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聿梁的人生哲學,基本遵循四個字:

來都來了。

她屬於蹬一腳走兩步的鹹魚。

說懶惰吧,截止日期前,全世界的老牛綁一起也沒她努力。

說努力吧,從幼兒園起,整個學生時代,江聿梁都能致力於快速找到睡覺最舒服的角落。

等負責踹她往前走的人不在了,江聿梁的人生哲學2.0版刷新。

——死了就算,活著也行,來都來了。

平心而論,她算幸運的人。

出生那一年,父親梁銘趕上了好時候,下海經商,找到市場缺口,申請了專利,從汽車配件開始,一步步拓寬事業。母親江茗原生家底更好一點,從小衣食無憂,性格也樂樂嗬嗬的,帶江聿梁的方式就倆字:放羊。

物質方麵,江聿梁沒缺過。

但要說特別想要什麽,她還真沒有。

江茗從不會給她大把甩零花錢,如果她想添置貴東西,是需要打報告的。

隻要原因寫清楚,就批資金。

江聿梁長到十八歲,總共寫了一次報告。

為了養一隻邊牧。

本來依她的性格,想跟鄰居家姐姐養一樣的狗,但母親江茗溫和地引導,讓她自己去發現自己喜歡的類型。

她媽是對的。

多年後,鄰居家姐姐在網上加入了比格犬受害聯盟。

當江聿梁二十五歲時,站在這個關口遙遙回望,發現曾經以為重要的東西,也變得不重要了。曾經習以為常的人,一轉頭已經陰陽相隔。

應該說,她算是被迫重新活了一遍。

到如今,她發現有項學過的技能,是有用的。

她會水。

壓力過大時,就去遊泳。

但那慶幸也隻是一瞬,夜晚的江水讓她發蒙。

同樣是水,遊泳池跟真正的天然水域,差太多了。

幸好黃友興跳的區域不算很深,她跟得也緊,很快就找到了人。

江聿梁努力往岸上靠的時候,隱約聽見了呼喊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救援人員發現了。

直到變成落湯雞坐在醫院長椅上,頭頂著白熾燈發呆,江聿梁才反應過來。

她幹了件很危險的事。

不過運氣好,岸邊的熱心路人一看跳了兩個,嚇得趕緊報警,又叫了120,這才最大限度保證了生還的幾率。

人來人往的走廊內,很快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江聿梁聽見有人焦急地叫她名字,直起身來,扭頭看了一眼,有些訝異。

是周寧和邱葉汀。

她們三個是高中認識的,周寧跟她同班,邱葉汀隔壁班的,後來高二結束前轉了學。但幾個人投緣,中間也沒斷聯。大學畢業後,三個人陸陸續續來了新城,都在同一個地方,走得也就更近了。

“靠——大哥,你怎麽能把自己搞成這樣的?!你跳江你?!瘋了吧!!”

周寧揪著她濕透的衣服,目瞪口呆,說著幾乎要跳起來了。

邱葉汀趕緊把人摁住。

她的性格比周寧穩很多。

邱葉汀問得很嚴肅:“你做全麵體檢了嗎?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

江聿梁搖頭:“真沒事。這裏是醫院,要不舒服我就找醫生了。”

邱葉汀:“那你這衣服濕著,也不是個事,要不先回家一趟?”

江聿梁用目光示意:“人還在搶救,我等一下吧。”

“行。那周寧,你先陪著她,我去買點東西。”

邱葉汀囑咐道。

她要去一樓多買幾條毛巾,再看看有沒有臨時能換的衣服。

“葉汀要去買什麽啊?”

周寧嘟囔道:“你看走得急的。”

江聿梁抿了抿唇。

邱葉汀的心理她大概能猜到。

事情說起來也巧。兩年前邱葉汀姑姑去世,留下一家小型資產評估公司,交到了邱葉汀手上。邱家默許,一是因為邱的姑姑沒有子女,二是這家公司效益很差,幾乎是要發不出工資的地步。讓邱葉汀分心去做,也免一份未來的麻煩。

江聿梁想幫她,就進來了。整理背調、處理數據,活隻要沒人幹,她就上。上不了,硬著頭皮上。

這次的背調對象是達英,一家做半導體、數媒處理器的公司。

在翻閱公司內部pdf資料時,江聿梁看到了一張老照片。

看日期,是十五年前拍的,照片是黃友興跟一個中年男人的合影。

中年男人那張臉十分眼熟。方下巴,吊梢眼。

這是張就算化成灰,江聿梁也忘不掉的臉。

黃友行如果死了,她連這根細弱的線索都要斷了。

而邱葉汀這邊,她心思本來就重,江聿梁不想她因為這事有心結,本來也跟任何其他人無關。

等了幾分鍾,醫生宣布黃友行生命體征平穩後,江聿梁拍拍周寧肩:“你休息會兒,我去看看老邱去哪了。”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在一樓北麵的生活用品購置處。

但江聿梁卻找不到人。

正準備掏手機打電話時,她忽然被一行人撞了個趔趄。

為首的是個鬢角微白的中年人,神色沉沉,看穿著非富即貴,加上表,一身行頭大七位數。

跟她沒什麽關係,江聿梁收回視線,沒打算多看。

正要離開,擦身而過時,她敏銳地捕捉到熟悉的字眼。

……黃友興。

江聿梁腳步頓了頓。

這三個字的組合不生僻,但也不是隨處可見。

她沒蠢到覺得這是巧合。

這一行人氣勢洶洶,看起來不像探病的。

即使隻是擦肩,氣急敗壞的情緒未免也太過明顯。

江聿梁正想轉頭,再多看一眼,手機突然響了。

她接起來,是邱葉汀。

江聿梁:“喂你去哪——”

話沒問完,就被打斷了。

邱葉汀:“在哪兒?趕緊離開病房附近。”

江聿梁愣了下。

江聿梁:“我現在在一樓,來找你,怎麽了?”

