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變回之前堅實的磚砌模樣, 拱門依然存在, 鎮守在法境陣眼上的定永平跪倒在原地。

林津手持龍首銅錢劍,劍身架在定永平的脖子上,定永平抬眼看向林津。

林津嘴角有血沫, 麵色青白, 似乎遭到了劇烈反噬。

“老太婆,下次再犯,我出去就把你的那些學生,一個個抽筋剝皮給你看。”林津語氣森冷。

定永平不受影響, 泰然自若道:“能讓你的隊伍折損三分之二,值了。可惜我沒想到,你養了那麽多死魂怨氣, 林津,你如此沒有底限,一定會遭到天譴,果報嚴重, 下場淒慘。我不明白, 到底是什麽支撐你在一條絕路上越走越遠?”

林津接過謝珧安遞來的方巾,擦幹淨嘴角的血, 冷笑中透出意味深長。

“你錯了,定會長,你根本不知道站在你麵前的是誰。天?我比天更厲害。”

定永平聽見林津這麽說,目光如炬地盯著她。

林津身後,站著表情微有不忍的林煜。

林煜雙手捧著一隻鮮紅色的瓦罐, 望之予人以不祥之兆。

她姐姐林津舉起龍首銅錢劍,在空中揮了一下。

隻見成千上萬道呼嘯的白色寒汽在空中出現,筆直落入瓦罐中,罐子震**不已,冰涼刺骨,林煜即使戴了手套也很不舒服。

林煜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隻是服從了她姐姐的命令,然而林煜畢竟出身天師世家,不祥的第六感令她沒來由地十分恐懼。

待得寒汽全部進入瓦罐,一旁謝珧安走上前,拿出蓋子蓋上它,放入了隨身攜帶的長匣中。

藏在遠處的滄巽明白了。

林津通過不法手段攫取了大量死魂,在中陰地飼魂養怨。死魂軍團怨氣衝天,達到了驚人的地步,上次攻破了無動山莊的結界。這次雖然花了點時間,死魂軍團的怨氣依然能強行破壞元老大天師們構建的地宮法境。

林津下了大資本製造這一血腥恐怖然而異常趁手的攻城武器,專門對付與結界、領域有關的障礙,還真是深謀遠慮,步步為營。

但她造下的罪孽,已經無法洗清。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林津清點幸存人數,整合了沒有被法境吞噬的殘留隊伍,將靈植蘆葦分發下去,準備渡過迷津。滄巽注意到,唐正則在隊伍中,他也分到了一支蘆葦。

那些隊伍中幾乎都是世家子弟,他們不少人衣帶連襟,在法境攻擊中失去了親友同伴,個個紅著眼看定永平,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

有個世家子弟表情陰狠,對林津說了什麽。

林津雲淡風輕道:“等任務完成了,人交給你們,要殺要剮隨便。”

那個世家弟子遂痛快地看了定永平一眼。

滄巽心下發寒,這麽看來定永平凶多吉少,地宮門開了後,他們必須找時機把人救回來。

林津隊伍開始渡河,那是一幕奇景。

那些蘆葦被投入迷津中,立即發生了變化,不斷增生,聚沙成塔,每一根蘆葦最終竟變作一葉扁舟,剛好可容一個人站上麵。林津、謝珧安、林煜等人依次站上屬於自己的扁舟。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小舟飛快掠向對岸,平移滑翔,沒有絲毫摩擦力,如風行水上,在無邊黑暗迷津中成為看似脆弱實則牢靠的舟楫。

滄巽他們等林津隊伍全部掠出很遠後,方才坐上蘆葦之舟,駛向地宮大門的所在。

滄巽和夔最先上岸,這裏像個浮島,屹立於迷津之上。

腳下的磚石道路延伸出去,不遠處有個方方正正的地下空間,左右兩道台階傾斜下去,被橘紅色的光照亮,台階盡頭就是地宮大門。滄巽與夔回收了蘆葦後,潛伏在台階附近,和五蘊、張白鈞和春水生碰頭,等林津隊伍都上去了才行動。

地宮大門,漆黑啞光,深沉厚重,如天外隕鐵,不知是何材質鑄成,給人強烈的超現實感,高六米,寬十米,門上凹凸不平,呈現不規則的紋路。大門右側有一個結構複雜的鎖,上麵的鑰匙孔為六棱狀。

林津的隊伍全部抵達了地宮門口,扇形散開,紀律分明。

林津道:“正式開門之前,我有幾句話要講。”

她踱步數個回合,挨個審視眾人,有的直迎她的目光,有的恭敬低頭。

林津睥睨他們,嘴角浮出一縷哂笑,說:“地宮大門打開後,裏麵將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也許超過了你們所有人的日常經驗,是物理規則不同於現世的異空間。但靈脈就在裏邊,這點我很確定。希望各位盡全力協助我,克服困難,找到靈脈。有了靈脈,我便能舉行儀式,定向位於靈脈中某個位置的空間罅隙,那是通往昆侖寰宇的唯一入口。”

她提到昆侖二字,隊伍響起一陣嗡嗡的**,仿佛采蜜前興奮的蜂鳴。

滄巽心跳停了一拍,她忽然產生一種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隻存在於前世回憶中的那個光明的大世界。

