對方說的是反話,她幾乎沒脫口說出隻要大人不計較,自己被打一頓出氣又有何妨。

對比仕途來說,沒了顏麵,受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麽呢!眼前的這一個可真正是官場煞星啊,誰碰她誰死!就連同是一品的前大理寺卿喬玨不也是因為先帝在的時候沒把她放在眼內,莫名其妙的就獲罪丟官了麽。說什麽連中三元的第一才女,先帝極其重用的大臣,裏裏外外都罩得住的人,現在都不知流落到哪個角落捂著生塵了。

跟喬玨一比,自己這個世襲的武官又算得上什麽了,不過都是新帝手裏的一件工具,若是不中她意了,還不是該藏就藏,不定還丟回爐重鑄呢。

也難怪總兵大人氣短,實在麵前這個常太傅的身份太神秘,仕途太詭異,每次重大的政治事件她都牽涉在內,看上去都是最倒黴的那個,偏偏就像風行水上,每次都險險避過,卻帶到周圍的池魚翻了一大片。此番新舊交替,朝中的人換了一小半,僥幸留下的無不都是千年老狐狸,經了幾許風雨,又見識了新帝手段,無不是韜光養晦,服服帖帖的,隻得這一個,一直都是恃寵生驕,也隻得她敢不買新帝的賬,偏偏卻是恩眷最深。果真是高手一名,深不可測,無跡可尋。

笑笑見到自己的提議幾乎把總兵給嚇趴了,隻得換了一番語氣,說自己要得人心,所以才讓你幫我。

總兵無論如何不肯,現在說什麽隻有兩人知道,但若是真的打下來,這傷可是切切實實的證據。

最後逼急了,就說最多隻行偽刑,就是裝作打了,其實沒打。

笑笑原本就怕疼,聽這麽一說,自然對味,仔仔細細問了是不是真的可以騙人,然後就舒舒服服坐在帳中喝茶看人打凳子。

但雖然不是真的行刑,這人卻把自己受刑的消息傳揚開去,現在人人都道太傅大人在總兵大人帳中受軍法,雖然太傅一再說這事她會擔待,可總兵還是心中忐忑,臉色難看得很,深怕此人一個不爽,偽刑成了真刑,自己可就慘了。

等了片刻,總兵實在忍不住了,苦著臉道:“常大人,您看……這也差不多了吧?”

笑笑吹了吹杯子裏的茶葉,信口敷衍:“嗯,是差不多了……”

“那是不是該停了?”

“再等等。”笑笑眼睛盯著營帳的入口,示意繼續“行刑”。

總兵聽到她這麽一說,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幾乎都想哭了。

就在這時,外頭有人嗬斥道:“看什麽看,都沒事幹麽!一個個都給我滾回去幹活!軍法而已,又不是沒有見過!”

那人罵罵咧咧的驅趕了聽熱鬧的眾人,走了進來,正是李遊擊。

笑笑精神一振,低聲道:“別打了!”

這聲音壓得低,原本不想讓外頭的人聽到,可偏偏就是有人聽到了,相對伸伸舌頭。這還是真打啊,剛剛還神氣活現的大官都被打得氣若遊絲,連說話都沒力氣了,咱們總兵大人就是夠膽!還有就是李遊擊也是好樣的,竟敢虎口救人!

營帳內兩個作俑者正在交頭接耳,聽得李遊擊形容,笑笑拎得高高的心才算著了地,他既然是急了,那就是還關心自己的……可是又擔心他現在傷重,又喜又憂。

李遊擊見她神色猶豫,連忙惡狠狠的要挾:“我可是冒著性命危險幫你的,這都成了大半了,你可千萬別心軟!你若是心軟放過了他,他受的傷害定然比現在大得多。”

笑笑也不知李遊擊何以這般篤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想想行或不行,也就是最後一回了,橫下心來任由李遊擊替自己安排。

尹從在房內等得正是煎熬,隻覺每一刻鍾都如同在油鍋上煎一般,暗恨李遊擊辦事不力,怎地還不把人救下。還想強撐下床親自趕去,方自一動,周身一陣劇痛,眼前發黑,竟是隨時都會暈過去。他強自忍耐下來,不敢稍動,隻得死忍著靜等。

外頭一陣人響,正是李遊擊著幾個小兵抬了張軟榻進來,指點著就擺在他床邊。

安排停當,李遊擊讓幾個小兵離開,笑道:“答應你的事都辦妥了,隻是這人太過沒用,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暈過去了,也不過挨了三四十下,跟你是沒法比的……”

抬頭見到尹從臉色慘白得嚇人,嚇了一跳,叫道:“她性命是無礙的,你別……”

尹從寒聲道:“出去!”

“我說,你自己也不能動,總得留個人照料著……”

“出去!”

