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水天昊寫家信報平安,說些吉祥和祝福的話,末了不忘誇誇活潑可愛的兒子,好讓父母親過個喜慶年。

新年新氣象,歲歲各不同。一家三口人過節,菜少了顯得窮酸,沒有喜慶;做多了又怕吃不完浪費,獨自一人吃肉喝酒,沒有胃口,過節冷冷清清的沒啥意思。

單身幹部寧小奇,是水天昊同年入伍的陝西兵,性格內向,不善言談,領導誇他是機要幹部的楷模。寧小奇小氣是機關出了名的,他大方的吃請,從不自掏腰包請吃,衣兜裏有煙舍不得抽,戰友的煙來者不據,等戰友的煙抽完了,他自個兒躲在背地裏享用。他視錢如命,機關幹部嫌他摳門,不願和他打交道。機要室就設在水天昊辦公室隔壁,兩人離得近,有事沒事老愛串辦公室,他知道水天昊不抽煙,自個兒摸出一支刁在嘴上,東拉西撤聊上幾句,抽完煙拍走人。

寧小奇喜歡喝酒,酒量也好,他知道水天昊的酒量,隻要遇到合適的場合,三番五次的叫陣,想把他灌醉。酒逢知已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樣一來二去,兩人成了酒場上離不開的好朋友。大年三十,寧小奇坐在辦公室值班,孤苦伶仃,寂寞難耐,看在老朋友的麵上,他跟文雅潔商量,想把請他來家裏過節。

寧小奇來家過年,菜少了顯得窮酸,也不熱情,還不如多做幾樣菜,吃不完第二天接著吃。兩人辛苦了大半天,熱菜涼菜零零碎碎做了十多個。水天昊看著滿滿一桌肉菜,兩個人吃菜喝酒沒勁。菜做好了,不就是多加幾雙筷子嘛,還不如多叫幾位朋友來家裏一起吃。他試著跟老婆商量,菜做多了一頓吃不完,放到明天不好吃,還是把科裏的兩位單身幹部叫到家裏來坐坐吧。文雅潔明白他的意思,想熱熱鬧鬧在家過年喝酒。他辛苦了一年,過節了應該高興高興,就同意了他的想法。

寧小奇提著科室接待客人時喝剩的半瓶老窯酒敲門進來,坐在客廳看電視。水天昊趕緊給科裏的兩位單身幹部打電話來家裏喝酒。年輕人聽說去家裏喝酒,初夕夜不寂寞,食堂裏草草吃了幾口飯菜,喝了半瓶啤酒,快步趕到水天昊家。

水天昊想起帶新兵的小舅子,給新兵營打了個電話,偷偷放文學軍兩個小時假,回家來吃年夜飯。這一夜交杯把盞,共敘舊情,這幫年輕人在歡聲笑語中,歡快的度過了初夕夜。

大年初三,乘新兵到機關澡堂洗澡的空檔,文學軍帶著兩名新兵來家裏看望姐姐和外甥,還給幼小的外甥買了幾樣玩具,說這都是兩個新兵掏錢買的。要不是他的指使,新兵為啥掏錢買玩具?水天昊知道後批評了他幾句,不要隨便收新兵的錢物,這樣下去不好。文學軍害怕姐夫,吃完飯逗了一會外甥,帶著兩名新兵回營去了。

正月十五鬧花燈,水天昊、文雅潔早早吃過晚飯,抱著半歲的兒子上街看花燈。大大小小的上百個花燈擺放在街道兩邊,燈光閃爍,五彩繽紛,遊人如織,人聲鼎沸,猜迷語掙獎品、扭秧歌放花炮,吃飽喝足了的市民們在歡聲笑語中送走了元宵節。

水天昊抱兒子回家,正在清洗泡了兩盆的屎尿布,文雅潔帶孩子有些困,梳洗完準備哄孩子睡覺。電話鈴突然響起,心想,半夜三更的可能又有什麽急報處理,其他幹部都死完了,每次有急事都要我來辦。他不情願的拿起電話問有什麽事,隻聽對方說:“我是前門哨兵,兩個人背著行李來找你,趕快出來接一下。”

