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那些個堆積的鉛雲層層籠罩在整個蕪國皇城上空。蘇亦嵐的視線良久才從紗窗轉至室內,緩緩垂下的玄黃色紗幔,外頭繚繞的乃是不斷升騰著的龍涎香。注視著酣睡在龍榻之上的人,然而他卻紋絲未動。

蘇亦嵐伸手覆在他的額際之上,沒了早些時候那樣滾燙,然麵色仍舊蒼白如紙,脈搏也比正常時弱了許多。縱使幽月如何使勁法子醫治,卻還得要靠他自己的造化,如今她能做的便是守在他身邊,日日祈禱等待著他蘇醒過來。

緊緊握著那長著些許厚繭的寬大的手,十指相扣,蘇亦嵐的心隻覺空落落。他說過要與自己比肩而立於世,可是他卻沒有履行諾言。他說過此生絕對不會放開自己的手,如今卻沒有抓住自己的手。此刻她真想衝著他大喊著他的名字,讓他趕緊醒來。

他說過要照顧自己還有腹中胎兒,如今卻要自己日夜守候在他身邊,美眸之中瞬間蘊滿了淚水。誓言,恁憑如何堅貞不渝,她都隻想要他好好的出現在自己眼前,能夠與自己好好說說話。

她知道他心中其實還有些介懷自己與欒承璟的過往,那也是自己曾經所在意的,如今她寧願他好好地就站在自己跟前,哪怕星眸中滿是疏離之色。

雕花木門咯吱一聲被推開,蘇亦嵐立馬拭幹淚水扭頭望去,隻見幽月身著一襲粉色杏花對襟長裙朝自己碎步走來。立馬斂了斂裙裾朝她走去,正想說話便見著幽月衝自己矮了矮身子,一時半會有些不適應,微笑道,“我可真有些認不出你了。”淡淡掃一眼那依然躺在臥榻之上的人,神色有些黯淡,沉聲道,“咱們出去說會子話吧!”

幽月粲然一笑,點頭嗯了一聲緊緊尾隨其後,待行至一個拐角處,也無甚宮人前來打擾,雖然知道也許自己的話不妥,可思忖許久還是忍不住將心中所想吐出道,“姐姐,若是皇上永遠都不會醒來呢?”

“那我便等他一輩子。”蘇亦嵐低眸會心而笑,右手輕輕放在凸顯的小腹之上,羽扇般的長睫微微顫著,“他說過的要對我們母子兩負責,他是皇上,一言九鼎絕不容一絲虛假,他一定會醒來的。”

幽月低低歎了口氣,自己雖然承蒙師傅教授醫術,但是對於欒承昱的傷勢,她隻有五成的把握而已。那支箭不偏不倚射在他離他心口處不過一寸之遠,而且箭頭之上還沾著毒藥。雖然他的身子骨比常人健壯許多,雖然自己及時趕到醫治,可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治療是否阻攔了那些毒素擴散至他的全身。

師傅乃是一代狂醫,自己雖自幼學醫但也及不上師傅的七成火候,如今她有些後悔當初自己沒能好好聽著師傅的話,沒能好好學醫,那樣自己便能有十成的把握醫好欒承昱,姐姐便也不會整日裏都在這兒盼著他醒來。

蘇亦嵐察覺到幽月情緒多了些凝重,淡淡一笑岔開話題道,“前日你與昭王大婚,於理我本該前去恭賀,但姐姐卻沒能出席你二人的婚禮,懇請妹妹不要怪罪於我。”

“我知道,若是換做我,必定同你一樣。”幽月麵上含著笑,輕輕拍著蘇亦嵐的手寬慰道,“若不是姐姐私下裏傳信給昭王說我回了摩格,隻怕來日我隻能一人獨自過著無盡思念的下半生。”

“你二人本就是兩心相悅,隻不過昭王一時半會沒能走出袁竹汐之死的陰影罷了。如今他能想通,而且連夜便快馬加鞭地趕去追上你,還同你一起請來阿穆爾當救兵,我這心裏甚是欣慰。”蘇亦嵐搖搖頭笑著說道,“這些日子,有太多人就那樣去了,這宮裏顯得很冷清,眼下你與昭王的婚宴,實在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姐姐,在我麵前你不必如此刻意掩飾著自己的傷痛。你若想哭,隻管哭出來,這不是你早些時候告訴我的話嗎?”幽月這些日子在昭王府,總聽著欒承昊說著蘇亦嵐日夜不寐地替他擦汗、喂藥,甚是心疼道,“如今姐姐腹中的胎兒已經七月大了,姐姐即便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替孩子好好打算一番,有些事情讓宮人們來做便是了。”

