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愣了愣,作出個驚詫的樣子來,“你說什麽?”

迎霄更怒,抖得愈是厲害,不住地叫到:“出去,出去!”他聲線低柔婉轉,雖是盛怒之下叱喝,仍是毫無威勢,竟像是好言語在勸人離開一般。

笑笑還道:“你說什麽?”一麵愧歉的說:“最近我耳朵不好,人家說話小聲點都聽不見。”

眨巴著一雙眯眯眼,努力作出誠懇的表情來。

迎霄雖知她在弄鬼,到底見她肯裝樣,沒有趁機取笑自己,憋著的氣便鬆了鬆。

笑笑又道:“進來時滑了一下,把你的藥摔了,浪費了俞叔的一番心意,真是對不住。”

迎霄隻不作聲。

笑笑回身扶起屏風,道:“這屏風也是讓我弄壞了,明兒我讓人送扇新的來。你喜歡芙蓉還是牡丹?”

迎霄還是不作聲。

笑笑弄好屏風,乖乖蹲下收拾。迎霄道:“夠了!你出去罷,這裏讓下人來弄。”

笑笑道:“不行,自己弄出的攤子得自己收拾。”

迎霄道:“你想說什麽?”

笑笑詫異道:“我說這碗,你以為我說什麽了?”

迎霄道:“不用你裝傻,聽到了就聽到了,我也不怕。”話是這麽說,袖子仍不肯拿下來,也不拿正眼看人,顯得底氣不足。

笑笑也不作聲,找了塊布把倒翻的藥液擦幹淨了,把碗在托盤上放好,又捧到外麵去。

她放好盤碗,又走進來,見到榻上的迎霄好像被驚嚇到的小動物一般,飛快的動了動,隨即恢複剛才的姿勢就停住不動了。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正思忖著怎麽打開話題,迎霄忽然道:“你怎麽還不走,我,我累了。”

笑笑暗道,要是我現在走了,往後再也別想來了。隻道:“迎霄,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可好?”

“我不要聽。”

“就是個很短的故事,講完我就走。有個人她在一個地方過得好好的,有著愛她的父母,生活無憂,有天晚上跟平常一樣上床睡覺,可到她睡醒的時候,卻發現一切都變了。不是在自己家裏,不是自己生活的環境,甚至有個陌生人說自己就是她的爹,她很是害怕,想盡辦法想回去但都不行,麵上還得裝做沒事人一樣……”

笑笑講了一段,見迎霄沒有再開口趕自己走,想是聽進去了,提起精神繼續說道:“……那時這人覺得孤單無依,以前懂的東西到了這裏全都變了樣,你可以想象把池塘裏的魚放進海裏……沒有死掉是它的幸運,但它得努力適應這種完全陌生的環境,難免會失措,彷徨。”

“……幸好這人端的好運氣,不但有愛她的爹爹娘親,還有能接受她身世的意中人,還有就是……能幫助她實現很多想法的好友,他沒有取笑她荒謬的想法,肯定了她,支持了她,讓她找到了獨立存活於世的信心。”

“這些人都是她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都是不可缺少的力量,尤其是那位好友,是他慧眼識人,看到了這個人的頭腦和能力,肯定了她的存在價值,她才知道自己的過去所識所學並非一無所用,她不是大家眼裏資質甚差的無用之人。”

“這個人對她的意義,絕非一般好友這般簡單,也超過了一般意義上的知己。沒有了他的支持,她現在不知會怎樣,大概總還是那個窩在王府裏頭三天兩頭挨罵,在大姐光芒之下畏縮一輩子的庸人而已。”

“這個人對她有知己之情,有知遇之恩,也有攜手共進的感情,她也講不清楚這是怎麽一種感情,但她卻知道,這個人對她很重要,比世上絕大部分的人絕大部分的事情都重要。”

“她有時也會想,這個人孤零零的一個,就算再要強,也總需要個人在寒夜給披上件衣服,在暑天給遞盞冰凍蓮子茶……可她覺得這個人千般的好,像是站在雲端一般,她怕自己伸出了手夠不著。可當她知道這人心裏也惦念了人,也受著累擔著苦,不知多難過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早點伸手,護著他嗬著他,不教他吃苦受累。”

