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時候,天異常的黑。

就像某皇剛才的臉。

笑笑坐在轎子上,忍氣吞聲,度日如年。可憐的轎夫在聽到她第九十九聲歎息後,終於失了前蹄,前麵那位整隻腳踩進坑裏,閃了腳,不能再走。

她歎了第一百口氣,步出轎子,將身上所有的銀子摸出來交給兩位轎夫,撣撣袍子,以瀟灑的姿態表現心中的不在乎,以平複轎夫們內疚的心靈。

其實走得很艱難。

天太黑,月亮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尤其這路又不比豳州的平坦。

幸好過了這條街就是家了。

經過喬玨的府邸前,她稍微放慢了腳步,瞧了瞧門廊下晃晃的燈籠,最後還是走了過去。

那些燈籠照亮了一截前路,但也隻是一截而已。

再度步入黑暗時,空氣中響起一陣急促的撲翅聲,有團黑影凶猛的向她撲來。

她伸手就擋,那黑影在空中靈活的閃避,拐彎,原本要抓官帽的爪子改為抓住了肩膀的衣服,猛地撕開一道口子,順便揮翅扇了人臉一把,急促的升到半空,一邊盤旋,一邊得意的鳴叫。

笑笑手摸著臉,反倒笑了起來。

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急促,像是被點了笑穴,身不由己,又似洪水缺堤,一發不可收拾。但這笑聲卻殊無喜悅之意,聽來隻讓人覺得汗毛倒豎,渾身不暢。

頭頂盤旋的鷹已被這可怕的笑聲驚得呆住,忘了拍翅,幾乎沒一頭撞在人家院牆上,如果能瞧見臉色,定然是發青的。

那人好不容易笑畢,伸手撈起袍子,小快步的往府邸跑去。到了府門,稍稍猶豫了一下,找到靜僻處,目視四周,確定以後,後退幾步,小跑加速,跳起翻牆。

她輕巧的落入院中,經過水閣,進了園子,穿過栽了綠竹芭蕉的前庭,漸漸便見到耐寒廳內燭光灼亮,人影搖曳。

定神瞧了一會兒,確定兩個人影是一直隔著桌子規規矩矩的坐著的,方才咳嗽一聲,堆起笑容,推門進去。

隔桌而坐的兩人,一個是煙嵐,另一人正是飛鷹將軍安葦。

兩人看見帽子歪了,官服破了,臉上還腫起一條紅印的太傅大人踏入,都被嚇了一跳。如此狼狽的樣子,卻笑得像是撿到了金子,不,她自己就笑得像金子一樣發光。

走到桌前,瞧見兩人酒杯半空,提起壺來,都斟滿了,舉起煙嵐的杯來,笑道:“將軍久見了,怎麽今年來得這麽晚,真是盼死我了。嗯,這杯先飲為敬。”

舉杯來一口悶了,還把杯底亮了亮。

安葦不禁納悶。

前兩年都是她送那牽機的解藥來,為的是順道到扶鳳尋那英偉男子,可她每次到豳州,此人都未曾給過她好臉色,好像防賊一樣防止她接近麗雅努一丈以內,若是問到旁人訊息,必定是黑著臉一百個不知道一千個不知道。今日到她府邸,趁著她人不在,方能好好的跟麗雅努敘敘舊。

不料放在外麵把風的鷹竟然沒來報訊,此人便突然回來了。

本想這小氣鬼定然會打翻了醋壇子,正等著那電閃雷鳴呢,不料竟是笑容可掬有如和春四月天,可這笑容卻總令人覺得難以消受。

安葦喝了酒,覺得背脊毛毛的,一陣涼一陣熱。

煙嵐坐在旁邊,見到小姐如此形狀,也是嚇得臉色發白。

今日是小姐回京後頭一日上朝,被皇上留得這麽晚才放回,不知受了多少閑氣,這一身狼狽樣也是看著就是吃虧樣,怎麽現在卻是一副笑臉。

仔細看看……他侍奉小姐多年,對她幾乎比自己還要熟悉,這種笑臉實在誇張,嘴角要扯到耳朵底下,眼底處卻有森森寒意……莫不是被打擊得狠了,物極必反麽?

他慌得站起來道:“小姐,夜深了,莫要喝了。”便拿手先去搶了桌上的酒瓶。

笑笑把杯子放下,斂了笑,換了副正經模樣:“安將軍,以往我多有得罪,實在是辦事不成,心中有愧。所以嘛,每次都愧受你的解藥,無話可說,無顏以對,所以都未曾留你。”

安葦聽她說得誠懇,忍不住道:“你今日如此高興,難道是事情辦成了?”

此話一說,心裏先自鄙視一下自己。

呸!此人若真是有她話裏半分誠懇,哪裏會作出半夜裏把人趕出府邸,死命不讓人留宿的事情來。現在竟然還被她這番模樣迷惑,安葦啊安葦,你真是學不乖!

不料笑笑卻點頭肅容道:“將軍真乃神人,一猜就中。你家皇上托付給我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

這話一出,安葦的臉色已變,忍不住一手抓了她腕子,“你找到那個人了?”

“今天我在畫眉坊見到一人,他胸前好像有你家皇上所說的特征。”

“他今年應是二十有二,右乳下有一條疤痕,一指長短?”