蘇亦嵐微微點頭,心中卻思量著其他的事情,這幾日自己雖極少出門,但是走在皇城夾道間還是能夠隱隱聽到從後頭傳來的話語。雖然曆經風雨之後的她已經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學會放開,可這次事關社稷,她怎麽也不能放開。

“姐姐,你在想些什麽呢?”幽月瞅見她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忍不住打斷她的思慮,關切問道。

“沒什麽,方才聽你說要去鳳儀宮向太後請安,對嗎?”蘇亦嵐抽回思緒,迎著幽月的清眸莞爾一笑,狀是無意問一句。

幽月聞言愣了一會兒,旋即麵上恢複鎮定之色,溫聲笑道,“雖然知道倪太後昔日作為令人側目,但是她好歹也是昭王的母後,所以妹妹今日進宮隻是想要向她請安而已,並沒有其他的想法。”一詞一句都不敢說得太過,怕會引起蘇亦嵐的不快。

“昭王是個孝順的人,難得你如此懂他,也能盡守孝道。”蘇亦嵐微微頜首點頭,溫婉說道,“既如此,今日我便同妹妹一起前去鳳儀宮吧!”

“姐姐,我不過隨口一語,你若是不願不要勉強自己。”幽月從未料到她會提出這樣的建議,故而有些錯愕地回答。

蘇亦嵐麵色極是平靜,朝她淺淺一笑道,“若在尋常人家,我便是個最不稱職的兒媳,已經嫁給欒承昱這樣久了,卻從未好生給過太後請一次安。你不用擔心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幽月看著她麵帶笑靨,心中卻還是有些凝著,看著她已經走在自己前頭,有些後悔自己今日為甚說出了這樣的話。呼呼的冷風從耳畔吹過,二人並肩走著,較之往日少了些談話,俄而便到了鳳儀宮。

大殿之內的銅鼎之內早已焚上了炭火取暖,那直直垂著的灑花簾子極是安靜的垂著,竹香疾步走進大堂之上,瞧見倪太後正右手拖著下頜打著盹,竟不知道該不該傳話通報。

前些日子因著宮變被軟禁了許久,如今冬日裏閑來無事,倪太後翻看著《金剛經》,隻一盞茶功夫眼瞼便不住地往下掉,雖是假寐但還是聽到了竹香那急促的腳步聲,屏聲靜息地感覺到她似乎有些焦急,適才緩緩睜開眼眸,端正身子理順有些淩亂的衣裳,淡聲問道,“什麽事竟也讓你如此沒了規矩?”

竹香聞言惶恐地跪在地上,叩了叩首,細聲答道,“回太後的話,昭王妃前來向太後請安。”剩下的話怎麽都不能說出口,頭垂得愈發低了。

倪太後斜睨了她一眼,眉頭緊蹙道,“哀家還以為皇上發生了什麽大事呢,原來卻是幽月公主來這請安,這是好事,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忽而眸中閃過一絲亮色道,“還是你到了要出宮的年紀,心思便早早地飛出了宮外,恨不得立馬從鳳儀宮中離去。”

“太後娘娘明察秋毫,奴婢對太後赴湯蹈火,怎會心生他念,隻是,隻是。”竹香忍不住斷斷續續地說著話,以額觸地道,“除了昭王妃,前來的還有蘇妃娘娘。”

倪太後美眸霎時睜得極大,戴著鎏金護甲的手緊緊握著懷中的銅爐,眸光有些冷凝。蘇亦嵐與自己從來就是水火不相容,今日她卻登門造訪,到底藏的哪份心思,正沉思間便瞅著她二人款款走了進來。

“兒臣見過母後,願母後千歲千歲千千歲。”幽月滿麵含笑,俯首於地行了個大禮。

倪太後嘴角逸出笑意,早些時候自己有意讓她下嫁給昱兒,誰料她竟與昊兒在一起,當真是世事難以預料,朝竹香遞了個眼色,招手回話道,“真是個體貼的孩子,哀家甚是喜歡,這一雙金手鐲乃是哀家最珍惜的,如今你既嫁與昊兒,哀家便送與你了。”