昆侖墟被末日毀滅了,連同十萬深淵,而他們是一群被放逐的失樂者,不論是滄巽、夔、五蘊,還是立場敵對的林津,都在內心深處或多或少有著流浪的感覺,那種感覺時刻提醒著他們,真正歸屬的故鄉何在。

那裏沒有凡人的爾虞我詐和疲於奔命,沒有來自凡人文明社會的樊籠和束縛,最重要的是,那裏沒有資源的競爭。

凡世之所以是凡世,就在於資源的匱乏,尤其優質資源具有稀缺性,導致人類必須絞盡腦汁去競奪資源,其利用和分配注定永遠無法達到公正平等,各類不同的主張和主義大行其道,沒有一個能帶來可信的終極答案。

而在昆侖寰宇,這些概念並不存在,那是另一個超越人類想象的神魔之鄉,即使在滄巽最痛苦的時刻,比起身為天師的渚巽,她也是自由的。

滄巽失神了幾秒,發現自己最想念的不是出生並長大的十萬深淵,而是她和夔度過漫長美妙歲月的無名島小華山瑹琈宮。

她想再聞到冰雪庭院中琅玕果樹的香氣,觸摸後山大小熱池中潔淨芬芳的溫泉水。

夔站在滄巽身邊,忽然握住她的手,刮了刮她的掌心。

滄巽眼神柔和下來,心裏生出無限勇氣與希望。

遠處,林津示意手下將定永平押到鑰匙孔麵前,謝珧安拿出一把六棱物體,看上去正是與鎖孔契合的鑰匙,通體透明,用很高級的工藝燒製而成,裏麵彎彎曲曲有細導管,托把是包銅底座。

謝珧安把鑰匙置入鎖孔,旋轉了一圈露在外麵的底座,底座彈出奇怪而鋒利的針狀裝置。他麵無表情地將定永平的內側手腕拉了過來,摁上那個裝置。

定永平顰蹙眉頭,忍痛沒有出聲,隻見那些導管慢慢變成了紅色,血流涓涓被抽進鑰匙,再導入鎖眼中。

定永平本人的血,即是打開地宮大門的關鍵。

不知道當初的元老大天師們設計應用了怎樣的方案,才能成功將活人的血作為鑰匙,假設沒有遇到林津,以定永平位高權重的身份,這把鑰匙確實十分安全。

“真是驚險,我之前計劃毒殺你,幸好沒成功,否則豈不壞了大事。”林津自言自語道。

定永平嘲道:“早就猜到了,給我下毒的人是你。”

林津不甚在意,她的心思早已超越在場凡人,飛到高遠不可及的地方,在她眼裏,定永平是一隻會講話的蜉蝣。

隨著抽血的時間變長,定永平的臉色逐漸蒼白,抽出的血量剛好維持在令她頭暈又不至於真昏倒的程度。

一條發亮的紅線從鎖眼處出發,往地宮大門遊走。

那紅線極細而醒目,所有人都看到了它蔓延、滋生,進而形成樹枝狀網絡,再地宮大門上形成驚心動魄的鮮活圖騰。

林津抬了下手,謝珧安遂命人把定永平拖下去看管好。

地宮大門上,出現了一副用血線勾勒的山海圖,透出雄闊騰飛之勢,蓬萊、方壺、岱嶼、員嶠、瀛洲,五座仙山定茫茫海波,中有星羅棋布的洲陸,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林津懷念道:“昆侖墟竟然這麽像,能畫出這幅山海圖的人,一定是來自昆侖墟的遺民後嗣。”

隔了老遠,五蘊聽見了林津的話,敏感地看了滄巽一眼,悄聲道:“她的話什麽意思?”

滄巽遂輕聲向五蘊解釋。

昆侖墟雖然遭逢末日浩劫,如今有種種證據表明,自末日中存活並流落到凡間者,絕不隻一個。林津自己是一個例證,五氏妖族的存在更佐證了這點。

五蘊作為五氏妖族的開山太祖,他的內丹氣運之精也掉落凡間,偶然被凡人吸納了去,最後輾轉回到滄巽手中,才得以複活了五蘊。可見五蘊當初一定也是昆侖末日的幸存者,隻是不知道他的血脈是如何繁衍出五氏妖族的。五蘊經曆了重生,對昆侖末日及之後的記憶毫無印象。

五蘊聽完解釋,若有所思,強行按捺住心中關切與好奇。

滄巽自己作為大衍鏡預言中開啟末日的關鍵人物,究竟經曆了什麽?

那邊,林津站到了地宮大門正中央,那裏神不知鬼不覺出現了一條筆直的中縫,之前明明什麽都沒有。

眾人默不作聲,屏息凝神,隻等林津打開大門。

所有的激動都被抑製壓縮再空氣中,有人死死咬住下嘴唇,似乎是害怕自己興奮地下一秒就要大喊大叫。

林津抽出龍首銅錢劍,神情傲然,鋥然一聲將劍插到了中縫裏,地宮大門發出奇異不絕的動靜,恍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但見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強烈光芒刺得所有人睜不開眼,眾人隻感到自己像一片被卷入颶風的落葉,一秒內便被吸入大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