她說罷,誠摯的看著迎霄:“說到底,是她膽小怯懦,可她現在知道了不應該,想從頭再來,隻盼那人別說她不配。”

迎霄靜了一會兒,現在他身子不發抖了,卻仍遮著臉不願看她,低聲道:“你既然都聽到了,我也不瞞你了。你也該當聽到我說,你既無心我便休,我不要什麽愧疚補償,以前如何以後便當如何,再不會疏遠了你的。”

笑笑皺眉道:“什麽愧疚補償,你當我是因為你代我喝了毒茶,我內疚了才求你的麽?我要是心裏沒有你,斷不會開這口,要是無心無意還說這個,把你當成什麽,又把我自己當成什麽?”

迎霄靜靜道:“你若有心,何必現在才提。”

“我……我是現在才想清楚了。”笑笑歎道:“其實都是我該死,跟你想的一樣,怕你看我不上,我開口了你會嫌棄,到時連不時相見的機會都沒了。也是怪我,不曾想你一個男兒家的,這種事情我不主動開口該誰開口呢。”

“也是你以前說最討厭三心二意的人,我才一直覺得自己配你不起……”

迎霄插口道:“可你現在說了,你又覺得配得起了?”

“我也是剛剛才懂,人總有能達成或不能達成的願望,在感情和觀念之間有了衝突,總得有些地方要作出妥協,說到底是個選擇的問題。迎霄,或許你仍覺得我心裏裝了太多的人,對我不信任,我隻能說,我放不下他們,也放不下你。你在我心裏,跟他們一樣,都是無法衡量的重要。如果你覺得像現在這般相處更好,我不會勉強你,隻要你覺得幸福便好,但有要我幫忙之處,我絕對會幫,隻會比往時更用心力……如果……你覺得跟著我更好,我就更高興了,定會竭盡所能護著你,逗你開心,讓你幸福,怎樣都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她說得情動處,眼圈紅了起來,歎道:“我以前還拘著許多,後來才想清楚了,人生不過短短百十年,要緊的不過是跟喜歡的人在一起,還擔心這個憂慮那些,錯過了都不能回頭……這不是都白活了麽!”

迎霄這次靜了良久。

笑笑站得兩腳發僵,也等不到他的回音,有點心冷,長歎道:“我明白了,就依你吧。”說完轉身要走。

邁出兩步,聽到迎霄在後麵急喚:“等,等一下。”

笑笑嘴角一扯,想笑,連忙忍住,縮回腳來,卻不回頭,“迎霄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很亂,可能拿不定主意,要不你先別想著趕我,再好好考慮一番如何?”

迎霄道:“我沒有說要趕你。”

笑笑這回真的笑了,可轉頭時臉上已是一臉嚴肅的企盼:“那你是怎地打算?是要一個月準備還是三個月?”

迎霄一愕,才知道進了她話套子,不肯再作聲了。

笑笑知道他這樣子已是心裏活動了,也不再催逼,蹙回來坐在床頭,隻拿些不要緊的閑事跟他說。迎霄開始不理她,後來漸漸就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後來笑笑說著說著手就不安分起來,一會兒拉被子,一會兒又去拿他的手。

迎霄不耐,低聲道:“你今天來究竟是為什麽?”

“為這個……”說著笑笑飛快在他腕上套了冰涼涼一隻翡翠鐲子。

那翠綠晶瑩的鐲子襯著迎霄雪白的皮膚,細秀的手腕,煞是好看。笑笑滿意的說:“這鐲子真是好看,就算不能真的治病,就是這樣瞧著心情也好。”

迎霄卻氣道:“你……怎麽能……?”伸手便要擼那鐲子。

笑笑連忙製止,“這也是你爹一番心意,戴著多好看哪。”

迎霄氣道:“爹他,他把我給賣了!”

笑笑心思一轉,便知是怎麽一回事,連忙裝不懂,“怎麽賣了,賣給誰了?”

迎霄氣鼓鼓的不說話。

笑笑道:“除了賣給我,誰都不讓!”

迎霄道:“你想得倒好!”