這麽晚了誰會來找我,不會是水保良吧,他家離這兒不遠,即使來也不會這麽晚,更不會背行李;文孝才、黃彩花?不會吧,他們要來早來了,咋能等到現在,再說他們來肯定會事先打電話;難道是文學軍犯了什麽錯,被新兵營退回單位?不可能啊,戰士退回單位,有領導護送哪會是誰呢?是不是遠嫁五道河的同齡姑姑水玉梅夫婦?應該也不是,這麽多年了,連個電話都沒有打過,背著行李跑這兒來幹嘛?水天昊實在想不出,這麽晚誰會來找他,難道是軍墾市的表哥?這麽晚才不會來哩。水天昊打電話到大門口問來人的體貌特征,哨兵說,兩個都是男的,老一點的五十多歲,年輕一點的三十多歲,背著兩個大提包,就在前門,看上去很累。他趕緊穿衣戴帽,跑到大門口,透過鐵欄大門,老遠看到兩個黑影在路燈下晃動,不時的咳嗽兩聲,聽得兩人說:“走過來一個人,是不是他?”

“我也看不清。”

“見麵恐怕不認識了。”

“你以前沒見過吧?”

“上小學的時候,他比我低兩級,跟我堂弟是同學。”

來人說的是老家話,聽口音有點熟,兩人看他走過來,靜靜盯著他不再說話。水天昊走過去一看,驚歎道:“哎喲,爸,這麽晚,你咋來了?”

水保田笑了笑,介紹同伴說:“他叫高海民,是姚家灣高海青的二哥,這次是專程來看他四弟的。”

“看你四弟,你四弟在哪?”水天昊望著年輕男子問。

年輕男子說:“聽說就在金沙縣,我也不曉得在哪個部隊。”

水天昊提起深重的行李帶父親走進家門,文雅潔哄孩子睡覺,看到公公跟一位小個子陌生男子走進來,顯得有些驚訝,瞪大眼睛,站在門口不知說啥好,水天昊看她這種神態,笑道:“怎麽,不認識了?傻蛋。”文雅潔這才反應過來,忙說:“爸,這麽晚,你咋來了?趕快進屋歇息,讓他給你做飯吃。”

空手進門的水保田看到媳婦懷中的小孫子,趕緊走過去抱過孫子,托在手中靜靜瞅著他,眼角濕濕的半晌沒有說話。高海民放下行李,走過去逗孩子說:“城裏娃白白淨淨,跟咱農村娃就是不一樣。”

水保田抬抬眼皮,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文雅潔看到公公眼圈發黑,不知是咋弄的,忙問:“爸,你的眼睛怎麽了,為啥左眼圈是黑的?”

水保田逗孫子,還未等他開口,高海民接話說:“火車上人多車擠,不小心門框碰的。”

水保田流露出不自然的表情,抱著孫子走進客廳坐下。水天昊走過去問:“眼睛沒事吧?眼窩黑黑的多危險。”

水保田抵頭逗孫子:“不礙事,過幾天就好了。”

高海民坐到沙發上,水天昊趕緊泡了兩杯熱茶。孫子躺在陌生爺爺腿上,眼睛盯著他滴溜溜亂轉。冰櫃裏肉菜素菜,生食熟食什麽菜都有,文雅潔隨便炒了幾樣小菜,他要陪父親喝兩杯。

高海民渴了,接連喝了幾杯茶水,嗑著瓜子像是想心事,水天昊看他不說話,便問:“火車票不好買吧?”

高海民歎氣道:“出門打工的人太多,火車上擠得很。我和你爸沒買到座位票,站了三天兩夜,直到哈密才有了座位,火車上連口水都喝不上。還好沒水喝,不用上廁所,不然上廁所都要排隊。”

蘭新鐵路火車票緊張,春運高峰期,火車站沒有熟人是買不到車票的,要買到座位票,就得提前排隊。水家灣離省城遠,城裏沒有熟人,提前進城買票,吃住要花錢,舍不得十幾元的辛苦錢。農村人能吃苦,隻要買票上車就行,有座沒座的都不要緊,火車上哪兒坐不是坐,走廊裏,座位下,洗手間,隻要有空位,席地而坐,就地休息,撐個三兩天不成問題。

聽父親說,高海民是專程來看弟弟的,兩人結伴乘火車來看孫子,路上也好有個照應。水天昊聽說他弟弟就在金沙縣,便問:“你弟弟在哪個部隊,你不知道?”

