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爸爸從重傷中醒來的第三個年頭,Vivian他們就聯係上他了。隻是爸爸當時孑然一身,境況窘迫,病情恢複也很慢,所以讓他們先隱瞞了消息。爸爸在那五年裏近乎隱退,除了療傷和休養,他還做了這樣一件事,籌拍最後一部紀錄片。

Vivian用力所能及的資源和條件在後麵兩年幫助爸爸達成了目標,而胡悅也用她的方式跟媽媽一起守候該來的東西。

從Vivian手裏接過爸爸的住址和聯係方式的時候,媽媽手都在發抖,她不是緊張,也不是期待,她生氣了。她感覺再次受到爸爸的欺騙,她一直苦等,抱著等到老死的決心苦等,沒想到爸爸竟一直在暗裏考驗她的耐性。

雖然想過如果爸爸還活著,會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延遲歸來,可是知道他在做這樣一件事之後,她近乎憤怒。一顆死灰般的心,還來不及點燃,就已經燃燒。她以為爸爸出於自尊心舍不得回來,卻舍得了她和我。

Vivian和胡悅看著媽媽和我,眼底閃過黯然的光,卻沒有多作解釋。最後,胡悅阿姨勸媽媽:“去看看他吧,你會明白為什麽他說他還在路上。”

媽媽足足遲疑了一周的時間沒有動身。那一周裏,我見到了時隔六年沒有在她身上出現的生機。她浮躁,甚至聒噪,卻還要努力表現出無關緊要的樣子,就像在示威,她已經忍了六年了,還有什麽不能忍的?可是在我眼裏,她活像個待出閣的小姑娘,在跟心上人玩著一場誰等得過誰的遊戲。

最後還是外婆鼓勵了她。外婆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遍體鱗傷的滋味你不是沒嚐過,還要這樣逞強嗎?”

媽媽去到那個陌生小鎮的那天,是個陰雨天氣。西南部山區的空氣濕漉漉的,服服帖帖的黏在身上。我一路攙著她的胳膊,感受到她發涼的體溫。

路上的泥濘沾濕她的鞋子和裙裾。那地名誰也沒有聽過,我們不知道繞了九曲還是八彎的路,終於來到爸爸在的地方。

那是一座老式平房,年代應該很久遠了,巷子的路是鵝卵石鋪成的,路邊和牆角長滿青苔,幾戶人家晾著的粗衣布褲在細雨中飄飄灑灑。

我幫媽媽撐著傘,她的臉微微抬起,看著眼前的小小房子,鼻尖的地方似乎紅了。

“寶貝,有點骨氣行不行?好歹你也是見過大場麵的人了。”我說著,牽著她的手,敲了敲眼前那扇木門上的銅環。她的手本來就小,那會兒更是小的幾乎不存在了。

等的時間並不久,門開了。我見到了我的爸爸,我那日思夜想的爸爸。

“爸爸!”

那時我已經13歲,第四次跟爸爸見麵,第一次叫他。我過於激動,也過於驚訝,以至於音調高的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爸爸坐在輪椅上,他跟幾年前我見過的樣子一樣,穿戴整潔,白色襯衫,隱約能看見身上肌肉的曲線。小麥色肌膚略微多了點黝黑,但臉上沒有一點胡渣,細碎的短發也經過了精心打理。他的樣子,氣質出塵,完全沒有因為在鄉土中氤氳太久而變得庸俗,濃鬱的質樸氣息反而讓他顯得超凡脫俗。

“天天,來爸爸這裏。”

爸爸的樣子很平靜,那雙一向深邃的眼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它閃過溫暖的光。他的聲音依舊低沉,語氣卻和藹得近乎溫柔。

我的臉被爸爸捧在手裏,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對著我的臉頰拂了又拂,眼裏閃著淚光,嘴角久久的翹著,最後終於開懷地笑了。

他咽了口氣,忍住悲傷對我說:“臭小子,要當年也像現在這麽像我,而不是像你媽,也許爸爸就認出你來了。”

我確定了,我性格的大部分地方,都遺傳於爸爸。可是我當時壞不起來,我怔怔的看著爸爸的腿,嘴巴微微張開,疑問的叫了幾聲“爸爸”,卻始終不敢問是怎麽回事。最後,我撲進爸爸懷裏,嗚嗚的哭了起來。

在我不冷靜的時候,媽媽卻表現出異常的鎮定。應該是看到爸爸坐在輪椅上的瞬間,她的心結一下子全打開了。她沒有對爸爸多問什麽,爸爸也沒有對她多說什麽,最後,媽媽淡淡的問了句:

“晚飯想吃什麽?”