笑笑道:“莫要生氣,他賣了你,你也把他賣了便是,我幫忙給他找個知心合意的老伴,讓他每天忙著侍候妻主,沒得空去管你。”

迎霄不禁被逗笑了。

笑笑聽他笑了,心癢癢的隻想瞧他樣子,可迎霄就是遮著臉死活不撤袖子。想想說:“你這副樣子倒讓我想起個故事。話說有個王很寵愛他的新妃子,王後裝成大度的樣子跟這妃子套近乎,說她長得美是美,就是鼻子不夠標致,教她每次見王都掩住鼻子。”

“王終於覺得奇怪,問王後怎麽回事,王後就說這妃子是嫌他身上有味道。後來麽,你想想怎樣?”

迎霄道:“自然不會是好結果,那王一定生氣了。”

“很生氣哩,讓人把那妃子的鼻子給切了下來。”

迎霄低低“啊”了一聲。

笑笑道:“這故事就是說人不能沒有自信啊,迎霄你長得這麽好看,做什麽整天遮著臉呢?”

“可我更覺得這故事是告訴人不要輕信人言。”

迎霄歎道:“我剛生出來的時候身體很弱,整晚號哭,惹得我娘生厭,又道我長成這副樣子是個……是個夭壽貨,要把我丟河裏淹死。我爹死死護著我,娘那時有了新人,受人唆擺,對我爹不好,這下就更是厭惡我父子二人,每天都聽著冷言冷語,吃些殘羹冷炙,有時娘喝醉了還拳腳招呼,後來爹才帶著我逃了出來……我爹雖不是什麽大家之子,卻也是好人家出來的,當初娘也是誠心誠意,三書六禮求來的,你說……人心怎麽就變得這麽快呢?”

笑笑早知道他心裏有感情陰影,現在才知道傷口竟埋得這麽深,竟是自出生就種下了,心中更是憐惜。忙道:“這世上有千萬人,便有千萬種心思,別人的想法我不好說,但我知道自己允了別人,便會相守一生。終身終身,自是至死方休,絕不會半途離棄的。”

迎霄聽畢半晌不語。

笑笑知他心中仍有顧慮,便絮絮的話題轉向房間如何布置衣服如何采辦上麵,雖然隻字不提婚事,卻又句句不離此意。

迎霄忽然道:“我也不是不信你,但我跟爹爹兩人飄零在世,能倚仗的隻得自己這雙手,若是都落空了,你教我兩個怎麽辦?”

笑笑道:“那你如何打算?”

“我跟爹爹辛苦多年,隻掙得這迎霄寶閣一宗事業,我若是歸了你,你可能,可能立下字據,不把這產業一並收歸?”

迎霄說罷,忐忑不安的在衣袖後偷瞧著笑笑,緊張得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要知道在扶鳳國,男子出嫁,所有嫁妝連同本人都歸妻主所有,是以現在提出要立定字據,保留自家產業,實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任誰聽到都要吃驚的。

他想著便算是遇人不淑,人財兩空,自己到底年輕又有手藝,怎樣都可過活,但父親是私逃出來的側夫,流離失所,吃盡苦頭才把自己拉扯大,好不容易過上兩年安樂日子,若是受自己連累,身邊一點錢財沒有,又重頭吃苦,那可是萬不能原諒自己的。就是想著若要嫁與笑笑,那是連人帶家業都送了過去的,這番計算也是他一直無法更進一步的原因。這番話在他心裏已是盤桓多時,今日一橫心,說了出來,隻覺周身脫力,全部精神都懸於一線,隻等著笑笑那個幹係生死的答案。

隻聽笑笑想也不想,幹脆地道:“這是自然!迎霄寶閣是你一手創辦,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就給了人。對了,那一成的股份幹脆也都給你吧,這些年來都是你出力最多,我沒有幫上什麽忙,實在不好意思再用你賺回來的錢。”

要知道這種約定在現代來說叫做婚前財產登記,笑笑那是司空見慣,覺得理所當然,甚至還為淩霄有這種懂得保護自己的頭腦而高興。但這話在迎霄聽來,卻是極大的刺激,一時間他幾乎不敢相信藏在心裏多年的事情竟然這般容易便解決了,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眼圈早就紅了。

笑笑見他不作聲,又逗他道:“我知道你喜歡管錢,這樣好了,我家裏的錢也交給你管吧。”