“謝過母後。”幽月矮了矮身子,便從竹香的手中接過,隻是目光在掃向蘇亦嵐時,不由得有些生硬,不知該說些什麽,轉眸看著倪太後那一雙冷眸,連忙笑道,“這半月來

,蘇妃娘娘忙著照拂皇上的身子,今日才得空前來看望母後。”

倪太後靜靜地注視著蘇亦嵐,不容幽月將話說完直接就打斷語帶冷然,“那哀家倒是覺著榮幸之至了。”

蘇亦嵐望著站在自己跟前仍舊如前的倪太後,淡淡一笑,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雙手撐在腰際,稍稍矮了矮身子柔聲道,“兒臣有孕在身,故而沒能日日探視母後,懇請母後見諒。”

一語道出,眾人皆愕然。從前她見著自己,一口一句太後,今日卻喚自己一聲母後,心中霎時一震,倪太後麵色稍稍緩了緩,視線停至她那突起的小腹之上,聲音沒了剛才那般的冷意道,“起吧。”

蘇亦嵐看一眼與自己比肩站著的幽月,嫣然一笑道,“王妃,本宮還有些話想要與太後說,不若你與竹香先行離開吧!”

幽月黛眉微凝,怔怔地盯著蘇亦嵐看了好一會兒,一雙妙目轉動著。蘇亦嵐深諳她所擔憂的事情,柔聲笑道,“這裏是皇宮,本宮自然知道分寸,你且下去吧!”

幽月不解地直直望著蘇亦嵐,旋即視線停留在倪太後身上,欠一欠身子道,“母後,兒臣先行告退了。”說罷心中夾著許多思量,與竹香一起離去,滿腹心思地將雕花木門合上。

“哀家就知道方才你喚著哀家一句母後,其實心底還有別的心事,如今這裏就隻有你我,有什麽話無須再藏著掖著,悉數都講出來吧!”倪太後揚揚眉,冷冷看著她,“你若是為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哀家也無話可說。”

蘇亦嵐目光有些冷澀地看著倪太後,沉聲道,“這輩子我最恨的人便是你,若不是你,娘親便不會那樣淒慘的死去,柳家也不會破敗。而我也會幸福地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又怎會發生後來那些跌宕起伏的事情。”

“木已成舟,哀家絕對不會否認那些人都是哀家所害死的。”倪太後掠一眼情緒有些激動的蘇亦嵐,淡聲道,“今日你摒退那些人,到底有什麽目的?難道你想要替那些死去的人報仇嗎?”

蘇亦嵐有些恍然地看著她,夾著怒意,頃刻神色如常,有些愣然地說道,“曾經我特別想殺了你,因為若沒有當初你做的那個決定,便不會發生後來那些悲歡離合的事情。柳府不會滿門抄斬,淩府不會慘遭血洗,雪雁不會因我而死,斯褀不會變成今日這副癲狂模樣。或許袁竹汐不會死,蕭妍秋也會好好活著。”

“你到底想要說什麽,不要拐彎抹角,哀家可不喜歡那樣。”倪太後目光冷然地看著蘇亦嵐,伸手指著她厲聲道,“你若有怨恨,不要暗地裏對付,隻管明刀明槍,哀家活了這些年豈會怕你。”

“為什麽?為什麽您已經將我娘送去蕪國,卻還要在她生產之日派人在她的安胎藥中下毒?”蘇亦嵐已是淚光閃閃,一字一句懷著哀怨痛哭說道。

倪太後鼻際冒出一絲冷哼,鳳眸中滿是不快,尖細的護甲劃過黃花梨矮木桌,將手中的銅爐朝炕上一扔,直直迎著蘇亦嵐審視的目光,冷冷說道,“哀家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娘,若不是她,先帝怎會忘卻對哀家許下的諾言。”

“我娘素來不與人爭,這一點你是知道的。”蘇亦嵐急急說道,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沉聲道,“即便先帝對我娘說過那樣的話,您又怎會不知道太子從來都是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

“哀家就是恨她,恨她將哀家所有的光彩都奪去了。曾經先帝也曾與哀家伉儷情深,也曾對哀家許下那些個山盟海誓。哀家還記得那一夜,月色如華,流螢滿天飛,先帝含情脈脈地對哀家說,若是哀家生下的是個皇子,那他便是太子。”心裏泛著一陣苦澀,眼眸中有著些許不快,倪太後冷冷說道,“然而那所有的美好都在那個柳若蘭出現之後,全部都成了一場空。紅顏未老恩先斷,先帝對哀家從此視若無睹,哀家怎麽也咽不下那口氣。”

