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翠軒閣,尹靈素一連喝了幾杯茶水下肚也不解氣。一飲而盡的青花瓷杯重重地放在楠木桌上,妙雪見狀隻睜大著眼睛不知為何。小姐素來脾氣溫和,即便是在淩府的時候有下人做錯事她也不曾責罰反倒安慰。上次被廉王送回來醉醺醺的,如今她一回來又是滿臉慍色,雪雁忍不住試探問道,“主子今日這般生氣,是因為誰?是廉王嗎?”

複又一杯下肚,尹靈素心中怒火還是沒有平息大聲道,“再來一杯。”雪雁瞅著主子麵不改色,隻好再替她斟滿茶水。輕輕一搖,壺中茶水都快沒了,雪雁耐不住性子直道,“主子這是做什麽,天天叮囑奴婢休要置氣,如今自己卻在一旁吃悶葫蘆。”

尹靈素聽畢想回答卻沒說出口,自己該對雪雁說什麽。告訴她自己遇見了一個行為出格的侍衛,隻怕她會擔心自己再不讓自己獨自出了這院子。這宮中待自己真心的人幾近於無,她本就不奢想在這異國能有人真心待自己,可方才卻遇著那麽一位行為放肆的侍衛,尹靈素隻覺怒火不斷。掠一眼菱花鏡中的自己,爹說過那支玉簪與木琴是娘生前唯一留給自己的東西,可如今玉簪已在他人之手,尹靈素頓覺眸中霧氣橫生。

他日有機會自己一定要找到那個侍衛,將玉簪尋回。瞅見雪雁滿眼茫然,思忖片刻之後,尹靈素盡量斂住情緒道,“不過遇著一個怪人而已。”話音剛落,尹靈素便攥緊手心,若下次再遇著他定要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

庭院幽寂,日影漸漸西斜。夕陽的餘暉灑進屋內,霎時氤氳一片。蕭妍秋失落地坐在美人靠上,手無力地托著下巴朝雕花門外看去。什麽人影也沒有,若是往常,隻怕來往的人自己都沒時間見。

兄長被奸人所害,皇上竟也聽信謠傳要治哥哥的罪。更有甚者皇上一連數月都不曾下榻於春風閣,蕭妍秋心知肚明有人在皇上耳旁嚼舌根卻也無可奈何。伴君如伴虎,兄長戎馬倥傯笑傲沙場卻也免不了遭人眼紅。白紙黑字就將他往日的輝煌一抹而盡,蕭妍秋心裏恨那些饒舌之人更怪皇上如此薄情。

而尹靈素的那件事情就越發像一塊惹人厭惡的痂貼在自己的臉上,怎麽也撕不掉。因為動怒而責罰下人的事傳到皇上耳中,一道口諭無情地由小李子念出:蕭貴妃娘娘禁足三月。

字字割人心,簡單一語好似將蕭妍秋的魂魄奪了去。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叫自己如何度過這漫長瑣碎的三個月。

她曾是風華蓋世的蕭家二小姐,求親的人家更是踏破了蕭家門檻,然而如今連下人都敢在背後議論自己,自小到大她從沒受過這樣的屈辱,不過卑賤之軀也敢這般瞧不起自己,砰砰幾聲,上好的白釉插花瓶被蕭妍秋狠狠地摔在地上。蕭妍秋怒氣衝上心頭,眉頭緊緊鎖住,恨不得將這春風閣拆了方能解心頭之恨。

蘭芝蜷縮在一旁,幾次欲伸手阻攔卻被蕭妍秋一聲嗬斥嚇得不敢多言。惶恐地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貢品變成殘片,因著上次尹靈素的事情,娘娘被眾人所笑。如今皇上一道口諭降下,娘娘便再也沉不住氣,耍起了小姐脾氣。可這不是蕭府,被人知道了還不知又會傳出什麽謠言,隻怕又要說娘娘恃寵而驕,蘭芝不由得替她擔心。

正沉思見瞧著蕭妍秋拿起水晶雕花梳篦要往地上摔時,蘭芝立馬跪在地上抱住她喊道,“娘娘,萬萬不可。這可是皇上一年前賞賜給您的,寓意長發綰君心。”

