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 張靈修慢騰騰地翻了個身, 麵朝張白鈞,定睛看了她師兄一眼,淡定移開視線。

張白鈞:“??”

接著, 張靈修拿起床頭櫃的水喝了好幾口, 斯斯文文吃完春水生送來的粥,沒有發出一丁點不雅的進食聲音,方才轉向快要抓狂的張白鈞。

她似嘲非嘲道:“春水生給你灌點心靈雞湯,你就心無芥蒂了?你忘了師父是怎麽死的?”

張白鈞:“”

張靈修聲色俱厲道:“記得嗎?你我親眼看見, 那個無明之魔殺了師父!你現在告訴我,你要跟渚巽重歸於好?!她根本不是渚巽好嗎!她是我們的仇人!她連春水生都迷惑了!”

張白鈞十分頭大,覺得他師妹人雖然醒了, 腦子卻不大清醒。

他耐住性子道:“你先聽我說,第一,我們看見的那個不是渚巽,她有不在場證明, 春水生也能作證, 我待會跟你解釋為什麽;第二,你為什麽對渚巽抱有這麽大成見?這已經影響了你的基本判斷力。第三, 咱們的命,是太峰夔給救的,也就等於是渚巽救的。你自己看著辦。”

張靈修一聲不吭。

張白鈞猜測她於邏輯上無法反駁自己,但在情感上拒絕接受對渚巽無罪有利的客觀事實。

尤其是渚巽竟然成了他們的救命恩人,這點讓張靈修格外難受。畢竟, 張靈修曾經判斷渚巽本性為魔,和唐正則一起設計過渚巽,大大得罪了太峰夔。她一方麵很愧疚,另一方麵又懷疑自己被欺騙了,內心矛盾。

張靈修本質上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是一個從小埋首經卷的宅女,在與人溝通交流方麵毫無天賦,和她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師兄完全不同。張白鈞很了解自己師妹,知道她性格中有很軸的一麵,一旦思維往某個固定方向跑太遠,就很難拐回來。

於是張白鈞心想自己該如何開導張靈修。

萬萬沒有想到,張靈修眼睛忽然紅了,眼淚一滴一滴砸下來,打濕了床單。

“師父說過,渚巽是他的災星。所以師父因為渚巽死了,他本來不用回國的,是為了你為了我們他擔心渚巽的存在會給我們帶來禍患,他明明出發點是好的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張靈修從哽咽變為抽泣,最後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情緒徹底爆發。

她不想張白鈞看到自己這樣,拿起被子蒙住頭,哭聲變得悶了。

張白鈞感到極其無奈:“修兒,你太信師父的話了。”

張靈修猛地放下被子:“你怎麽敢這麽說!師父他死了啊!他是為保護我們死的,你、你怎麽敢幫腔外人!”

她的憤怒洶湧而至,平日的清冷**然無存,整個人像個失控的□□桶。

張白鈞情緒反而無限冷卻。

他朝自己僅剩的親人慘笑了下,聲音沙啞道:“是啊,師父死了,我們暫時回不了青山道觀,你接受現實吧,真正害死師父的凶手還逍遙法外。”