李遊擊往後一跳,飛快邁出了門,嘀嘀咕咕的把門給關上了,嘴角卻不禁露出一絲笑來。

方才一聲嗬斥過猛,惹得尹從胸口一陣氣血翻湧,此刻眼前金星直冒,隻趴在**喘息靜待那股勁兒過去。

這等情形,本應留個人照料的,可尹從一見榻上血跡斑斑那人,腦內“嘣”的一聲,七弦齊斷,隻怕一個控製不住自己便撲了上去,哪裏肯留一個外人在場。

他喘了半天,好容易集中了精神,努力探身往軟榻上那人手上摸去。觸手處濕涼一片,脈息弱得似有似無,又見她臉往下埋著,發髻散亂,身子一動不動,正是厥過去了。

他搭了她手一陣,緩緩的縮回,指尖一陣抖動,接著從指到臂,接著到了全身,都抖成一團。

抖了一陣,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是強撐著下了床,下身仍舊無力,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順了一會兒氣,借床沿撐著身子,挪近軟榻,想拿手去揭那讓血沾在軀體上的衣服,手指一觸到那紅色便抖得不成,怎麽也不聽使喚,同時眼前陣陣發黑,竟是比他當日受刑時更難支撐。

他心中大慟,忽地覺得渾身無力,手臂一下子支撐不住,人搭趴在軟榻邊邊上,再也抬不起頭來。

原本想不要再拖累她,到底還是……他還有何麵目對她……有何麵目……

突然覺得麻木的手臂上有東西一下下的輕啄,她的手指抬了起來,點著他搭在軟榻上的手臂,一波波的酥麻直傳入他心裏。

“君行,你這是……為我難過嗎?”

他心裏猛的一驚,一撒手,人往後退,卻忘了渾身無力,腰腿也使不上勁,這一退隻有仰麵就倒的份兒,幸好後麵是床,抵住了,但傷處扯裂的疼痛幾乎讓他暈過去。

“君行,你……”軟榻上那人揚起臉來,臉都嚇得白了,“你身負重傷,不要亂動!”

“……大人,你怎可如此……”尹從深深吸了口氣,略略鎮定下來。

“大人?我比較喜歡你叫我笑笑。”

“大人官階比尹某高出幾何,怎敢直呼名諱。”

“我不信你什麽都沒想起來。”

“尹某與大人之間原本就……沒有任何過往……”

“既然這樣,你臉上濕濕的那是什麽?”

“那是……大人在尹某管理的地方出事,我實在擔心……”

“你……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記得我了?”笑笑氣急。

尹從轉頭:“大人請見諒,我是……”

忽聽笑笑大叫一聲,滾下榻來,身上傷口迸裂,衣上血花觸目驚心。

尹從大驚:“常大人,你……!”

笑笑大叫道:“我身受重傷,現在心情又不好,定是命不久矣,臨死之前我想找個人聽我說心裏最放不下的事……”

“常大人你胡說什麽,這等小傷哪裏會取人性命……”

“我就是要說,我就是快死了……你到底是不敢聽還是心虛?”

“……”

“我的心上人是當世奇男子,他文武雙全,處事機警,我第一眼見他就喜歡上了。我一心一意的對他,他不高興了是我裝瘋賣傻逗他高興,他不喜的事情我一件也不敢做,為了他我努力上進,每天天沒亮起來練武習文,為了他我還想考個武狀元看看,好把他風風光光娶過門……”

“夠了……”

“怎麽會夠,永遠不會夠。我那時就下了決心,隻要跟他在一起,這世上所有東西加起來我也不會動心……可我後來惹了禍,沒有辦法,就想丟下一切跟他一起走。隻要有他在,別的我都不在乎。可他不肯,他,他騙我走了,自己去替我領罪,他以為這樣是為了我好,卻不知道我寧願自己死了,也不要他這樣做!你說你說,這樣自作主張的男人是不是很可惡?”

“……”

“後來僥幸沒事了,我辛辛苦苦去尋他,找遍了全國上下,隱姓埋名,為他操碎了心,隻想把他找出來。結果呢?他一個字沒有留給我,自己把婚約毀了,名字身份容貌統統換了,還不夠,還要吃了藥把我給忘了!你說,這樣沒心沒肺的男人是不是很可惡?”

“啊……”

“說什麽這個世上隻有他一人懂我,讓我珍惜眼下……說會許我一生,轉頭卻把我忘得幹幹淨淨,他把我騙得徹徹底底的,我卻還為他日夜惦念……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

“……”

“你也認同自然最好了。可人家現在吐氣揚眉了,考上了狀元,還當了將軍,統領了數千兵馬,他自然不會再想拘於家室……我也知道他現在變成了展翅雄鷹,不能再用金鏈子鎖著他,我願意讓他飛,還希望他飛得更高更遠,可他就是不信我。把我當成了洪水猛獸,翻臉不認人不算,還把我當仇人……我現在也不奢求了,可他非要我連個念想也絕了……”

說著掩麵痛哭起來:“我這輩子做人當真失敗……還活著作甚,趁早撒手算了……”

尹從眼瞧著她一番動作之下,身上衣服上的血色更濃,眼皮跳了兩下,忍不住道:“常大人勿要過於激動……”

“嗯?嗚嗚嗚……你,你是要氣死我啊……”

“常……你……有傷在身,不要……”

“你,你……啊……”

一聲慘叫之下,笑笑兩眼翻白,暈厥過去。

尹從眼睜睜見她暈過去,不禁大急,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撲將過來就掐她人中,半天沒有反應,脈門比適才更弱,竟是氣若遊絲。

他知道此人最是吃不了苦,先前受了十來下家法也弄得奄奄一息,還是娬王手下留情,現在這可是實實在在受的嚴刑……

不見得她會為此送命,但關心所致,一想到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禁潸然淚下。緊緊抱住笑笑,運起真氣便渡過去,不料弄了半天,竟是沒有絲毫反應。

大驚之下,忍不住便一邊輕搖一邊低喚起來,隻聽得自己聲音嘶啞,一聲比一聲顫抖,到了後來,急切中喚的正是那人名字。

忽然懷中人抖動了一下,竟然掙脫而出,亮晶晶兩個眼睛盯著他叫道:“你早承認不就好了,弄得我心痛得要死,差點真的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