“想吃土豆絲嗎?”爸爸反問。

那一直是媽媽愛吃的。

爸爸那幾年的生活都是由當地一位阿姨幫忙料理,媽媽去的那幾天,暫時接替了阿姨的職務。她借著去買菜的理由,讓自己在細雨裏陷溺了很久。爸爸幫我擦掉眼淚,指示我跟在媽媽後麵。

媽媽走的很慢,腳步輕飄飄的。她沒有讓我攙著,堅持自己走。一路上她都在看路麵,差點錯過去市場的分岔路口。我拽著她朝對的方向走,她像隻木偶,放空了腦袋跟著我走。

路邊有很多賣新鮮蔬菜的小攤,當地人用方言熱情的吆喝著。他們戴著鬥笠,穿著粗布衫,皮膚黝黑,大多很瘦。他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們,眼睛清澈而明亮。

媽媽愣愣的站在菜攤麵前沒有動,我給她挑了顆洋蔥。

媽媽背對著爸爸,在小小的廚房裏切洋蔥。對著被雨點拍打的玻璃窗,她的背影纖細修長,像隻單薄的花枝。媽媽一刀一刀地切著,眼淚就禁不住往下掉。

“切洋蔥做什麽?”爸爸推著輪椅,坐在旁邊看她。

“給你做紅燒排骨。”

“紅燒排骨要用到洋蔥嗎?”

“新口味。”媽媽用生硬的語氣說。

“還是我來吧。”爸爸搭住她的胳膊,要接過她的刀。

“不用。”

“袖珍,你哭了。”

“嗆的。”媽媽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

“嗆得聲音都變了。”

“……你怎麽這麽討厭呢?”

爸爸撩起她的裙裾,輕輕擦掉上麵的沙土。媽媽那天穿著寶藍色的裙子,裙裾上印著朵朵玫紅色的花瓣。爸爸擦拭沙土的動作很輕很小心,仿佛撫摸著真的花瓣,生怕太用力把它捏碎了。

媽媽切完洋蔥,把刀立起來的時候,爸爸陡然將她的身子緊緊摟住,臉久久的埋在她的小腹裏,大手環繞著她,像要把她揉進體內。

“袖珍……我是在做夢嗎?”

媽媽仰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袖珍,袖珍,袖珍……袖珍……申袖珍……”

爸爸一遍遍的叫著她的名字,一遍一遍,語氣慢慢的,沉沉的,像久久的含著一顆糖,始終都不肯放棄回味。

媽媽終於抑製不住,抱住爸爸的肩膀哭得泣不成聲。爸爸捧著她的臉,撩起她被雨點潑到的發絲,一點點親吻她。媽媽一次次想抹掉淚痕,卻怎麽也抹不幹,她跪下來,趴在爸爸腿上,哭得像個任性的小孩。

淚水打濕了我的臉,可是,我心裏從沒這麽甜過。我走過去,伏在媽媽背上安撫她,爸爸俯下身子抱住我和媽媽。他的肩膀,很寬,很溫暖,仿佛能撐起一片天。

爸爸沒有答應媽媽立刻跟我們回去,紀錄片的拍攝已經進行到最後的階段,我們,都還需要等待。離開的前一天,爸爸把媽媽抱在懷裏,大手將她的手指跟自己的十指相扣,緊緊握在胸膛,久久的吻她,似乎要吻到天荒地老。

我站在窗台,看到煙霧已經開始消散,知道這麽多年我所企盼的未來,即將變得觸手可碰。

爸爸真正回來是在一年多以後,那時他的腿開始恢複知覺。他憑借那部籌拍了六年的零片酬紀錄片獲得了三十多個獎項,裏麵至少有十對人物親吻和擁抱的鏡頭是在群山的背景下完拍的。

爸爸像是完成了一樁夙願,對媽媽說:“我帶你去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永遠。”

