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時應景地鑽進書房,跑到爸爸跟前逗妹妹玩。我這個妹妹很好逗,一天到晚咧著嘴,睡覺也會笑,我們都說媽媽懷她的時候笑太多了,才把她養的這麽呆。

我把手指擱在她短短胖胖的脖頸下撓啊撓,她就咯咯的笑,眼睛眯的跟小月牙似的,胖胖的蓮藕節小腿使勁蹬,使勁蹬。這一蹬,肚子裏的奶就溢出來,都流到肚兜上了。

妹妹吧嗒吧嗒小嘴,似乎還在回味奶香。爸爸抬起眼皮看了媽媽一眼,似乎在說:“看到了吧?孩子都吃撐了還打算喂奶。”

媽媽沒看爸爸,直接拿我開涮:“天天,你怎麽又招惹妹妹了?”

“哎呀,華小遲!”

我走過去,朝妹妹吼道,這丫頭被罵了還樂嗬嗬的笑,嘴巴裏的奶都要噴了。

“你怎麽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不是睡就是吃,你是豬還是人哪?來,哥哥帶你去運動運動,促進消化!”我說著,把妹妹從爸爸手裏抱走。

這丫頭一天比一天沉哪,她現在胖點沒關係,以後可千萬別長歪了,成我們家第一個胖子,把我們家優良的苗條基因都毀了多不好!不過,她這體重怨不得她,要怨,還得我那爸爸媽媽。

業務不是很忙的周期,爸爸在書房工作喜歡把小遲留在身邊。他坐在輪椅上,把小遲放在腿上,一手摟著她軟軟的身子,一手翻資料,時不時一低頭,在她小臉上蹭一蹭。怕傷到小遲的皮膚,爸爸把胡須刮得很幹淨,一點渣都沒有。

其實爸爸工作很專注,絲毫分不了心,但還是堅持這麽做。問他為什麽?

“一直看著太無恥,到點才來看又太少,留住她的牽掛才好。”

小遲成了爸爸的武器。因為有小遲在,媽媽總得時不時往書房跑,她掌管著爸爸承辦的花藝園林,這兩年也學了一些園藝。其實園子裏有好幾名園藝師,媽媽不用下地,但她喜歡。

她總是穿著舒適貼身的休閑服,披著圍裙,長長的頭發用頭巾隨意紮成蓬鬆的發髻。來書房的時候,媽媽就把修花剪草時穿的圍裙和手套摘下來,但久而久之,身上還是帶著一股清新的泥土芬芳。媽媽還是跟以前一樣,身子小小的,就像她的名字,袖珍。

媽媽走進書房,看到小遲完好無損,也沒被遺忘,麵對爸爸“有什麽事”的眼神,媽媽就找盡各種借口,諸如小遲該喂奶了,該換尿布了,該睡覺了,之類的。所以,小遲總是很忙。

媽媽隻有一次,用不太情願的語氣提到過:“你在忙,要不小遲我來帶吧。”

爸爸用隨意又不容商量的語氣回道:“這件事免談。”

媽媽輕輕“噢”了一句,沒有爭執。爸爸停了一會兒,用略帶生硬的語氣說:“除非你在我旁邊。”

“誒?”

“過來。”爸爸命道。

所以,有時候書房也是臥室,看好媽媽和小遲就是爸爸工作之餘最大的樂趣。我和外婆有時擠在門縫偷偷往裏麵看,看到媽媽懷裏抱著小遲,拍打著她哄她睡覺,爸爸挨著媽媽,下巴靠在媽媽鎖骨的頸窩裏,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我咧著嘴笑嗬嗬的,這時外婆就會捅捅我的胳膊肘,“小子,還看什麽看?”

“哦哦!”我恍悟過來,領會外婆的意思,推開門就進去:“咳咳,小遲該我帶了!”

我沒發現,爸爸媽媽已經趁我開門那會兒把臉湊近了,被我這一突擊嚇的,像兩隻水裏的魚趕緊分開遊走。

“小遲都能看,怎麽我進來就跟見到鬼似的?”我抱走小遲,嘴裏還不忘嘟囔一句,結果就是被媽媽訓:“大白天做白日夢呢,淨胡扯。”

“就是。”爸爸在旁邊幫腔,然後接著訓:“小子,下次要進來,要麽早點要麽晚點,別挑中間。”

我朝爸爸打了個“OK”的手勢,然後趁媽媽紅著臉對他啞口無言的空擋溜了出來。然後,中間被我打斷的事,兩個人怎麽處理,嘿嘿我想就不用我再說了。

不過這次,我出現得很是時機,因為爸爸媽媽該去準備午飯了。我把小遲抱走以後,媽媽推著爸爸走進廚房。爸爸不在的那些年,媽媽又隻身在美國,她也學著自己做飯,廚藝吧,長進了不少,隻是刀工是沒法跟爸爸比的。

媽媽在園子裏騰出些地方種蔬菜,這邊的土壤特別肥沃,各種瓜果蔬菜很好養成,媽媽總是不經意一種,就可以開出一大片來,而且養的又肥又大。

媽媽經常喊著要把菜切成絲,因為她這麽說的時候,爸爸就會放下手裏的活,過來旁邊看著她。這些年,爸爸的腿慢慢恢複了一些,現在已經能自如的站起來,也開始學著自己走路。媽媽切絲的時候動作很小心,但因為小心,每一下都切得很重,從那聲音就可以聽得出切菜的人動作還很生疏。爸爸看不過,就扶著輪椅站過來,俯下臉對媽媽說:“還是我來吧。”

爸爸站在廚台上切土豆,媽媽在旁邊攙著他。爸爸切絲的動作很嫻熟,胳膊幾乎沒有太大幅度,所以攙起來不費勁。

媽媽攙著攙著,胳膊就慢慢變成環繞在他腰間,從側麵或後麵抱住爸爸。好在澳大利亞的七月不熱,要是再過兩三個月進入夏天,估計兩個人的汗都要滴到菜裏麵去了!