青鹿山人死後,他和張靈修正麵與那個假渚巽相抗,中了魔氣,為避免傳染給同門夥伴,他們一路踉蹌趕到清涼寺,顧不得收拾渾渾噩噩的心情。

直到現在,他們也沒有舔舐傷口的時間。

張白鈞心裏暗暗發誓,要搞清楚害死他們師父和同門的凶手究竟是誰,他一定要血債血償。

他不由得想到了那天的畫麵,一切曆曆在目,每天二十四小時陰魂不散,隻要張白鈞不刻意控製思緒,它們就會自動跑到他眼前,揮之不散。

張翼軫臨死前一刻,距離張白鈞僅三米遠。

襲擊發生得太突然,每個人都倉惶無措,張翼軫為保護青山道觀其他人,分身乏術,被十來股黑氣凝成的劍刃洞穿了身體。

一刹那,張白鈞耳膜充滿白噪音,時間拉長,成一條沒有終點的線。

他看見張翼軫艱難轉過頭,對自己說了句話,事後他一遍遍倒帶回想,辨認出了那句唇語。

——師父錯了。

那一幕清晰地、深深地刺入張白鈞腦海,如鋼印一般無法磨平。

張白鈞身心俱疲,卻無法停止思考,張翼軫說的“師父錯了”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師父是在後悔沒有放下執念而做出了回國的決定嗎?是在後悔當初一念之差沒有將渚巽扼殺在繈褓中?還是隻是隨口對自己人生下一個總括式結論?

反正這句話什麽意思都有可能。

但明明不該這樣啊!

一向仙風道骨、逍遙自在的青鹿山人,他人生的結局不該是這樣。他應該年高德劭,壽終正寢,含笑駕鶴西去。

在清涼寺休養身體的日子,張白鈞心痛悲傷,整夜睡不著,時不時會心悸驚醒,感到難以名狀的恐懼,隔壁**的張靈修也在失眠,甚至比張白鈞更加焦躁。

張靈修依然沒法釋懷,她抵觸和渚巽有關的一切。

經過師父戰死的巨大變故,張靈修堅定繼承了張翼軫生前的想法——渚巽會帶來不祥。

算了,隨她去吧。張白鈞疲憊地想。

他知道自己師妹什麽性子,看似清冷淡泊,其實很容易一根筋鑽牛角尖。

過了幾天。

在春水生安排下,張白鈞去見了滄巽和夔。

出乎意料,滄巽是主動的那個,她走上前,什麽也沒說,給了張白鈞一個擁抱。

張白鈞刹那眼眶發熱。

所有矛盾與誤會,都化解於一個沉默的擁抱中,張白鈞拍了拍滄巽的肩背,放開她後,給了旁邊夔一個擁抱。

“謝謝你們。”張白鈞說。

滄巽笑了笑,那意思是你想通就好。

隨後,由於青鹿山人的亡故,她開導了張白鈞好一陣子。

張白鈞勉強振作精神,變回了往昔和渚巽相處的模式,他對滄巽道:“你現在看著好有距離感,沒以前順眼。”

“去你的!我這是升級了好嘛。”滄巽笑道。

夔問張白鈞:“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回去繼承掌門之位嗎。”

張白鈞搖頭:“不,在沒查清凶手之前,我沒臉回去繼承青山道觀。”

夔感到旁邊滄巽的眼神變得微妙,為了不引起張白鈞疑慮,夔沒有和滄巽交換眼神,而是說:“妖魔集團軍的幕後嫌疑人,可能是林津。我們打算南下去昆侖地宮,等待林津的動向,你不如加入我們,說不定有所發現。”

張白鈞震驚之餘,詢問了很多問題,夔都一一解答。

張白鈞消化完後,想了想,答應了他們:“行,就跟你們走。”

附近,五蘊正在和春水生聊天。

五蘊:“昨天羅漢堂那些人那麽凶,你說他們會不會去跟天監會舉報,把我們抓起來啊?”

春水生安慰道:“放心,師父已經告誡過他們,不會的。廣弘吃了禁閉,也不敢把事情再鬧大。”

五蘊:“我聽說別的天師據點,有幾個高僧遇害了,隻有慧遠方丈安然無恙,看來妖魔是真怕他。”

春水生:“阿彌陀佛師父確實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佛修。”

“為什麽那些妖魔非得搜集高僧的心髒?”五蘊最好奇這個問題。

春水生聽到這個話題明顯不適,皺眉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為了用什麽邪門方法提高修為。”

他們這邊的院子氣氛還算和諧。

另外一個院子,張靈修自己一個人臥床休養,無精打采。唐正則來給她送飯。

“吃點東西。”唐正則將香噴噴的素齋端在手裏,伸出勺子,親自喂飯。

張靈修撇過頭:“沒胃口。”

唐正則放下碗:“靈修,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師父的死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張靈修定定地望著唐正則。

唐正則避開這個話題,道:“忘了這件事吧,別執著過去了,聽你師兄的話,別跟他對著幹。”

張靈修冷冷道:“你是來替他們當說客的?要我跟渚巽他們和睦相處?”

