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柱嫌秤杆平,糧食分少了,麻布口袋平躺在地上壓住枰糧的麻繩,口袋不扛走,別人沒辦法稱。氣得看秤的吳大運直喘粗氣,兩眼瞪著他,心裏罵道,我是你二哥,這家夥連我都不相信,還能相信誰?這不是要我難堪。吳大運有些生氣,狠狠推了他一把:“快把糧食抱走,不要在這兒丟人陷眼。”

水保柱看到這位同母異父的二哥不給他麵子,怒瞪著雙眼,分明是說:你不給我麵子,我也不讓你好看。他抱起裝好的糧食,狠狠往地上一扔,緊握拳頭,一步跨到吳大運跟前:“你辛辛苦苦一年,我也是辛辛苦苦一年,既沒偷也沒搶,要回我應得的糧食,為啥罵我丟人陷眼?”

吳大運眼看著裝好的糧食撒滿一地,耽誤時間不說,竟敢當著大夥的麵,緊握拳頭在我麵前撒野,推了他一把,大聲罵道:“給我滾到一邊去,你敢跟我撒野,我一把提起扔到場底下去,你信不信?”

水保柱看到分糧的社員們都在望著他,要是被他一句大話唬住,以後怎麽在大夥麵前做人。他用肩膀頂住吳大運的前胸,不服氣的罵道:“你是少林寺出來的?一把扔到場底下,你還能球得很,我倒要看看,你咋扔下去。”

自從當隊長以來,吳大運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難纏的賴皮,今天分糧食,耍賴的竟然是這位同母異父的弟弟,十七八歲了,還這麽不懂事,在社員們麵前故意給他難堪。他一下子來了氣,一把揪住水保柱的頭發,使勁往外一推,生氣的罵道:“啥樣的人沒見過,還怕你這個毛頭小子,四五年兵白當了,不信你試試看。”

水保柱快速的摸了一把豎起的頭發,掃了一眼觀望的社員們,喘了幾口粗氣,瞪著兩隻丹鳳眼,惡狠狠的罵道:“不就是當了幾年兵嗎,你想嚇唬誰呀?你能得很,咋跟我一樣,窩在這窮山溝拋食吃?一把扔到場底下,你以為你是霍元甲?還說不準誰把誰扔下去哩”

水保良看到兩位哥哥當著這麽多人大吵,手心手背都是肉,幫誰說話都不合適。要是哥哥跟霍家兄弟吵架,他會毫不猶豫的跟他們拚命。哥哥跟這位隊長二哥吵架,純粹是無理取鬧,秤高秤平,能少多少糧食,還把稱好的口袋甩到地上,糧食撒了一地,還得重新裝口袋過秤,這不是浪費大夥的時間嗎?他過去拉住哥哥,讓他趕快扶起口袋。水保柱不服氣的指著吳大運,掙紮著想跟他拚命。

在場的社員們一看這弟兄倆怒眼相瞪,弄不好還會打架,耽誤大夥分糧食。夜黑沒月亮,山路不好走,眼看的夜色就要降臨,再磨蹭一會,說不定就得走夜路。你一言他一語的埋怨起水保柱來,說他不省事,就是枰杆低點,也少不了多少,何必斤斤計較。大夥又給吳隊長說好話,柯忠、猴子趕緊幫水保柱裝糧過秤。這一次過秤,還沒等吳大運回過身來,劉大偉一看揚起的秤杆就說好了,趕快抱走,幾個小夥子幫他抬上車,總算平息了這場風波。

“水保耕,輪到你了,你家三個勞力共計一千二百四十五個工,分口糧九百三十三點七五公斤。”會計劉大偉故意提高嗓門,二蛋、三蛋、四蛋等得有些著急,水保耕也有些不耐煩,聽到喊聲,答了一聲“到”,帶著二蛋、三蛋、四蛋抱著口袋擠到糧食堆前,撐好口袋,過秤裝車。

“水保耕家三個勞動力咋這麽多工分?比我家四個人的工分還要多。”柯漢假裝驚訝的樣子,笑問水保耕。生產隊誰不知道,水保耕家幾個娃娃拔麥子背莊稼,比一個大人一年掙的工分都要多。站在旁邊等待分糧食的侯斌半開玩笑說:“噢,分糧食的時候嫌自家少了,臉紅了不是?你家三個孩子跟水保田家的二蛋、三蛋、四蛋年齡差不多,你咋不帶著孩子在月亮地裏拔麥背田?”