“所以你就將所有的恨都寄托在我娘的身上,可是你別忘了辜負你的人不是我娘,是欒宇軒。”蘇亦嵐幾乎失聲道出,雙眼睜大地凝視著眼前那個雍容華貴的婦人。

“哀家不僅恨先帝薄情寡義,更恨你娘親搶走了本該屬於哀家的一切。”倪太後輕輕的咬一咬牙,猛然抬眸厲聲道,“哀家以為隻要將她送出蕪國,先帝的心便可以再次回到哀家身上。孰料先帝日夜所思都是那個令人厭惡的柳若蘭,而且聽說卞國皇帝對她也極是寵愛。哀家每每想到自己的處境就心生怨憤,所以才會命蘇振元派人在那藥中動了手腳。柳若蘭能有今日,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當真是冥頑不顧,如今您的心中仍舊沒有一絲愧疚,難道這些年來您真的過得舒心嗎?”蘇亦嵐不由得心中一滯,今日她不過想要將一切問個清楚,誰知倪太後竟是如此固執己見。

“自從她死後,哀家一直過得很踏實。”倪太後微微凝了凝眉,聲音也比方才大了些道,“可是誰知道十七年後竟然又出現了一個你,哀家在初次見你那一刻便心口悶悶作痛。費盡心思想要除去你,原以為再也不用看到你這張臉,誰料蘇振元那廝居然敢違背哀家,擅自救下了你,還在三年後安排了一個局讓你入宮,當真是陰魂不散。”

蘇亦嵐登時覺著麵上有些微涼,眸中卻是怒火熊熊,低聲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您同蘇振元當屬一丘之貉。他為您做了那麽多事,卻隻換來您如此一句。”

“住口,休要將哀家與他相提並論。”倪太後目光如電,直勾勾地瞪著蘇亦嵐,她似乎知道些什麽。心中一顫絕不可能,所有知情的人都已經被滅了口,她一個小女子怎會知道,驟然回過神厲聲道,“哀家對你已是一忍再忍,不要逼哀家。”

蘇亦嵐捕捉到倪太後眼中一閃而逝的猶豫,唇畔逸出一絲冷笑,櫻唇輕啟道,“原來您也會害怕,原來蘇振元與太後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場情緣乃是太後心中的一道痛楚一根軟肋。隻是為何,您的心那樣歹毒,為了入宮,為了那些過眼雲煙般的權勢竟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可以下手?先是蘇晉堯,再次便是欒承昱,您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

“你說什麽?蘇晉堯是哀家的親生骨肉?”倪太後突然站起身子,心中一緊,額上青筋有些迸出,話語有些哽咽道,“你再說一次,他還活著?”

蘇亦嵐唇畔有些鄙夷地笑著,難道她也會如此在意大哥的生死嗎?要知道當初可是她親口說的要蘇振元掐死尚在繈褓中的大哥,今日她的表情如此倒令自己有些驚詫。隻是當年她心腸那樣硬,今日卻又做出這樣的反應,實在令人覺著造作,森然道,“您不是怕大哥的出生會斷送你的前程嗎?今日怎麽又做出這樣一副假惺惺的樣子,我有些看不懂您。”

原來二十五年前自己所誕下的那名男嬰並沒有死,他還活著,壓在倪太後心中沉積已久的一塊大石頭終於沉了下去。都說最毒婦人心,然而當自己對蘇振元說出那一句話後,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時,她極是後悔,然而自己已經在待選秀女之列,若是被人知道有這樣子的事情,必定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是以她才會狠下心來做出那樣一個令自己揪心了大半輩子的決定。

許多個夜裏,她都好像聽著從窗戶外傳來一個男嬰的哭聲,那一聲聲似猿鳴哀啼,又好像一陣陣蕭瑟淒涼的寒風,每一次都讓自己從噩夢中驚醒。在自己懷著昱兒才七月的時候,她再次夢到了一個男嬰,沒有表情地盯著自己看,令她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旋即那個男嬰倏地眸光一閃,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冷笑,化作一條巨蟒纏繞著自己。

她轉輾反側,渾身都岑著汗珠有些黏稠,氣息也變得急促了起來,驀地從夢中驚醒。穿鞋下榻不過一盞茶時間,看著雕花木門外那電閃雷鳴,她的腹部隱隱作痛,扭頭望去,隻見剛才所走過的地方都有著血跡。