蕭妍秋握著水晶雕花梳篦細細看著,止不住淚流如珠,合上眼憶起初見皇上的時候。那時自己待字閨中,在亭榭中撫琴幽唱,一曲末了隻見一個男子瞳仁清澈,能照得出人的影子,把自己看得那麽清楚,

拊掌後平淡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亦不過如此。”

自此後她便在淨慧庵裏許願此生非他不嫁,誰知他竟成了帝王。帝王心,似海深。她總是猜不透他的話,更看不透他的心。他的誓言有幾分是可信的?自己將一切都給了他,卻也要看著他去別的宮裏。長夜迢遞,她在他一定會走過的石子路上走了千百回隻為等他。萬千寵愛,蕭妍秋冷笑一聲,不過是旁人的嫉妒罷了。

往事曆曆在目,蕭妍秋拭去淚珠,冷笑一聲,“都過去了,留這個還有什麽用。”揚起梳篦徑直就朝地上扔去,春風閣裏頓時靜寂無聲,聞聽得那清脆一聲,蘭芝雙手無力癱坐在地上,爬過去將那些殘片悉數收好放在手心。

忽然一個公鴨嗓響起“皇上駕到”,蕭妍秋喜上眉梢,忙抽出絲巾將殘餘的淚珠擦掉。蘭芝還來不及將碎片收起來,就見皇上前腳踏進春風閣,隻得俯身下跪將手藏在後頭。

“恭迎皇上聖安。”蕭妍秋垂頭作揖,欒承昱心生憐愛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說,“朕好些日子不來看你,你清瘦了些。”

蕭妍秋嘴角上揚露出笑意答,“皇上憐愛,臣妾感激不盡。”話畢二人徑直走到堂前的紫檀木椅旁坐下,欒承昱瞧著蘭芝眉宇閃爍,雙手藏在後頭,心生疑惑道,“蘭芝怎麽還不起身,你這手裏拿著什麽東西?”

蘭芝頓時語塞,汗珠沁出,滿臉漲紅。蕭妍秋見機忙插話道,“這丫頭近日身子不舒服,做事也不麻利,剛剛把一個步搖摔壞了,這不正要去請人修理,就碰著皇上進來。”稍一頓朝蘭芝努努嘴道,“這沒你的事了,還不下去。”

蘭芝謝恩後轉身欲離去,不料方才叩見時一時緊張竟將那水晶殘片緊緊握住,手心立時被割得生疼,殷紅鮮血從掌間流出,雖然她極力掩飾不讓人發現。卻還是讓欒承昱發現了那點滴殷紅墜落地上,他嗅著空氣中隱約的血腥味大聲叫道,“停下,讓朕看看你的手。”

蘭芝站在原地臉色驟變,瑟瑟發抖。小李子尖聲道,“皇上的話,你竟敢不放在心上嗎?”蕭妍秋臉色煞白,手心黏稠,隻覺喉部酸澀說不出話來。

蘭芝緩緩轉身仍然將手放在後頭,欒承昱臉一揚,小李子走到蘭芝跟前一把抓過她的手。欒承昱眸若寒潭,目光如炬注視著那水晶上附著的點點殷紅。

蘭芝倉促間與蕭妍秋四目對視,領會了主子的意思後跪在地上啜泣道,“皇上饒命,娘娘饒命。”

“饒命,你何罪之有?”欒承昱滿臉冷峻丟出這一句,整個春風閣霎時寂靜無聲。隻聽得灑花簾子隨風碰撞的聲音,蕭妍秋眉頭緊蹙悔不當初,卻也隻能讓蘭芝死咬著不鬆口。

小李子見蘭芝不答話,大喝一聲,“還不趕緊回話。”欒承昱心中已有幾分猜測卻也不說破,森然問出,“到底怎麽回事?”

蕭妍秋明白兄長被奸人所害,幾紙奏折就將他從鎮北大將位之位彈劾至留守家中養病,皇上已經懷疑蕭家。若是此刻自己講出實情,龍顏大怒隻怕自己再無機會替兄長說話。她神色淡然道,“正如臣妾方才所言,是蘭芝在整理梳妝物什時不小心摔碎。”

欒承昱淡然一笑,問蘭香是否屬實,她隻是低頭默認,蜷縮在堂前如受傷的小鹿。蘭芝做事謹慎且周全,就算借給她膽子,她也斷然不敢這般做。欒承昱淺笑一聲,身走到堂前圍著蘭芝走了一圈,揮手道,“朕想起來建華宮還有許多折子沒看,這便走了。”