二蛋家拿了五條麻布口袋,九百多公斤糧食裝不下,水保耕向楊宗漢借了兩條麻布口袋,裝了滿滿七口袋,一車裝不下,車上先裝了四袋,水保耕帶著二蛋、三蛋拉回家,四蛋坐在口袋上看糧食,隻怕人家偷了去。龔進才卸完糧食,架子車放在場邊向柯漢打了聲招呼,走過去幫忙裝糧食。龔進成留在家裏做晚飯,喂豬狗,掃院子,平時這些家務活都是龔進才幹的,他拉了一趟糧食,腿腳有點困,不想跑遠路,在家幹起了家務。

吳大貴抱起四蛋,放在旁邊的空架子車上,假裝搶糧食,四蛋一軲轆從車上留下來,重重摔倒在地,爬起來抱住口袋往回拽,嚇得他“哇哇”大叫。龔進才看到吳大貴老大不小的逗外甥哭,走過去拍他一把:“沒事幹,回家喝茶去,小娃娃逗啥嘛。”吳大貴看他不高興,放下口袋沒趣的走了。

糧食分到最後,就剩下百十斤,吳大運看天色已晚,這點糧食一戶一戶分太浪費時間,提議碾完豆田再分。早分了糧食等了半晌的吳大貴、水保柱和霍家兄弟,嘴裏嘟嘟嚷嚷的發撓搔。分完糧食,十幾輛架子車排成長隊,踩著夜幕,拉著豐收的成果,吃力的行走在山路上,吼秦腔,唱山歌,打情罵俏,一個個離開了熱鬧的打麥場。

四蛋看到大夥拉著架子車說說笑笑的走了,隻怕一個人留在打麥場,著急的站在口袋旁緊張的東張西望。

水保耕半路上碰到回家的車隊,忙問:“我家四蛋哩?”

水保柱說他還在場上,水保耕拉著蛋兒、二蛋、三蛋,飛快的向打麥場跑去,汗水滲透了滿是補丁的汗衫。場上黑呼呼的沒有聲響,場沿上有一個瘦小的黑影,大聲叫了兩聲,聽到四蛋的應答聲,這才放下心來。

“你們總算來了,看把四蛋嚇的。”社員們滿載著糧食走了,龔進才怕夜黑,四蛋害怕,坐在口袋上給外甥做伴。

水保耕裝好糧食,龔進才幫忙推車,一路說笑著往家趕,半路上聽得前麵山坡上幾個孩子大喊:“爸爸慢點,口袋掉下來了。”話音未落,又聽得“咚”一聲,幾個女孩喊:“口袋滾了,口袋滾了。”

霍飛師拴好生產隊的小毛驢,順路幫霍飛龍推車回家,看到二哥車上的口袋滾下山坡,躺倒在坡下的小路上,歎道:“哎喲,口袋滾下山坡,夜黑看不見,我看,還是明天再收拾吧。”

霍飛虎聽到推車的女兒大喊,口袋滾了,趕緊停車回頭看,碼在架子車上麵的口袋滾下車,咚咚幾聲,躺倒到離車不遠的坡下小路:“咋能掉下來,糧食撒了一地,夜這麽黑,這咋辦?”

“一車碼了五袋,裝得太多了,你還沒有綁緊,唉”跟在後麵的霍飛龍看到二弟家的口袋滾下山坡,天黑看不見收拾,長歎一聲,拉著自家的兩口袋糧食沒有停步。霍飛師躬腰駝背,幫大哥推著架子車走了。

“夏霞冬霞,你們倆趕緊跟你尕爸回家提馬燈去,我在這兒等你。”霍飛虎看到大哥兄弟拉著架子車吃力地從身旁走過,沒有停下幫忙的意思,吩咐兩個小丫頭幫忙推車,跟大伯回家提馬燈。水保耕、龔進才走到近前,霍飛虎蹲在山坡上,手裏握著一把青草,在地上刨著什麽。龔進才忙問:“你蹲在地上刨啥哩?”

霍飛虎指著坡下小路上的半口袋糧食:“口袋滾下車,糧食撒了半坡,你看口袋還在小路上。”

水保耕、龔進才停好車,幫忙把半袋麥子抬到架子車跟前立好,拔了一把青草幫忙掃起了麥子。

“你們走吧,等會兒娃娃提馬燈過來。”在漆黑的夜晚,看到平時關係並不怎麽融洽的水保耕、龔進才幫忙扛袋子掃糧食,再想想自己冷漠的小弟和大哥,霍飛虎動情地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房東,真是麻煩你們了。你看我這兩位弟兄,車都沒停走了,我還讓兩個孩子幫他推車,推個啥。”