“他長得很美,年紀麽,應該是二十來歲。我確實見到他右胸下麵有疤痕,但是隻是一瞥眼,也沒有拿手去量,所以看不大清楚。”

“畫眉坊在哪裏?”安葦霍然站起。

“畫眉坊在長樂街裏,不過,那個人現今已不在那裏。”笑笑悠悠道:“他現在已經被我家皇上帶回宮了。”

安葦愣了愣,雙眉漸漸豎起:“你敢耍我?”

“我不敢。可我也不想輕易放棄這條線索,所以才會告訴你。”

“告訴我又如何,他藏在深宮,我怎麽可能進去查探。”安葦磨牙。

“你不能,但是長了翅的畜生能。”

她笑眯了眼,“你家那隻不是號稱萬物之靈通曉人性的麽,讓它去認個人,不是一件簡單得很的事情麽。”

不過,即使太傅大人表示現在辦事有成,有話交代,厚顏以對,安將軍,你,仍然得住在學士府外麵。

是夜,笑笑在煙嵐房中歇息,煙嵐眉頭微鎖,若有所思。

他有滿肚的話想問。

今夜不是皇上留人嗎,怎地連轎子都沒有來送人?

太女現在情形怎樣?

怎會到了畫眉坊這種地方?怎會找到那樣一個男人?

他越想越是心亂,手裏拿著剔燈花的簪子剔了又剔,燙到了手,失聲輕喚了一聲,簪子“叮”的落在桌上。

笑笑衝過來抓了他手就往冷茶裏放。

“在想什麽呢?”語氣有幾分捉挾。

“沒,沒什麽。”說著紅了臉。

“皇上想去輕鬆輕鬆,我才帶她去畫眉坊的。因為,那是寧君家的產業,聽說裏麵是銷金洞,吃人窟……想不到就在那裏遇到了那個人了。”

說著眼神飄了開去。

那時是怎樣的狀況?

那個男人上來敬酒,他的手滑了,把酒倒到雋宗的袍子上,慌忙撲上前來擦。

內務總管餘芳一聲嗬斥,老鷹抓小雞一般把他拖走,他掙紮間,衣襟散亂,還掉了一隻鞋子,他的腳踝……

煙嵐手指泡在冷茶裏,耳裏聽著小姐溫柔的說著,心裏的不安和慌亂也隨著手指漸漸褪去的脹痛慢慢消減了。

其實小姐也不必刻意跟他解釋的,小姐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了,有財有勢,偶爾出去尋歡作樂很尋常,他根本就不該梗在心裏。

他也知道這些根本不該他過問的,他是若曦的小王爺,他是小姐的正夫,房中人裏麵,目前地位最高,他不該計較這些,沒得折了自己臉麵。

可小姐就是跟他說了。

不待他問,就看穿他心裏的不安與懷疑,主動跟他說了,消了他心裏的疙瘩。可是看小姐的神色,似乎很不想提起這事,提起這事,讓她的眉頭輕輕的打了個結。她或許不曾察覺,可他知道,隻要用手指輕輕撫在那上頭,定然可以感覺到皮膚下那小小的糾結。

但即便是不高興,她還是告訴自己了,甚至都不等他問出口。小姐一向是溫柔的,對別人是勝於對她自己百倍的好。這份體貼與情意,是什麽都不能比的。

他忽然發現小姐停了口,眉間的疙瘩擰得更大了,禁不住低低地問:“後來呢?那個人就讓皇上看上了?”

笑笑回想起雋宗盯著那人的腳那種恐怖的神情,幹笑兩聲:“是啊,立即看上了,不是說已經接進宮了麽。”

“嗯,你不相信嗎?”

“不不,小姐說的煙嵐都信。”煙嵐眼眶有些紅,輕聲說:“其實小姐就算不說這些,煙嵐都信。”

小姐說過的話,作出的承諾,他都信,無論是什麽,永遠都會堅信。

笑笑見到他好像察覺自己無意中吐露了心事一般,驀然咬住了舌頭,薄薄臉皮漲得通紅,眼皮也成了胭脂色,垂下眼簾,惶惑得不敢抬眼的神情,心中湧起一股淒楚的柔情。

攬他過來,親在眼皮上,再一口,在臉頰上,一路往下,咬了口耳墜。

煙嵐受驚般縮成好小好小一團,她輕輕一笑:“傻瓜,有不高興了就大聲說出來,看你憋得難受我也難過。”

“不……不會的……”

“又言不由衷了,嗯,罰你……這個……”

脖子上咬一口。

“咽……啊……”

“再罰……這個……”

鎖骨也咬一口。

“啊……”

“再再罰……”

……

不是有你們的信任,我不可能支持到現在仍悍然相對;不是有了你們,我不會如此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不是有了你們,我不會……

隻有你們,才能把我從漂浮的絕望中打撈起來,不去懼怕下一次碰撞可能帶來的粉身碎骨。

除了你們,我別的什麽都不要。不做官,不做賢,連好人也可以不做。隻要你們能夠平安,能夠喜樂,能夠在我看到的地方一直露出笑容……隻要如此,便已足夠……

足夠這一輩子,都不會為今日所決定的,所放棄的,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