那一夜,她用盡全身力氣卻差點命喪黃泉

,隻因為了生下欒承昱。故而在自己生下後乳娘抱著他讓自己瞧一瞧時,她隻是揮揮手嚷嚷著不願意看。許多時候她都在想,或許昱兒便是早些時候死去的那個男嬰,所以他才會與自己處處相對。原來他還活著,蘇振元沒有狠下心腸將他掐死,她的心裏總算踏實了,長長舒了口氣道,“那蘇振元生平幹過不少壞事,這一件他總算沒有做錯。”

蘇亦嵐微微揚起臉看著四周,因果循環,善惡有報,蘇振元蠱惑人心私下裏集結青龍幫造反,二十年前又殺害了柳府滿門,早已在太妃壽辰第二日便被九馬分屍而亡。靜太妃醒來之後聽著這個消息後,霎時上氣不接下氣暈厥了過去。清醒之後不曾進食,整日都是在祠堂裏拜佛念經,隻是在三日後的一個深夜,一尺白綾了結了性命。

曾經繁華一時的廉王府,如今時移世易,聽說被人一把大火燒成了灰燼。蘇亦嵐緩緩垂眸,索性曦兒跟在自己身邊,並無甚大礙,隻是夜裏時常能夠聽到她叫喚著邵冰如還有欒承璟,俯身替她拭幹眼角的淚珠,將她抱在懷中才再次入睡。

若不是因著那些貪念,便不會發生今日這樣的事情,蘇亦嵐眼眸中蘊著寒意,有些不認識地看著倪太後,“縱使大哥還活著,他也未必肯認你這個有著蛇蠍心腸的娘親。”眼瞅著倪太後神色怔仲,冷聲道,“當初你設下了局,就該想到有今日這樣的後果。隻是為甚欒承昱也是你辛苦懷胎生下的,為甚你七年前可以痛下狠心挑唆欒承璟去刺殺他?”

“哀家,”倪太後霎時有些語塞,不知該如何說起。曾經她以為昱兒乃是那個慘死的男嬰所附體,所以有些駭然不願與他有交集,哪怕他是自己所生。如今一切都明了,想起自己對昱兒不理不睬多年,甚至在他生辰時自己都未曾說過一句關切的祝語,她才頓時明白自己這個母後是如此的狠心,竟可以如此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不聞不問。

縱使她曾經如何堅強,倪太後此刻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好似被針尖麥芒狠狠刺著,鳳眸中蘊著一層氤氳。每次自己對他除了冷言冷語便是一個背影,怨不得他與自己漸行漸遠,成了如今這樣一個尷尬地步。果真是因果報應,嗤嗤跌坐在炕笑著,嘴裏細細念叨著這些年來自己對他所做的一起,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

蘇亦嵐將她的反應悉數看在眼裏,心中的鬱結消散了許多,唇角微微一揚溫聲道,“太後可還記得七年前,曾經有一個女子救了皇上嗎?”

倪太後想了想,那時昱兒歸來,他暗中調集了許多高手隻為去弁國尋找一個蒙麵女子。那時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故而每一次都在他之前便派人將昱兒所派出去的人一一殺盡,隻因她不能接受蕪國帝後身上淌著異族的血脈。緩了緩神,似乎想到了什麽,驀地抬頭失聲道,“為甚如此說,難道你便是那個女子?”

蘇亦嵐嫣然一笑點頭道,“太後果然聰明,七年前便是我救下了欒承昱,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輩子我與他會再次相遇,而且兩次都是下嫁於他。您說,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倪太後微微一怔,低下頭重複著她的話,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咬了咬牙滿目泫然。原來一切都是早就注定,自己當年被嫉妒迷了雙眼而做出了那一些過激的行為,不曾想過居然在二十年後還會繼續延續在自己的兒子身上。緩緩抬頭,聲音有些細弱道,“你一定非常恨哀家,恨不能要了哀家的命,卻原來哀家自己給自己設下了這樣的套子,將哀家與親生兒子疏離至此。”言罷冷冷地笑著。

蘇亦嵐微微一愣,目光未望向她,看著那鎏金錯銀的銅爐之內升騰著的嫋嫋白煙,唇角微微抿著,隔了片刻才道,“恨,這些年我對您的恨實在是太多,隻是不管我如何恨您,卻怎麽也不能下手殺了您。您是皇上的母後,是昭王的母後,是我腹中孩兒的皇祖母。”斂目低眉,思忖許久,黛眉緊緊擰著,淚水吧嗒流下道,“我對不起娘親,對不起柳家的列祖列宗,沒能手刃仇人。”說罷轉身離去,隻是扭頭之際聽著後頭也隱隱傳來的啜泣聲,不由得合上了眼眸。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就在自己踏進鳳儀宮時,天空就已紛紛揚揚下起了如棉絮似的雪花。推門而出,迎麵吹來一陣凜冽的北風,刮在麵上有些生疼。周遭的殿宇之上也隱隱覆上一層白,如罩上了一層白色錦緞。