迎霄回過神來,啐道:“我才不要當你的賬房先生。你也不用支我月例,還是跟往常一樣,你要我替你辦事,都得掏錢。”語氣已是帶笑了。

笑笑心癢癢的,好像貓抓一般,哄道:“我都答應你,你把袖子拿下來笑個給我看看好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笑。”

迎霄果真把袖子放下,對著她微微一笑。

他容顏久蔽在紗幕後麵不見陽光,膚色輕淡得好像粉彩一般,加上眉目如畫,娟秀得不似塵世中人。

笑笑瞧見他水色雙唇極薄,笑起來的時候上唇先調皮的往上一翹,再盈盈往兩邊拉開,輕輕抿成一線,分外輕倩,隻看得癡了過去。待反應過來已湊上去親了一下。

迎霄低呼一聲,往後一躲,卻也沒有推她。

笑笑輕輕一觸已覺醒過來,恐怕要糟,連忙坐直身子,一副羞愧的樣子,心裏卻在回味方才唇間傳來穩穩軟軟的觸感,還有香茶淡淡的味道,覺得滋味真好。

迎霄臉上飛紅,卻不看她,垂目淡淡定定道:“一千兩銀子。”

“什麽?”笑笑一愣,才回過神來,立時一臉壞笑,“我現在身上沒有這麽多銀子,加上後賬一並再付!”

迎霄正要說話,笑笑撲將上來,往他肋間便撓,口中還道:“這便是後賬,你說該當多少,我回去便拿銀票一並付了。”

迎霄這般精明頭腦遇上笑笑的一等憊懶,短兵交接間高下立現,要推已是不及,他最是怕癢,被笑笑這麽一撓,頓時渾身發軟,隻笑得喘不過氣,趕忙迭聲求饒。

笑笑得意洋洋縮回爪子,暗道看你這小樣的還敢跟我算錢!撐身起來忽然覺得下麵壓著的身子發燙,一股股熱熱的呼吸噴將過來,她心裏一陣迷糊,隻見迎霄體軟如泥,仰麵躺在榻上,半邊衣襟在拉扯間敞開一片,露出自頸到胸淡淡緋色的肌膚,臉上紅霞片片,眼波盈盈欲滴,胸口不住起伏,那股撩人之姿竟是素來嬌媚的煙嵐也比不上的。

笑笑一時情動,複又撲回,扒住他脖子便種草莓,隻覺他肌膚又燙又軟,像有莫大的磁力一般,抱著便不能抽手。迎霄隻拿手去推拒,他渾身無力,怎當得笑笑如狼似虎,兩人立時在榻上滾成一團。

過了片刻,笑笑撐起身來,大大喘了口氣,啞聲:“不行,再親下去就走火了……”

迎霄微微蜷起身子,拿臉向內,也不作聲,瘦瘦肩膀不住輕抖,隻是低喘不已。

笑笑瞧了他一會,撲哧笑道:“現下我覺得你戴上麵紗倒是對的,你長成那樣兒,誰見了能忍得住!”

迎霄氣不過,拿腳來蹬她,笑笑哎喲一聲,順勢滾下床去。

突然房外咳嗽一聲,俞叔問道:“迎霄,藥吃了沒?”

笑笑一驚,臉唰的紅了,暗道這俞叔走路怎地好像踩棉花一般,半點聲響也無,也不知來了多久。

迎霄臉也紅了,卻向笑笑伸出手來,低聲道:“你上來。”

笑笑一愣。

迎霄已揚聲道:“爹,這藥霄兒正在喝呢,喝完定然就好。”

他爹聽得動靜,有點急了,又咳嗽兩聲道:“那……常小姐呢?”

迎霄道:“她自然陪我喝藥。”

俞叔跺了跺腳,“那……那怎麽行!”

笑笑才知迎霄惱他爹把他私許了人家,現在借她來說事,口口聲聲說吃藥,還不是拿她當藥麽。笑著拍了拍他手掌心,站起來道:“俞叔,迎霄吃完藥就沒事了,我這就出來。”

迎霄一把拉了她袖子,“讓他急去。”

笑笑一瞥他手,調侃道:“這一下要多少銀子?”

迎霄臉上通紅,瞪她一眼,鬆了手。

笑笑大樂,湊去又親他一下,低聲道:“我這就跟你爹商量婚事,你等我。”說罷喜氣洋洋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