高海民反問道:“就在金沙縣後勤部隊新兵營訓練,後勤部隊在哪裏?”

水天昊說:“我們這就是後勤部隊,新兵營離這兒不遠。”

高海民說:“我三弟劉海青跟你是同年兵,家裏有你們倆的合影。唉,他命不好,就這麽不明不白的走了。他到底是不是學車翻死的?”

高海民好像對弟弟的死有懷疑,可是學車翻下橋基而亡,這是不爭的事實,部隊不會說慌,他說:“聽戰友們講,他學習道路駕駛,教練車為小汽車讓路,不小心翻下十多米高的橋梁,學車的七名學員都死了,不是被評為烈士了嗎?烈士不是隨便評的,這個不會有錯。”

高海民說:“人沒了,烈士值幾個錢?部隊派人給我家送來幾千元撫恤金,我提出四弟長大讓他當兵,好說歹說,部隊領導才勉強同意。這次我四弟當兵就是部隊照顧的。”

水天昊問:“你四弟叫啥名字,高中畢業了嗎?”

高海民說:“他叫高海兵,是東方中學畢業的,他想走你這條路,參加部隊考學,我這次來就是請你幫忙的。”

水天昊說:“我是分管訓練考核工作的,軍事考核我可以幫忙,文化課主要靠自己,部隊在縣中學設了個補習班,到時候他可以去補習,新兵訓練結束後,分個輕閑單位,對他複習考學有幫助。咱是一個村的,這點你放心,能幫的忙我一定幫忙,有事讓他來找,我照辦就行了,麻煩你親自跑一趟。”

高海民嘿嘿苦笑幾聲:“我兄弟腦子笨反應慢,部隊的事他不懂,需要你多多指教。你是老大哥,我把他交給你了。”

水天昊說:“你放心,你兄弟就是我兄弟,再說他是我戰友的弟弟,我會盡力,至於能不能考上軍校,哪是他自己的本事,誰也幫不了。”

高海民聽他說到這份上,顯得有些感動,急忙從上衣兜掏出一根家鄉煙,站起身顫悠悠的遞到他麵前。水天昊不抽煙,擺手說了聲謝謝。他將煙遞給水保田,又從上衣兜抽出一支點燃。水天昊看他抽煙,不好意思的說:“我平時不抽煙,家裏沒準備,不好意思,讓你抽自己的煙。”

高海民笑笑說:“你知道家鄉沒啥好東西,你也瞧不上眼,這次來,我啥也沒帶。”

家鄉有的這裏都有,家鄉沒有的這裏也有,你帶什麽東西,他客氣了幾句,突然想起初中同學高海軍:“高海軍是不是你堂弟,他現在幹什麽?”

高海民說:“他是我大伯家的二兒子,他跟張文進一樣,沒有考上高中,紅光中學補習一年,兩人都考到地區一中,沒有考上大學,又補習了三年,好學生張文進高中補習三年,沒有考上大學,拐了個瘸子媳婦在家務農;高海軍在陽山學校當了兩年代課老師,每月百十元的生活費,他嫌工資低,跑到省城打工去了。你們都是同學,你現在當官了,他還是個盲流。農村人出門打工,城裏人都這麽叫,聽著都難受。”

水天昊覺得好笑,稱農民工為盲流,確實有些不雅,這是對幾千萬進城務工人員人格上的汙蔑,稱呼上的不尊重。歎息道:“唉,城裏人達心眼裏瞧不起咱這些窮苦農民。你說,哪個城裏人不是咱盲流生的,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哪樣不是盲流做的?”