緩緩行走於皇城夾道間,罩在外頭的銀狐毛芙蓉紋大氅之上也沾上了片片瑩白的雪花。抬眸看著那不斷飄揚著的雪花飛揚,羽扇般的長睫之上也好似染上了雪花,蘇亦嵐的思緒隨著那紛飛的飄雪仿佛回到了三年之前剛來到這裏的時候。

旋撲珠簾過粉牆,輕於柳絮重於霜。片片落雪,悄落無聲。那時自己與雪雁還在這裏嬉戲,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驀然間眼底有些濕潤,滾燙的淚水沿著腮幫子往下流。久久地停留在遠處,伸手在額前想要抓住一朵雪花,卻是手心一片沁涼。倏地從後頭傳來一個有些生疏卻又不陌生的聲音,蘇亦嵐扭頭看著來者,隻見淑嬪穿著一襲月白色木槿花紋交領長裙,外頭罩著一件灰鼠皮芍藥花紋大氅。

“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可不比尋常,需好生照拂自己。”淑嬪淡淡一笑,將油紙傘朝蘇亦嵐那一邊多偏過了些。

二人相視許久,驀地互相笑著,蘇亦嵐仔細端詳著淑嬪,雖許久未見,她的神色卻仿佛比早些時候更好了些,淡聲道,“有時候我真羨慕你,雖然兀自在後宮中沒人能記得自己,但至少沒有人會想要算計你,而你也無須算計別人。”

淑嬪淺淺一笑道,“剛入宮的時候,我也曾想過有朝一日能夠冠寵六宮。可隨著時間的流去,我才知道這後宮中最不缺的就是貌美如花的女子,才知道自己那時的想法實在是稚嫩。”

“色衰而愛弛,自古紅顏多薄命,便是如此吧。”蘇亦嵐微微頜首點頭稱道,雖然從前自己對她有過介懷,但至少不算討厭。什麽李貴人、楚美人早已化成黃土,袁竹汐與蕭妍秋也是紅顏早逝。如今算來,她與自己乃是這後宮中的老人。今日劫後相遇,倒是有些相識的感覺。

“娘娘自是不必擔心,因著皇上對你的愛意比任何人都多,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可更多的時候我都知道,你日日都處在風口浪尖處,所以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得到的寵愛越多,受到的明槍暗箭越發多。”淑嬪饒是安靜地說著這番話,不時地抬頭看著那蒼茫的世界。

“是啊,當我作為尹靈素時,不過是想安生過一世,誰料上天偏偏不容我如此。”蘇亦嵐低眸沉思,麵上露出溫婉的笑靨道,“相比之下,我更羨慕你,雖然沒有人記得自己,可卻不用時刻提心吊膽地生活著。”

淑嬪微微一笑,輕輕咳了幾聲,將大氅裹得緊了些,柔聲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這樣安慰自己,不斷說服自己,唯有舍棄了那些東西,才能好好活著,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那一句話深深打動了蘇亦嵐的心,忍不住連連點頭,目光溫和道,“是啊,活著比什麽都重要。”心下一沉,惟願欒承昱一定要挺住。

“難得出來走動,今日竟遇上了娘娘,隻不過我該走了。”淑嬪稍稍矮了矮身子,瞅見蘇亦嵐隻身一人並未帶傘,索性將自己的傘給她,豈料遭到她的拒絕,忙不迭說道,“過去發生了太多事,你若真的一笑泯恩仇就收下,畢竟茗煙閣離這裏很近,倒是你要好好注意身子。”言畢蓮步離去,漸漸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

蘇亦嵐手撐著杏色油紙傘,聽著颯颯穿耳風聲,看著那隨風飄舞漫卷著的雪花,好似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未來的路,她似乎有些開始明了。隻是轉瞬便聽著從身後遠遠傳來的一聲清脆喚著自己,轉身看著正一路急急跑來的夏凝雪,蘇亦嵐的心霎時繃緊,方才還是舒展的眉梢立時便凝著,心也有些精疲力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