其實爸爸的等待,不是為了自己的心願,而是為了曾經的諾言。他既怕我們因為他的身體受到牽連,又怕帶給媽媽的未來不足以消除過去的隔閡,所以選擇等待。等待一個,足以抵擋過去的未來,等待一個,足以邁向那個未來的時機。

爸爸帶著這部收山之作回歸了,他功臣身退,帶著我們來到了澳大利亞,一個叫堪培拉的城市,在這座城市的郊區落了腳。走的時候,暉叔叔來送我們。他調侃爸爸,爺爺奶奶早就習慣他的消失,可是還會記掛他們的孫子,所以,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飛過來“騷擾”我們。

外婆跟著我們一起移了民,因為爸爸對她說:“我和袖珍,以後會有很多孩子,您得替我們操操心了。”

果不其然,才來幾個月,媽媽就懷上了小遲。

外婆對爸爸說:“我不跟著去怎麽能放心?我最了解我這女兒的脾氣了,萬一她伺機報複你怎麽辦?”嗯,外婆身體還很硬朗,嘴巴也很硬朗。

我的爸爸媽媽,關係還是怪怪的,就像剛才,咳咳……

“袖珍,我毛巾忘了拿了。”爸爸朝浴室門外喊。

媽媽開條門縫把毛巾遞過去。

“過來點。”爸爸說。

“……”

“再過來點。”

“啊……!”“噗通”一聲,媽媽大概是掉進水裏了,她驚慌失措的問:“你……你沒事吧?有沒有壓到你?疼不疼?”

“算了算了,既然都濕了,先別出去,給我擦擦背。”

“哦……”

浴室裏傳來水的聲音,啪嗒啪嗒,還有,媽媽幫爸爸搓背的聲音。

“袖珍,你怎麽都不叫我?”

“……叫什麽?”

“你覺得我想聽哪個?”

“老公?”

“差不多。”

“孩子他爸?”

“差不多。”

“天天他爸?”

“差不多。”

“小遲她爸?”

爸爸輕歎口氣,動作大概是,搖頭。

“華天修,你別欺人太甚啊!”

媽媽話音未落,水裏又是一陣鬧騰,兩個人安靜了一會兒,隻有鼻息哼出氣息的聲音。最後爸爸嘬了媽媽一口,用命令的語氣問:“叫不叫?”他的語氣不乏溫柔。

“天修哥……”

“再叫一遍。”

“天修哥。”

“再叫一遍。”

“天修哥。”

“哈哈哈……再叫一遍。”

我幾乎都能看到爸爸此時的臉上,一定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了。

“天修哥……”

“再叫一遍。”爸爸的聲音變得很溫和。

“天修哥……”

媽媽的聲音變成低低的呢喃,浴室裏漸漸沉靜,隻有偶爾發出擰毛巾的聲音。大概又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爸爸坐在輪椅上,媽媽蜷著兩條腿坐在爸爸懷裏,身上裹著浴袍,頭倚在爸爸肩上,樣子像是睡著了。

我過去要幫爸爸接過媽媽,卻被他拒絕了。我前幾年開始已經比媽媽高了,爸爸給我請私人教練,讓我練就了一身好體力,可是,好像還沒有派上過什麽用場。

爸爸豎起手指示意我小聲點,雙手圈住媽媽的身子,將她環抱住,在我的攙扶下腿慢慢站穩,然後朝臥室走去。

他一步一步,走的不快,卻很穩當。媽媽低哼一聲,腦袋往爸爸胸膛磨了磨,長長的劉海垂在她臉上。爸爸低頭,用下巴撩起她的發絲,臉在她臉頰上輕輕蹭了蹭,就像蹭小遲那樣,然後才繼續往前走。

我想終有一天爸爸可以恢複得很好,因為,我這個讓人不省心的媽媽,折磨他的方法太多了。

如若觸及,我想我慢慢理解媽媽為什麽說這個詞更像在說她和爸爸了。爸爸不在的時候,她從生活的點點滴滴觸及他的影子,爸爸在的時候,兩個人的愛戀觸手就能及,卻又若即若離。

緣分有兩種,她和爸爸屬於第一種,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關係將兩個人牽絆,注定一世難以舍棄。