蕭妍秋跪在地上看著那抹玄黃漸漸消失在夾道盡頭,若是從前在蕭府她必定會天真地追上去叫他一聲“昱哥哥”,然而此刻那一道道雕花木門

就似那一道道鴻溝難以逾越。他是皇上,從他登上禦座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他的一生不止屬於她一人。

建華宮內庭香縈繞,敬事房的人端著綠頭牌在外頭候了快一個時辰,小李子站在一側看著已經低頭批閱奏折許久的欒承昱低聲道,“皇上,夜深了。”欒承昱隨口隻嗯了一聲,接著又繼續埋頭批閱。

小李子心中甚是焦急,後宮之中雖有不少佳麗,可皇上除了蕭貴妃極少去其他宮裏,就連皇後的容華宮也是一年中才那麽幾次,而且次次留的時間都極短,為此太後她老人家甚是擔憂。眼下蕭貴妃恃寵而驕,待下人不薄被罰禁足,皇上是越發少去後宮了。皇上勤於政務乃蕪國之福,可皇室血脈傳承亦是國之大事。太後隔三岔五就差人來傳話,可皇上全然不聽從。小李子不由得長歎口氣,不料欒承昱隱約聽見問道,“小李子,你倒與朕說來為何歎氣。”

小李子深諳欒承昱的性子,知道自己什麽也瞞不了索性跪在地上叩頭道,“皇上饒命。”欒承昱抬頭一笑道,“你若老實說來,朕或許可以考慮。”

小李子心中雖千不願卻也隻得合盤托出,欒承昱臉上露著一股冷冽道,“你隻管去回話,國事繁重,朕這些日子就待在這哪也不去了。”小李子聽畢睜大眼睛,背露虛汗,額際的汗珠直往下掉,這話若是傳到太後她老人家耳中,又不知自己被罰多少俸祿,這倒是輕的,隻怕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欒承昱見他跪在地上沒有動靜眼神甚是閃爍,厲色正聲道,“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朕?”

小李子撲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道,“皇上,奴才知道皇上多次說過休要提起任何有關弁國公主的事。”話音剛落便迎著欒承昱冷若寒潭的眸子,小李子鼓足勇氣大聲道,“如今北方異族正多次在我蕪國邊境有所活動,而弁國雖說國勢不如前,但亦是個南方大國。弁國公主來我蕪國已多時,皇上卻從未召見過。”

“砰”的一聲,青色雕花瓷杯被打破,沿著禦桌邊滴落至地上的茶水還泛著熱氣。小李子合上眼不敢抬頭,手卻不住地打哆嗦。欒承昱冷峻地環視大殿周圍,弁國如今國勢漸漸衰敗卻也敢自詡大國,真是笑話。為了收買其他小國,弁國恨不得將皇族之中的公主一一和親下嫁。欒承昱嘴角不住地逸出一抹邪魅的笑,如此伎倆竟也想對付自己,真是小看了自己。

欒承昱輕撫著透著墨綠的玉扳指眸中露著不屑,弁國第一公主尹靈素,什麽如花似玉傾國傾城,他欒承昱偏偏就是要讓弁國第一公主獨守空房。

小李子抬頭看見他陷入沉思試探性說道,“皇上,奴才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絕無虛假。奴才知道皇上不喜歡她,可是兩國政治相交,您得權衡輕重。”

哼的一聲伴之而來,欒承昱起身雙手重重地拍打禦案厲聲道,“這樣的事還不需要你這樣一個奴才來提醒朕。這種可笑的聯姻,朕不稀罕。若是弁國心疼公主而有所動作,那朕便拭目以待。”

小李子全身虛汗淋漓,禦前失言可是大過,他連忙叩頭謝罪道,“奴才失言,奴才有罪,懇請皇上看在奴才自幼伺候在您身邊的份上,饒了奴才,奴才以後定不再任何有關弁國公主之事。”

怒氣稍稍有些消解,欒承昱低聲道,“朕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人。”小李子左右為難,看了看四周隻得起身離開。

龍涎香繚繞左右,欒承昱放下手中的折子,掏出衣袖間放著的玉簪輕撫,不覺間吟誦,“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話音漸漸稀落,欒承昱臉上不時地露出笑顏略雜著些擔憂,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再見到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