唐正則好笑道:“寶貝兒,除了你,沒人能指使我做事。再說,渚巽是不是魔族並不重要,利益一致即可結為同盟,就目前情況,你跟他們站成一線更合適。靈修,你有時未免太天真了。”

張靈修望著唐正則,那目光如同第一天認識他,仿佛唐正則是個陌生人。

“你的觀點讓我害怕,”張靈修怔怔道,“張白鈞和渚巽是朋友,他重感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你跟渚巽什麽關係都沒有,你是一個佛修天師,說什麽利益一致,莫非你為了利益,可以跟魔合作?”

唐正則頓了下,淡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如果是為了大局,有何不可。”

張靈修愕然睜大眼:“”

張靈修對師門極其忠誠,因從小受青鹿山人的影響,對貽害凡間的妖魔之流深惡痛絕。

她和唐正則都是棄嬰,被太乙山宗聖宮善堂收留,張靈修自打記事便和唐正則朝夕相處,感情非常好,後來她在六歲時被青鹿山人收養,當時九歲的唐正則去了一戶軍人家庭,兩人一個往天師的路走,一個依然是普通人,在部隊熬日子混資曆。

近十年過去,張靈修輾轉得知了唐正則的消息,給唐正則寄去第一封書信,唐正則回了信,兩人當了幾個月筆友。某一天,唐正則隨信附了一枚戒指,從此,少女少年默認彼此是戀人,一直保持聯係。再後來,唐正則從部隊退伍後皈依了清涼寺,並加入天監會,與張靈修的人生殊途同歸。

在張靈修心裏,唐正則是最懂自己的人,她自己也是最了解唐正則的那個。

此時此刻,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和唐正則在最重要的問題上意見發生分歧。唐正則的話完全站在了她的對立麵,不留任何餘地。

“你先出去,我想一個人待會。”張靈修捏緊拳頭,指甲掐進手心,生疼。她怕自己的忍耐耗盡,理智斷線。

唐正則什麽也沒說,用手背輕輕碰了下張靈修的臉,溫柔地說:“記得吃飯。”

隨即唐正則離開了房間。

·

夜垂清露,月輪高懸。

熄燈時分,滿月鍍銀了臥房,光輝幽明。

滄巽和夔沒有在一張床,而是分別睡在兩個單人床,也沒有做別的事,以示對佛門淨地的尊重。這樣蓋棉被純聊天的感覺也不錯,滄巽心想。

夔低聲道:“基本可以確定,襲擊天師據點是儺顓做的。”

他側過頭,專注地看著滄巽。月色讓他看上去如此遙遠,像浮光碎影的夢境。

滄巽不由靠近了些,與夔十指交扣,肌膚接觸的感覺刹那令她心裏踏實了許多。

“那你白天為什麽要誤導張白鈞,讓他以為是林津?”

夔:“如果說實話,他就會追問你誰是儺顓,和你是什麽關係,你們的友情剛修複,禁不起太多拷問。”

滄巽膝蓋中箭,不禁呃呃啊啊地把臉埋進夔的肩窩,試圖不去想那些令人頭痛的問題。盡管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如同與她心有靈犀一般,夔說出了滄巽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如果真的是儺顓殺了張白鈞的師父,你會怎麽選擇?”

滄巽呼吸節奏亂了。

儺顓對滄巽而言,的的確確是家人。而張白鈞是渚巽最好的朋友。一個來自過去,一個來自今生。

她要麽背叛張白鈞,要麽背叛儺顓。若她選擇逃避,那就是個懦夫。沒有中間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