“左鄰右鄰的看到有難處,誰都會停下來搭個手。”龔進才安慰他不要著急。

蛋兒、二蛋、三蛋、四蛋跟在後麵推車,出了一身汗,忙了大半天有點困,幾個娃坐在車把上睡著了。

夏霞、冬霞回家找到馬燈,馬燈裏沒有煤油,夏霞找來煤油瓶加滿油,顧不得安慰躺在炕上肚子疼得打滾的秋霞,點亮馬燈提上就跑。兩個孩子跑過山梁,聽到爸爸的說話聲,夏霞往坡下觀望,腳下沒有防備,撲騰一聲被小坑絆倒,重重摔倒在地,倒爬在山坡上,點燃的馬燈“嚓”一聲熄了。夏霞顧不了疼痛,爬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循聲摸去。

“哎喲,那個亮光咋不見了。”水保耕抬頭望去,沒看見亮光,他這麽一說,霍飛虎側耳細聽,還有娃娃的腳步聲,大聲喊道:“夏霞,冬霞”夏霞的兩隻耳朵不好使,聽說是小時候發燒引起的半聾。冬霞聽到父親的喊叫應了一聲,他大聲問:“馬燈咋不亮了?”

冬霞應道:“夏霞摔倒了。”

霍飛虎趕忙迎上坡去,接過夏霞手中的馬燈,摸了摸口袋,身上沒帶火柴。他提著馬燈走下坡:“我忘帶火柴了,你身上帶火柴沒有?”

“我不抽旱,身上沒帶火柴。”龔進才雖然不抽煙,但他是家裏的主廚,燒火做飯,有時候身上也帶火柴。霍飛虎聽出是霍進才的聲音,趕緊走到水保耕跟前要火柴。水保耕摸了摸,從上衣左邊口袋掏出半盒火柴,摸出一根,“撲哧”劃過一道亮光,點燃火柴,望著身後的馬燈說:“哎喲,燈罩摔破了,煤油倒了沒有?”

霍飛虎手中提著馬燈,夜色太黑,沒看清摔破了燈罩,亮光下看到摔壞的馬燈,顧不得責怪孩子,他拔起燈芯看了看,還有點煤油。從頭上取下自己新編的草帽,遞給夏霞大聲說:“給你提著,用草帽擋住,不要讓風吹滅了。”

夏霞一手提著沒有燈罩的馬燈,一手拿著草帽擋風,小心的跟著霍飛虎、龔進才、水保耕的手,一點點清理撒落在地上的麥粒。

“這是用兩年的血汗換來的糧食,不能浪費啊!浪費糧食就是極大的犯罪。”龔進才覺得氣氛過於沉寂,不知從哪兒想起這麽一句,挑起話頭,想打破沉寂的夜空。

霍飛虎說:“是啊,沒糧食的時候,連個種子都找不到。一年辛辛苦苦掙這點糧食不容易,黃澄澄的麥子撒在地上多可惜,就這麽回去,晚上睡不著覺啊!”

說起糧食,水保耕忽然想起年初借丈母娘家小麥種子的事,分完糧食該去還了,我要加倍的還她,再說好幾個月沒見到媳婦,心裏怪想她的,歎息道:“唉,說起種子,我這心裏就發酸。不說,二哥也知道,家裏為我的親事,麥種子都買了,開春種地,家裏沒有種子,我是厚著臉皮去丈母娘家借的。那時候媳婦剛說成幾個月,兩家人還不熟悉,眼睜睜看著半袋子麥子不敢開口。我家買種子湊彩禮,可能是媒人說知道了,我去借種子的那天中午,老嶽父和媳婦跑到媒人家,叫他捎話過來,讓我去背麥種子。媳婦告訴我後,感動得我差點掉出眼淚來,我這才知道,李家是好人。”

龔進才說:“俗話說,為善人人欽,作惡人人擒,這話一點不假。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人到最困難最落迫的時候,得到好人的恩惠,會記他一輩子。落井下石,看人笑話的人,終歸沒有好下場。”

水保耕大笑兩聲:“天天都在地裏幹活,沒見你看書學習,說話咋這麽有水平,聽著不像是你說的。我看老霍也不一定能說出這麽有水平的話,嗬嗬嗬。”

霍飛虎說:“人家是黨員,說話就得有水平,不然我也成黨員了。”

龔進才大笑兩聲:“我哪有你會說話,這話也是聽來的。不會說話,你們兩個笑話我,這比驢蹄子踢人還難受。哈哈哈”

“啊呀,總算收拾完了,要不是你們兩個,不曉得要弄到啥時候。”霍飛虎打心眼裏感激他。水保耕、龔進才幫霍飛虎裝好糧食,捆綁結實,冬霞在前麵提著馬燈帶路,兩輛架子車踩著微弱的燈光匆忙往家趕。到了霍飛虎家門口,他拉著龔進才和水保耕的手,非要去家裏吃飯,看樣子這次是誠心的,兩人客氣的謝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