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陽光灑進窗來,投射在站在窗沿邊認真背誦的少女背上,少女柔順的黑發被陽光鍍上一層淺淺的金光。

少女的對麵,身形挺拔的白衣男子手持書冊坐在窗邊,垂眸瀏覽著書冊內容,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修長的手指慢慢翻過一頁又一頁,隻有輕微的“沙沙”聲。

吐出最後一個音節,少女大鬆一口氣,揚眉笑道:“葉孤城!我背完了!”

“唔,”男子應了一聲,手中又翻過一頁,“記得不錯,但你的書法還該再練練。”他正在看的是阿青默寫好的文章,從最初的《急就篇》到現在的《孟子》,阿青的字跡變得越來越清秀工整,不過顯然離葉孤城心中的標準還有很大差距。

阿青不以為然:“字寫得能讓人看懂就好了啦,練書法好累!”手臂懸空太久會很酸的。

“字如其人,若不好好練,會教人看輕。”葉孤城說完這一句,又翻過一頁。

阿青撇撇嘴,見葉孤城還在檢查她的“作業”,幹脆搬了張椅子,放在他對麵盤腿坐下,她喜歡盤腿坐在椅子上,雖然不雅,但沒人的時候這樣坐比較舒服。

有什麽好看的呢?

阿青托腮看著葉孤城,見他看得專注,不由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葉孤城的側臉線條堅毅,在陰影的投射下顯得尤為立體,他比範蠡要好看那麽一點點。阿青想。

不過,她看著看著,視線漸漸移到了葉孤城的下巴上,那一圈黑色的胡茬尖尖的﹑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會不會很紮手?

這樣想著,阿青的手就伸了出去。

“唔。”葉孤城正在看阿青這段時間都學了哪些古籍,突然覺得下巴微微有些癢,下意識伸手,一把便捉住了那隻不安分的小手。

做壞事被抓個現行,麵對著葉孤城投過來的疑惑目光,阿青絲毫沒有不好意思,咯咯一笑,解釋道:“你的胡子好有趣,摸起來感覺還不錯,再讓我摸摸,好不好?”

“啪。”

回應阿青的是輕輕一記敲擊,葉孤城將書冊卷成筒,往阿青頭上輕輕一敲,阿青正覺不滿,便聽葉孤城道:“明日可以出府。”

“真的呀!”阿青欣喜地抬頭,一時把要摸他胡子的執念給拋在了腦後。

葉孤城頜首,又道:“明日你且出去玩,戌時之前不要回來。”

阿青不解:“為什麽?”

“明日府中要來一個人,你不適合出現。”葉孤城摸了摸她的頭,解釋得隱晦。

阿青撇撇嘴,也不在意葉孤城對她的隱瞞,隨口猜了一句:“不會是南王世子他爹吧。”一個南王世子就夠討厭了,他爹肯定更討厭,要是她一個看不順眼就闖禍怎麽辦,恩,葉孤城說的不錯,她果然不適合出現。

葉孤城撫摸她頭頂的動作微微一滯。

阿青感覺到他的遲滯,不由睜大眼睛:“真是他爹呀?被我猜中了!”

葉孤城頜首。

阿青立馬道:“那我一定不出現,他爹肯定更討厭!”

“那便最好。”

阿青點點頭,想了想,又道:“葉孤城,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葉孤城低頭看她:“何事?”

“我覺得南王世子一家都很討厭,你覺得呢?”阿青問。她沒有問出來的是——如果討厭,為什麽要請他們家做客?

葉孤城將目光投向窗外,語氣淡漠:“阿青,合作是不能論個人喜惡的。”

“什麽?”阿青不懂,但卻下意識皺了皺眉,她的直覺告訴她,南王來白雲城,不會是什麽好事。

葉孤城回頭看她,見她蹙眉,不由暗歎一聲她的直覺簡直敏銳得可怕,雖不解世事,但野獸般的直覺卻讓她足以安然活下來。而眼下,他絕不可能告訴她南王來的目的,便隻能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無事,勿要憂心。”

阿青卻仰臉看他:“葉孤城,我還能在問你一個問題嗎?”

“何事?”

“你為什麽總喜歡摸我的頭?”阿青嘟著嘴,麵部神情充分表達出她的疑問和不滿:“阿媽說總被摸頭,我會長不高的啦!”

葉孤城微微一怔。

“喜歡摸你的頭麽……似乎是吧……”葉孤城緩緩收回放在她發旋上的手,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想了片刻,唇邊難得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來,“葉某大概是覺得,那樣比較舒服。”

比較舒服?!阿青想起自己以前也喜歡那樣摸老白的羊毛,因為覺得羊毛摸起來很舒服很享受。於是——

摸她的頭,是把她做小動物麽!

阿青在頓悟的瞬間,看葉孤城的眼神立即變得殺氣騰騰。

“葉孤城,你,你以後再敢摸我的頭,我就,我就和你,和你決鬥!”