邱葉汀:“你先走,我給周寧發信息了。你聽著就行,我剛在馬路這邊買東西,有人……好像不滿意。這事有點麻煩。”

江聿梁穿過大廳,眉頭微皺:“啊?”

邱葉汀聲音低了些。

“對黃友興被救起來這事,很不滿意。他們在打聽是誰。感覺不是善茬。”

江聿梁反應快,聽懂了。

她腳步沒停,邊往外走邊側身避過人潮:“好,我知道了。你別太擔心,給我發個定位吧,等阿寧下來,我們去找你。”

掛了電話,江聿梁走下階梯,放慢了步子,深深呼吸,輕吐出一口氣。

春夏交接的夜,風裏都是植物瘋長的氣味。

新鮮,明朗,清涼的。

除此以外,因為是醫院,也飄著絲絲縷縷消毒水的味道。

進出醫院的人群來來往往,神色各異。

迷茫、擔憂、劫後餘生。

痛苦、放空、焦急萬分。

在人間,這裏是最接近命運審判的地方。

走到門口,江聿梁沒再繼續,靠著外牆等周寧下來。

她心緒有些亂,但還是壓住了抽煙的衝動,從濕透的外套裏,摸出了一顆大白兔。

有點變形融化了。

剝開一顆扔到嘴裏,熟悉的甜味很快彌漫開。

她拉回思緒,盤算著什麽時候溜回來,得看看黃友興清醒了沒。

還沒想完,就被一道平掃過來的大燈晃了眼。

——會不會開車。

——真是夠缺德。

一瞬間,這兩種想法交替登場。

江聿梁對光很敏感,那車燈過來後,條件反射地就閉眼側頭了。

等能適應後,又飛快睜開看了眼。

一生要強罷了。

這車停在門診部階梯前,還未熄火。

江聿梁眉頭微挑。

是輛啞光黑的庫裏南。還改裝了些細節,輪轂應該是改成24寸了,花色很特別,跟幾乎要融進夜色的車身相比,算是唯一跳躍亮眼的存在。

她百無聊賴地嚼著大白兔。

這種車主,九成九沒有自己開門的習慣,這車不熄火,司機不下來,後座怎麽下來——

正想著這些無聊問題,後座車門和副駕車門同時開了。

其實換作平時,江聿梁也不會這樣盯著看,但現在夜快深了,周圍來往的人,投注目光的也不少,她靠在邊上,渺小又安全。

而她發現,門很神奇。

當它閉合時,藏住了世界上所有神秘。如果試圖探究,就如同站在雪山下,卻想看看雪脊背後有什麽,都是徒勞。

不上前開,就要等它自行開啟。

像這道車門。從露一道縫隙,到被推開。

後座人下來的瞬間,黑夜的一角仿佛被裁下,一並傾瀉出來。

江聿梁嚼糖的動作停了半拍。

她觀察人,通常習慣從細節開始。

今天不是。

客觀來說,這人穿黑色西褲,身高矚目,麵料垂感極好的深灰襯衫。

她知道。

雖然知道,但不會在意。

會記住的隻有幾秒。

這男人在深色與深色之間,摩西開紅海般,自顧自地劈開一道獨屬於他的空間。

奪魂攝魄。如此貼合幽暗本身的氣質,在踏進光源時,被燈影隨便照一照,便照出直白至極的美來。

像稀有的大理石,任旁人長眼睛就能看出凜冽清貴,仍擋不住徹骨寒意。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腳步未停,在踏入門診部前,視線朝旁邊隨意掃了一眼。

即使知道不是在看她,被那道眼神滑過,江聿梁下意識微仰了仰腦袋。

……好像躲探照燈一樣。

她自己反應過來後,都無奈笑了笑,直起身子,把化掉的奶糖盡數抿開。

*

林柏在陳牧洲身邊做了四年特助,靠的就是腦子和觀察力。

剛下車,他就注意到一個不太尋常的身影。

倒不是說認識,但對方衣服從上濕到下,半幹不幹的。

狼狽成這樣,還是很出挑,挺神奇的。

不消幾秒,林柏就想到什麽。

據說黃友興是被女人救起來的——

“應該是她。”

路過她時,林柏輕聲提醒陳牧洲。

陳牧洲反應清淡。

他隻是投去一瞥,一言不發,徑直走進室內,將夜色留在身後。

林柏會意,不再多言。

一粒無足輕重的沙子,惹了麻煩,就自生自滅。

叢林法則本就如此。

作者有話說:

現實生活中,就算是小河,都不要隨便跳!即使會遊泳,在天然水域也很危險Tv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