文雅潔忙碌了半個多小時,炒了幾樣小菜端上桌,水天昊從桌櫃裏拿出一瓶當地老窯酒,按老家習慣先給父親和高海民敬了兩杯。水保田在兒子這裏,就像是在自己家,大口吃菜,滿杯喝酒,看樣子是餓了。他勸高海民不要客氣,新疆人不會客套,不像老家人硬往碗裏倒飯,肚子吃得飽脹飽脹,三天都不想吃飯。水保田、高海民吃了一會菜,水天昊斟滿酒杯:“爸,您沒買上座位票,站了三天兩夜,一路辛苦,我先敬您一杯。”

水保田沒有端杯,樂嗬嗬嗬的說:“沒事,我這個身體還吃得消,再過幾年,恐怕就不行了。”

水天昊看他沒有端杯的意思,心想,城裏人給長輩敬酒,自己先端起酒杯,說明敬酒的意圖,跟長輩碰杯後一飲而盡,長輩能喝多少喝多少,一般情況下不勸酒,這個習慣回老家時講過,父親早就知道,難道又忘了?他望著父親說要敬酒,他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端起酒杯,嗬嗬嗬笑了兩聲:“我還等著接酒杯哩,看我這記心,把城裏人敬酒的習慣忘了。”

高海民看到父子倆端起酒杯喝酒,放下筷子笑道:“城裏人喝酒不像咱那個窮地方,老等著晚輩雙手給你端酒喝,城裏人講的是平等。”

水天昊看父親喝完,自己仰起脖子罐了下去,聽高海民說平等二字,他倒滿酒杯糾正說:“你說的平等是不是平起平坐?我認為這不是平等而是尊重,老家人敬酒,老人幹喝自己不喝,酒席上晚輩多的話,幾下子把老人罐醉了;城裏人敬酒,老人喝不喝,晚輩都得陪一杯,酒席上老人多的話,幾下子把晚輩罐醉了,你說平等不平等?”

水天昊端起酒杯給高海民敬了一杯,水保田看高海民喝完,笑了笑說:“看來老家人敬酒吃虧的是長輩,城裏人敬酒吃虧的是晚輩。晚輩年輕身體好,吃點虧不要緊,以我看,城裏人敬酒的習慣比咱農村好,應該入鄉隨俗。”他勸高海民吃飽喝好,出門了,吃飽喝好不想家。

第二天吃過早飯,水天昊給新兵營打了個電話,說高海兵的哥哥高海民從老家專程來看他,帶過去哥倆見個麵。水天昊帶高海民去看弟弟,高海兵沒有訓練,新兵營領導安排他坐在會議室等哥哥。

水天昊看到文學軍,問他為啥坐在會議室不參加訓練?他見到姐夫,真有點緊張,起身一個立正,敬了個標準的軍禮:“他是我班的新兵,陪他在這兒等他哥哥。”

水天昊知道,他立正敬禮,這是做給新兵看的。他拍拍肩膀,笑道:“他是我的小老鄉,你要好好抓好訓練,不要欺負他。”

高海民看到文學軍這個高個子班長,有點拘束,點頭哈腰的朝他笑笑,握住了他弟弟的手。

新兵家屬大老遠的來一趟不容易,新兵營領導非常重視,會議室擺了幾盤水果,放了幾瓶曠泉水,像接待貴賓一樣接待他。水天昊向新兵營領導打過招呼,拉著高海民的手安慰說,新兵訓練結束,一定把高海兵留在直屬分隊,像親弟弟一樣關照他,晚上請他回去家裏住。連隊幹部陪同接待,把高海兵在新兵連的訓練情況向高海民簡要做了介紹。新兵連留高海民吃午飯,算是接待軍屬,好讓哥倆好好聊聊。高海民晚上沒有回來,水天昊不知道他住在哪裏,打電話才知道他就住在新兵連。

高海民幾天沒有回來,不知道回去了沒有,水天昊最近工作忙,也沒顧得上過問。心想,他跟父親一塊兒來部隊看望弟弟,要走的話怎麽也得事先打個招呼。他給新兵營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正是科裏去新兵三連任連長的趙參謀,他說新兵營給他訂了火車票,高海民昨天下午回家了。水保田聽後,什麽話也沒說,臉上掠過一絲的不快,心裏一定罵他不夠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