在學會使用“決鬥”這個詞之後不久的今日,阿青氣勢十足地對著葉孤城立下了一番豪言壯語。

第二日,得了葉孤城的準許,阿青一大早就暢通無阻地出了府門,隻在中庭遇見葉九的時候耽擱了一下。

其實也沒有耽擱很久,隻是簡單同葉九打了個招呼而已,自從那一晚之後,葉九對她的態度變得很冷淡。

麵對這樣的葉九,阿青覺得渾身不舒服,也不知怎麽才能同她和好,便幹脆也避著她走,見到她,叫一聲“九姐姐”,就算是見過了。

“唉……”每每想到葉九那晚痛苦的表情,阿青都覺得很惆悵。

站在高高的城樓上,阿青支著腦袋看向遠方碼頭上的眾人,想起早上同葉九見麵那一幕,難得老成地發了句感慨:“葉孤城,你真是個禍害!”

阿青這麽說自然是有原因的,南王在白雲城隻呆了兩日,今天便要從鎮海港回中原,此刻葉孤城正同南王世子一起送那人。南王此次前來很是低調,但葉孤城不可能不去送他,而城主又難得在人多的地方公開露麵,白雲城的百姓都圍著葉孤城看,甚至有不少姑娘朝他扔鮮花。

他一身白衣,筆直地負手而立,背影挺拔,映著碧海青天的背景,倒真是很好看。也無怪乎阿青有此感歎。

阿青昨天遵照葉孤城的囑咐,很晚才回,葉三過來告訴她,南王今天在宴上想要見她一麵,隻是她不在,故而南王的目的才未達到。

有什麽好見的呢?阿青摸了摸腰間竹棒,心中對南王有些不屑。她知道,南王一家肯定想要做什麽,因此希望她幫他們。

不然見她做什麽?

不過她一點也不想幫忙,所以今天一大早,她就又跑出了城主府。直到現在,站在高樓上看著南王被送走。

阿青的目力很好,看著南王和葉孤城寒暄一番,捋著胡須慢悠悠讓人攙著走上樓船,看著南王世子和南王一番難舍難分的場麵,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

倒是葉孤城,為什麽要和這一家子有交集呢?阿青禁不住又將目光投向葉孤城。

藍天之下,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白衣烏發迎風飄揚,麵上淡淡,沒有什麽表情,腰間漆黑冰冷的巨闕閃著幽幽寒光。他在的地方,周圍侍從似乎都下意識往後退幾步,給他留出一大片空地來。即便是女子拋灑出的花瓣飛舞到他麵前,他亦視若無睹,整個人與那粉紅豔麗的花瓣格格不入。

雖然處在人群之中,但是還是隻有一個人呢。

阿青怔怔地看著他,忽然就覺得,他好像很寂寞。

其實,他真的很寂寞吧。回想著自從見到他之後的一幕幕,阿青發現,他總是一個人,偌大的城主府,隻有他一個主人,他和葉孤鴻的關係也不親,似乎所有和他說話的人,都是帶著尊敬的態度。他好像也習慣這樣。

可是,這樣多沒意思啊。

阿青想,下一次有空的時候,她一定要問問葉孤城,他有沒有朋友。

沒有的話,她可以做第一個呀!就算,就算被他當做老白那樣子摸頭,其實也可以忍受的嘛!

可惜事情不想阿青想的那麽好,她已沒有機會問葉孤城這句話。

南王走後的第二日,從飛仙島往琉球的航線遭海盜襲擊,四批商船遭血洗,除個別水手死裏逃生之外,幾乎全軍覆沒。

白雲城在南海的權威已經很久沒有人膽敢挑戰了。

此事一出,全島沸騰,白雲城立即進入警備狀態,城主府連發三道命令集結目前的海上力量,城主親自統帥眾人前往琉球一帶海域剿匪。

葉孤城一走,南王世子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好時機,馬上提出有要事要回中原一趟。

就是這一趟,他用自己的船,偷偷帶走了阿青。

阿青並沒有告訴南王世子,葉孤城早已知道他要帶走自己的事情,她覺得看南王世子這樣緊張兮兮,也很有意思,更何況,她打定主意,一到中原,她就偷跑掉,既然如此,和南王世子有交集的時候很少,和他說那麽多幹什麽!

隻是阿青不知道,這一次白雲城所遭遇的海盜乃是一群紅夷,更是一群被祖國通緝的亡命之徒,故而凶狠暴戾又狡詐異常。

這一次的清除匪患並不輕鬆,也因此拖延了葉孤城去中原的行程。

所以離阿青再次見到葉孤城的時間,還有很長一段。

而此刻,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馬車中,背著包袱的阿青正呆呆看著紹興城的城樓牌匾,瞪大眼睛望著牌匾上的三個大字,愣愣自語:“真的不是會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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