其實以爸爸現在的腿勁,站著做完一頓飯不成問題,但是他還是任由媽媽那樣扶著,感覺到媽媽可能累了,就調戲她:“緊張什麽?放鬆點。”

“我可不是為你,是為了我跟我孩子的午飯。”

“還嘴硬?”爸爸說完,把她的身子掰過來摟進懷裏,低頭親吻她。

我沒有偷看,不過有時候這兩人真不讓人省心,有幾次燒焦的味道都傳到我房間去了,出來看到兩人還跟肉跟砧板似的貼在一起,真不知道戀愛中的人是智商降低了,還是嗅覺變遲鈍了,還是一吻起來壓根兒就不用喘氣。依我看,三者皆是!

爸爸的腿傷是多年前那次車禍墜崖造成的,他摔下懸崖後,被山下部落的居民救了。爸爸傷得很重,昏迷了很久,醒來的時候已經要依靠輪椅行動。醫生說爸爸粉碎性骨折嚴重,韌帶斷裂,要恢複到正常行走需要很長時間。

這就是為什麽,我和媽媽等了5年,才在C城看到爸爸留下的痕跡。看到那個咖啡屋留下的最後一張拍著“珍”字的照片,媽媽確信爸爸沒有離開。

我和媽媽在那5年的等待裏受盡煎熬,也料到過爸爸如果還在的話,可能也在遭受各種磨難,但在後來知道他那些年的經曆之後,還是心痛不已。

媽媽真正見到爸爸是我跟她從C城回來的一年後。那一年的等待,比前麵5年的等待多了太多的期盼,我可以每天每天看到媽媽的變化,像從冰冷的蛹裏一點點鑽出來,接受新鮮空氣的洗禮。

那一年,Vivian叔叔和胡悅阿姨準備結婚。那時Vivian和胡悅已經談了好幾年戀愛,可Vivian遲遲沒有求婚,媽媽都替胡悅著急了。胡悅阿姨隻是說,Vivian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事,等忙完這件事,兩個人才會著手準備結婚。其實幾年前胡悅阿姨催過婚,後來卻轉變了態度,麵對Vivian非同尋常的出差頻率和神出鬼沒的行蹤,她也沒有怨言,還異常的支持他,頗有種等定他的決心。

我和媽媽從C城回來後的那一年,終於聽到兩個人傳出婚訊。婚禮沒有大辦,但還是邀請了圈內很多好朋友。Vivian喜歡拍片,他跟幾個常合作的夥伴一起打造屬於他跟胡悅的婚禮視頻,據說他當年就是用一段表白視頻俘獲了胡悅阿姨的芳心。

媽媽在給這對新人的祝酒詞中提到,“從一而終,相伴相隨”,胡悅阿姨抱著媽媽哭了起來,最後妝都花在媽媽禮服上了。

胡悅阿姨很少有這麽矯情的時候,那還是她第一次擁抱媽媽。即便是當年媽媽要離開她去美國發展,胡悅阿姨送她上飛機時,也沒有哭得這麽厲害。

胡悅阿姨幾乎哭得要喘不過氣,媽媽把她的身體輕輕調轉,讓她靠在Vivian肩上,Vivian輕輕拍打胡悅阿姨,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撫平靜。

“謝謝你,袖珍。”Vivian的眼角濕潤了。

媽媽沒有察覺婚禮上這一幕的異樣,隻當做嫁人都會出現的感傷畫麵,直到婚禮過後的不久,她發現了Vivian背後的隱情,才明白過來,為什麽胡悅那天會對著她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婚禮後的一天,胡悅讓媽媽幫她整理婚宴視頻和照片,那天Vivian、還有爸爸以前另一個助理韓路都在。媽媽在整理視頻的時候無意中看到Vivian最新剪輯的片子,知道他們一直在做的是一部自然人文紀錄片。

在胡悅的鼓動下,媽媽將片子打開來看了。德犬叔叔以前跟媽媽提過,爸爸在韓國的時候拍過這一類的紀錄片,爸爸拍片有融入山穀這一大自然元素的偏好。找不到爸爸的這些年,媽媽曾把爸爸拍的幾部紀錄片翻出來看過,因為愛屋及烏的原因,媽媽對相關主題的紀錄片也有涉獵。

在看到Vivian剪輯的片子題名和開頭的致辭時,媽媽的心顫動了一下。看著鏡頭由第一幕的黑白轉瞬成彩色,故事慢慢展開,媽媽潛意識裏泛出預感。整部片的剪輯,收音,視角和鏡位,那樣的搭配,似乎跟媽媽看過的片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直到看到製片人兼製作人的名字時,媽媽才恍惚明白過來,為什麽這部片子從頭到尾洋溢著她熟悉的味道。

那是爸爸在失蹤的那些年裏拍的。紀錄片拍攝了西南部山穀某部落民族的幾則故事,片子以群山為主要風景元素,記錄了當地的山穀從春開到夏,從夏燦漫到秋,從秋凋零到冬,最後屹立成肅穆冰山。

山穀裏的溪河流川,一草一木在鏡頭下肆意流淌,自然綻放,柔和得就像片子裏記載的人們的生活,美裏得如同他們的心靈。一切靜謐和喧鬧,歡樂和哀傷都凝聚在腳本裏,待到冰雪在日夜的長流中消融,又迎來下一個春。

片子的題名是“歸”,致辭是,“如果等的人還沒來,那是因為他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